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到你嗎?”卓飛看見那位身穿西裝的先生十分面生,既不是他們劇團的常客,也不像是來找人的樣子,于是走過去問道。

文商将目光從舞臺的彩排人員身上收了回來,他轉過去看了看卓飛,對他說:“剛才我路過這裏,聽見有人在唱戲,因為好奇就走了進來,不好意思,打擾了你們。”

“不打擾。”卓飛連連擺手,熱情笑道:“我們很歡迎每一位客人,這位先生,你如果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帶你在周圍看一下?”

文商想了想,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卓飛一邊耐心地向文商講解鴻青粵劇團的歷史,一邊領着文商到屋子的每一個地方參觀,從道具室到服裝間,然後是練習室……

“鴻青粵劇團創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幾經風雨洗禮,也曾經遇過面臨閉團的危機,但最後都一一挺了過來,現在我們劇團總共有47名成員。”卓飛指着不遠處坐在太師椅上正在給新人們做指導的中年男子,告訴文商:“那位叫陸啓明,他是我的師父,也是咱鴻青第八代當家。”

随後,卓飛又領着文商來到一面宣傳牆前,介紹道:“瞧,挂在最上面的那一排,就是咱們歷代當家的照片,然後下面那些則是咱們劇組成員的照片。”

文商随意閱覽着張貼在牆上的照片,每個人都是拍的素顏照,卸下舞臺上的那身濃妝行頭,文商才詫異地發現,原來這群唱戲的人中,有不少是十來二十歲的少男少女。

匆匆一瞥,他的目光在某張有些褪色的照片上飛速掠過,像觸電似的,他整個人忽然一震,重新将目光拉回到剛才那張照片上。

那是一名身穿藍白色運動校服的少年,從他的樣子來看,約莫十五六歲,唇紅齒白,神采飛揚。少年左耳的耳垂上戴了一枚藍色的小魚兒耳釘,他拽拽地揚起下巴,朝鏡頭的方向俏皮地擠眼睛,線條好看的嘴角微微往上勾起,笑容中自帶幾分痞氣,那是只有在他那個年齡階段才擁有的獨特神韻,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樣的男生鐵定是校園裏最受女生關注的焦點。

照片的右下角貼着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相中之人的名字——穆遠。

讓文商感到意外的,并非穆遠是這家粵劇團成員的事實,而是他發現,其實在那場拍賣會更久以前,他和穆遠就已經相遇過了。

人人都有青春叛逆期,文商也不例外,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他打小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卻也因為是家中唯一的獨子,父母理所當然地将所有的厚望寄予他身上,有時候,甚至連他跟什麽樣的朋友交往,都必須經過父母親自把關層層篩選。

家庭長期以來的約束,讓文商倍感壓力,最終在17歲那年徹底爆發,文商跟父親文苑大吵了一架,離家出走。

無處可去的他戴着耳機邊邊低頭聽歌邊在街道上四處晃蕩,再重新把頭擡起來的時候,已經從新城區晃到了舊城區。

經歷過上午的一場大雨,舊城區坑坑窪窪的路面到處都是積水,穆遠騎着自行車從後方趕上來,但由于剎車失靈,他每次都必須扯大嗓門靠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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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人麻煩靠邊讓一讓!”

文商光顧着聽歌,耳機的聲量蓋過了身後來人的警示。

穆遠見他沒有反應,又放聲大喊:“前面的人你聽沒聽見?快讓開!後面有車!”

街道狹窄,人多車多,穆遠壓根來不及繞開,直接騎着車從文商身邊飛竄而過,輪子輾過坑裏的肮髒積水,全濺灑在文商身上,等文商回過神來的時候,罪魁禍首早已經溜遠了。

文商氣沖沖地摘下耳機,朝那抹騎車的背影大聲罵道:“你這人到底有沒有素質?!有你這樣騎自行車的嗎?!”

穆遠轉過頭去回話:“我跟你說了的!是你自己戴着耳機沒聽見而已!”說完便又繼續騎車匆匆前行,消失在街尾盡頭的拐角處。

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文商走得太匆忙,連錢包也忘記帶,本來又累又餓心情就不好,現在又被沒素質的路人濺了一身髒水,窩了滿肚子的火無從發洩,可他也不能怎樣,最後只好坐在路邊的一棵老榕樹下歇息。

将近黃昏的時候,街道上又傳來一陣中氣十足的叫喊聲,“前面的人麻煩讓一讓!快讓開了喂!”

幫陸啓明跑完腿的穆遠重新沿着原來的路子返回,經過那棵老榕樹的時候,他的目光一下子便瞥見了那位坐在樹底下的人,穆遠用腳蹬着地面讓自行車停下來,将車子泊好之後,他走過去文商身邊,笑嘻嘻地往對方的肩膀上輕輕碰了一下。

“不好意思哈,先前我因為有事情要辦,趕時間,所以才沒有停下來。”

文商一巴掌将他的手拍開,狠狠地瞪視他一眼,沒搭理他。

穆遠卻一點兒也不在意,仍舊端着一張笑臉,問也不問便在文商身邊坐了下來,“你叫什麽名字?”

文商皺着眉頭,往邊上挪了挪。

穆遠也跟着挪了挪身子,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文商穿的那件校服上,很感興趣地問道:“你這身校服不是新城那家貴族學校的嗎?你怎麽會跑來咱們舊城區這兒來?看你的樣子很面生,你不像是住在這附近的居民呀。”

“關你什麽事?”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別這樣嘛,我真的不是故意把水花濺到你身上的,我再跟你道歉一次怎樣?”穆遠雙手合十,做了個抱歉的表情,“對不起啊。”

“滾開。”

“你這人怎麽那麽冷酷?你平時都是這樣跟別人相處的嗎?”

“我叫你滾開,你耳朵是不是有問題?”文商不耐煩地轉過去,兇着臉又瞪了他一眼,氣氛頓時安靜下來。

穆遠眨了眨眼睛,正要開口說什麽,突然聽見一陣叽裏咕嚕的響聲,兩人同時愣了愣,互瞧對方一眼,接着又是一陣叽咕作響,聲音原來是從文商肚子裏傳出來的。

文商尴尬又不好意思地将臉別過去,故意不看穆遠,佯裝無事發生的樣子,穆遠偷偷笑了笑,二話不說,蹦跶着跑到榕樹頭對面的小食攤前,當他再走回來的時候,手裏端了兩份碗仔翅。

他将其中一份碗仔翅遞過去文商面前,笑眯眯道:“請你吃的。”

文商低頭看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

“別杵着不動,快拿着呀!”穆遠催促道,文商這才半推半就地将那碗仔翅從他手中接了過來。

兩個人并肩坐在榕樹底下的石板凳上吃碗仔翅,看着遠處的一輪夕陽逐漸降落西山,舊城區的大街小巷,往來的車輛和行人,全都浸在眼前這片祥和的金色餘晖中,連帶文商內心的煩躁也一并被消除,變得平靜下來。

“你是住在舊城區的嗎?”穆遠突然問道。

“不是。”

“那你怎麽會跑來這邊?你過來找朋友還是探望親戚?”

文商想了半秒,道:“跟我爸吵架了呗,暫時不想回去。”

穆遠瞪大眼睛,擺出一臉聽八卦的表情,“你為什麽要跟你爸吵架?說來聽聽?”

“他覺得我應該什麽都聽他,規規矩矩按照他的意願去做他希望我做的事情,有時候我覺得他真的挺讨厭。”

“所以你就跟他吵架,然後離家出走?”

文商聳了聳肩膀,表示默認。

“啧啧,我跟你說,這樣做其實是行不通的,你跟你爸對着幹,到最後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穆遠一副頗有感觸的樣子,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向他傳授自己的過來經驗,“做人就應該懂得變通,要在适當的時候學會裝,你爸要你做什麽,你就順一下他的意,做一做表面功夫給他看,哄他開心開心,他心情好了,自然就不會為難你,反正你只要記住,在他面前就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在他背後你愛怎樣怎樣,沒人管得着你,一舉兩得,你好我好大家好。”

“說的那麽輕松,你試過了麽?”

“我當然試過!就是因為特別奏效,所以我才給你支招呢!”穆遠拍胸口向他保證,“聽我的,準沒錯。”

文商饒有興致地打量着眼前的男生,他這才注意到,穆遠的左耳打了個耳洞,耳垂上戴着一枚頗可愛的藍色小魚兒耳釘。

剛說完,穆遠又問:“哦,對了,你到底叫什麽名字來着?”

文商用勺子在碗中攪拌幾下,笑呵,故意道:“幹嘛要告訴你?”

“就當交個朋友嘛。”穆遠把手伸過去戳了戳他。

“你平時都是這樣自來熟麽?”文商斜睨他。

穆遠撇撇嘴巴,“什麽自來熟,這叫外向開朗。”

打開了話匣子的兩人聊得正歡暢,另一位穿着跟穆遠同樣校服的男生騎車經過榕樹底下的時候,停了下來。

“喂,木魚!”賀東英朝穆遠這邊看了過來,沖他喊道,“剛你師父在找你,說你幫他送個東西咋送那麽久還沒回去,團裏現在彩排就差你一個,再不回去報道你就等死吧。”

“靠……靠靠靠!我居然忘記這一茬了!”

穆遠懊惱地敲打着自己的腦門,趕緊把剩下的碗仔翅一口氣吃掉,站起來拍拍屁股,趕緊拿車準備離開。

“你要回去了?”

穆遠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光顧着跟你聊天,我都忘了還有事情要忙,下次咱兩見面的時候你再告訴我你的名字吧,我平時經常在這榕樹頭附近出沒,就這樣先,有機會見!”

在那之後,文商又回去了舊城區好幾次,還是那個同樣的地方,他等了很久,但卻始終沒再與那位男生重逢,他都已經想好了,等自己再見到那位男生的時候,該怎樣以既不失熱情又能保持酷帥的态度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

到最後,那個男生也沒再出現過,文商的心态也從開始時的期待變成了怨念,後來他不斷地反問自己,為什麽會對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生如此執着?自己對他是不是抱有某種異樣的感情?

不是的不是的,他不過是想與他再重遇一次罷了,想告訴對方自己上次沒來得及告訴他的名字,僅此而已。

人生中總有一段情商智商落後于荷爾蒙分泌的時光,那個時候的文商并沒有沒意識到這才是引起自己內心躁動的真正原因。

那件事情,成為了他青春時期一樁小小的遺憾,最後留在記憶裏的,是那個戴藍色小魚兒耳釘的俏皮男生,還有大榕樹底下的一份碗仔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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