第15章 家主之令

(十四)

朔夏城,沈家。

沈之廓已然在正堂哭嚎了半個時辰,按理說他這九支以外的支系壓根入不得沈家正堂,但沈之廓是三十六支的嫡長子,身份要更貴重些,便常常和沈家直系有所走動。

“你是說,有個化神期的散修跑到朔夏的地界來欺辱你?”

正堂上,端坐着一個白發老婦,姿态雍容華貴,不緊不慢地撇去茶盞裏的浮沫,身旁各站着兩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沈之廓一聽她開口,趕忙跪伏下身子,泣不成聲道:“妃姑姑,那小子實在厲害,我手下金丹期護衛說,他身上果真是散發着化神中期的氣勢,不需出手就打翻了他們,這哪是打我的護衛,這是在打咱們沈家的臉啊!”

被他稱作妃姑姑的老婦正是如今沈家七夫人 ,沈妃。

沈妃冷嗤了聲,淡漠開口:“沈家的臉可不在你個旁支嫡子身上。”

聞言,沈之廓吓得臉上的肉都抖了抖,連忙稱是:“是是是,沈家的臉面自然都在宗室的大少爺身上。”

沈家旁支三十六,他不過是個末尾的嫡子,無論如何也不配和那位少爺相提并論。

沈妃将茶盞擱在一旁,聽他提及那位少爺,似是有些愁悶,懶慢地開口:“少爺如今在嵘雲宗清修,聽說還被魔族染上什麽病,正醫治呢,也不知送去的千年仙參這會子送到沒有。”

沈妃身旁的少年恭敬地給她斟滿茶水,低低道:“少爺福運通達,自會平安無事,姑姑不需擔憂。”

見他們扯開話題,沈之廓眼珠一轉,又是一陣嚎哭:“少爺福星高照,可憐我那新娶進門的魏夫人,肚子都四個月了,就想吃點楊梅,卻碰上這麽遭事,下回若是再受這種屈辱,我哪還有臉面去見她們娘倆。”

沈妃被他吵得頭疼,幹脆指了身旁的少年道:“沈冰,你那處不是有位化神期的客卿?”

沈冰俯身行禮道:“回姑姑,是有一位。”

“帶着去,讓人知道知道,沈家的顏面不可侵犯。”沈妃随意地擺擺手,困倦道,“我困了,都退下吧,往後這種事別再找我。”

沈之廓哪還管什麽以後,他現下已經迫不及待帶着沈冰和化神期大能去找白龍複仇。

只要那化神期大能站在自己身邊,這事傳出去,往後誰還敢在他頭上動土?

離開沈家,沈冰帶着那化神期大能走在沈之廓前方,緩緩搖着手裏的折扇,漫不經心地開口:“真是麻煩,居然連這種小事都要本少爺親自出手。”

沈之廓殷勤地趕到他身側,用扇子給他扇風:“表兄,你還記得我嗎,六年前家宴,我坐在你身後。”

聞言,沈冰偏頭瞥他一眼,冷笑道:“不記得。”

能混進家宴,也算這沈之廓有點巴結人的本事。

正午烈日高懸,沈冰煩躁不耐地道:“你确認那散修如今還在城裏?”

得罪了沈家,長腦子的人都知道得趕緊跑,說不準現在人早就到八百裏開外了。

沈之廓也正顧慮着此事,他腦門盜汗,緊張地四下望去,暗自祈禱着白龍還沒走,眼睛往人群裏一瞥,還真叫他看見了正在買茵紅李的白龍。

“就是他!就是他!”沈之廓高聲一喊,街上的人立刻四散開來,惟有白龍還站在原地,手心裏捏着一顆紫紅色的李子。

白龍擡眸看去,只消一眼便認出了沈之廓身後的化神期修士。

看來,這是搬了救兵。

見到白龍,沈之廓比見了親爹還激動,指着白龍就開始吆喝:“表兄,就是他,這個混賬散修,實在嚣張,他居然還敢回來。”

白龍靜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沈冰搖着折扇朝他走過來,錯眼間,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從前的沈檀漆,沈檀漆以前也愛這樣晃扇子,難不成這是他們沈家人的傳統愛好?

一想到沈檀漆,白龍莫名就走了神,回憶裏沈檀漆嚣張跋扈的面孔不知何時竟然有些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沈檀漆嘴角挂着的淺淺笑意,以及吃楊梅時,唇瓣被汁水染紅的點點緋色。

再擡頭看向沈冰,白龍果然覺得不像了,和沈檀漆哪哪都不像。

他淡聲道:“朔夏城沒有不許人買李子的規矩。”

沈之廓被他這話給硬生生氣笑了,怒拍大腿道:“死到臨頭了還嘴硬,你知不知道你欺負了誰,我可是沈家人,你欺辱我,就等于欺辱整個沈家!”

他說的誇張,沈冰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又懶得開口去糾正。

然而看向白龍時,沈冰眸光微深,略顯忌憚。

他初以為沈之廓說的只是個化神期散修,沒成想竟是個如此年輕的化神期,看年齡,此人不過十九歲上下,居然天資如此聰穎,就連沈家的天才少爺沈檀漆,也不過才金丹大後期爾爾。

沈冰不由得眼前一亮,幹脆甩了甩扇子,對白龍道:“你天賦修為不錯,做個散修實在委屈,不如到我沈家第三支系麾下,擔個客卿的名頭,今日之事便兩清了。”

“這、這哪行啊,表兄……”沈之廓一聽就急眼了。

“這沒你說話的份。”沈冰冷斥一聲,沈之廓立馬不敢再多嘴。

白龍靜靜看着眼前的這出好戲,只覺得可笑,此行前來也實在無趣。

沈家人和沈檀漆果然是不一樣的。

他淡淡道:“不了,我現下還有要做的事。”

見他拒絕得痛快,沈冰臉色微凝,頓覺臉面上難堪極了,還從未有人在聽到沈家的名頭後是這樣态度。

“為何不願?”他陰沉着臉問。

白龍漠然地答:“随意草菅百姓性命的人,不配讓我效忠。”

話音落下,沈冰手指攥緊扇子,竟然笑出了聲:“百姓?百姓的性命?你可知若沒有我沈家在此勞役他們,他們早就餓死街頭,被魔族當豬狗一樣宰殺,這朔夏城上下,哪個沒有托我沈家的鴻福才存活至今,你問我百姓的性命——”

他頓了頓,帶着些笑。

“那算什麽東西?”

這話如同一支冷箭,直直穿透白龍的心髒,他緩緩擡眼,恍惚覺得這座繁華奢靡的城池,處處透着陰森的死氣,比他去到過的任何一個魔族居所都要更冷,更毛骨悚然。

他斂起眸子,只吐出一句:“我同你,沒什麽好說的。”

沈冰用扇子輕輕遮住臉,眸子像淬了毒的冷刃,緩聲道:“那麽,看來你也做不了自己的逍遙散修了。”

他猛地揮手,轉身離開,頭也不回地吩咐:“殺了。”

他身邊的化神期修士應聲而動,一股強大的氣勢席卷整條街道,承受不住的百姓紛紛癱倒在地。

他們竟然半點也不顧及城中的百姓性命,就這麽大張旗鼓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殺人。

若動起手來,街上這些無辜百姓都将無一幸免,恐怕很快就要傷及五髒六腑。

白龍眼眸微眯,冷聲道:“等等。”

還未走遠的沈冰以為他知道害怕才回心轉意,轉過身來,嘴角含着笑意,徐徐道:“怎麽,吃了罰酒才想着敬酒?”

這些人,是壞透了,壞到根的。

如果有朝一日,沈檀漆能擔任沈家的主人,朔夏城的一切會不會改變?

一定會。

一定會的。

因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師兄和這些冷血畜生,雖然流着一脈同歸的血,卻是全然不同的人。

不,他們根本不可以拿來比較,惡心。

“我是說,讓你看看這個。”白龍笑了笑,将手心的青銅五帝錢晃了晃,陽光照過那串銅幣上的金色鸾鳳紋,照過他被風吹動的冰冷玉袂,第一次讓他看起來像一個有鮮活生命的、有人間煙火氣的活人。

四下裏的衆人都驚愕地看着他手中那串,只有直系家主才會擁有的鸾鳳五帝錢,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

鸾鳳五帝錢,見此物如見家主,跪拜迎接,不得冒犯。

“鸾鳳紋,這是嫡長子的五帝錢,你是、是沈檀漆的人。”沈冰險些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幸好緊緊摳着沈之廓的手,把沈之廓手背都摳破了。

沈檀漆的為人,沈家上下哪個不清楚,若是惹到他,怕是連命都保不住,當下在沈家族譜上除名都有可能。

這些年若不是沈檀漆去了嵘雲宗修煉,他們這些旁支的才勉強喘了口氣,否則哪有一個敢這麽嚣張?

沈之廓想到這裏,腿根子一軟,想也沒想直接跪了下去。

白龍輕輕摩挲了那串五帝錢,倏忽覺得有些好笑,若今日沒有沈檀漆的幫助,雖然不是打不過,卻終究要麻煩許多,說不準還要受傷。

就算他真的打贏,這些沈家人可能還要變本加厲地欺壓城中百姓。

而沈檀漆的法子,既簡單,又能達到目的。像沈家這樣重視嫡庶地位之至的家族,這一招打得最痛,最令這些人刻骨銘心,不敢再犯。

師兄,原來有時候……

不擇手段也是英雄。

直到沈之廓撲通跪在地上的響聲傳進耳朵,沈冰才反應過來,咬牙切齒地道:“不可能,你怎麽會有少爺的五帝錢?”

白龍毫不在意地将那五帝錢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從今往後,不可再欺壓百姓,不可随意釋放威壓,不可在城中鬧事,不可買完東西不給錢。”

頓了頓,确認沈冰看清了自己手心的東西,白龍輕輕笑了笑,緩聲道:“否則,你應該知道下場。”

直到把那串五帝錢上每一絲一縷的紋路仔細看過,沈冰才終于萬分不甘不願地确信這就是沈檀漆的信物,見此物如見家主。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遠在嵘雲宗苦修的沈檀漆,竟然會和一個化神期散修有什麽瓜葛,甚至還将最尊貴的鸾鳳五帝錢給了這無名散修。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沈檀漆?

換做沈家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會懼怕分毫。

可偏偏是沈家的嫡系長子,自小到大處處壓他一頭,偏偏就是他沈檀漆!

良久,沈冰閉上眼心如死灰地跪拜在白龍面前,顫抖着雙唇,陰冷地吐出一句,

“沈家第三支嫡子沈冰,謹遵家主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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