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尾巴

【007日記十】

【當初安娅博士花了近一年的時間, 才讓小惡龍重新對人類産生信任,願意變回人類的模樣——但相處沒幾天的002號,卻這麽快就能讓小惡龍産生不自知的依賴。

或許, 這不失為一件好事。】

·

桑覺也接到了同樣的電話。

希爾溫和地安撫道:“很少有感染者能撐過三天, 卡爾先生已經盡力了。”

桑覺悶悶地嗯了聲:“他死的時候難受嗎?”

“和其他感染者相比要好很多, 卡爾先生沒有出現畸變過程,所以走得還算安詳。”

“那就好。”

雖然知道能救老卡爾的可能性不大,但桑覺還是有些失望。

希爾沒說老卡爾死後屍體長出靈芝的事:“卡爾先生在離世之前留了書面遺囑, 将此前珍藏一半酒水無條件贈予你。”

桑覺一愣:“……我嗎?”

希爾嗯了聲:“等你回到主城,就可以去逝者遺物管理處申領了。”

人類真的好奇怪。

有人拿刀抵住朋友的脖子,有人會把生前珍藏的心愛之物, 送給才認識不到一周的朋友。

哼。

桑覺憋起一口氣,臉頰像河豚一樣鼓起來,一松氣,臉又會變回去,再鼓起來——和栽花瓣一個道理。

原諒,不原諒,原諒, 不原諒……

嗯?

又一道腳步朝他的方向走來了,是嗅過的氣息。

包滄掀開隔斷簾進來了:“桑覺, 你還好嗎?”

被打斷數數的小惡龍嘆了口氣:“您應該先敲門再進來的。”

“……”包滄左右看看簡陋的隔斷簾,無奈地退出去, 敲了敲不存在的門, “叩叩——我可以進來嗎?”

桑覺說:“不可以。”

包滄:“……”

桑覺是開玩笑的。他要學習一下人類的行為模式,免得總被霍延己懷疑不是人。

人類是喜歡開玩笑的生物, 他還需要多努力。

桑覺問:“你也是來問科林上校的事嗎?”

包滄走進來,拉過凳子坐下, 否定了來意:“雖然這麽說不太好,但那種情況下,科林上校基本不可能活下來……你能平安已經很讓人震驚了。”

桑覺疑惑道:“那你是有其他什麽事嗎?”

“來看看你。”包滄猶豫了下,“安德被抓起來了,你知道嗎?”

桑覺搖搖頭,霍延己沒告訴他這件事。

“以什麽罪名?”

“侮辱诽謗軍人罪,言語侮辱性騷擾居民罪。”

“性騷擾?”

這三個字桑覺還是明白的,他擰起眉頭,仔細回憶安德說過的話,突然明白了:“他以為我是霍延己的,的……”

的了半天,桑覺也沒找到合适的形容詞。

“他以為你是霍中将的——床伴。”包滄找了個委婉的詞。

“可我和霍延己都是雄性。”桑覺真誠發問,“安德腦子沒有問題嗎?”

包滄抓抓膝蓋,呃了聲:“你沒見過兩個男人在一起的情況?”

桑覺确實沒見過,雖然母星的研究所很大,但也只是很小的一方天地而已。

他的研究員朋友們每天都很忙,沒空發散春天的氣息。

桑覺陷入沉思:“那麽,兩只雄性要怎麽交配呢?”

包滄:“……”

桑覺的用詞有些奇怪,但他也沒有多想。

在包滄眼裏,桑覺只是個奇奇怪怪、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的漂亮小孩。

桑覺決定等某人回來,問問他。

“你來是為了安德嗎?我不會幫他說話的,霍延己也不會聽我的。”桑覺添油加醋地補充道,“他一點都不喜歡我,對我超級超級兇。”

包滄說:“我主要是來和軍官報備傭兵傷亡的事。”

然後順道來看看桑覺怎麽樣了,如果能幫安德一把就更好了。

他開玩笑道:“他這麽兇,你幹嘛還跟着他,跟我走吧?”

桑覺想了想:“因為他好看,還很香。”

包滄:“不能光看臉啊。”

“臉很重要的。”桑覺認真道,“如果是不好看的人那樣兇我,我已經和他絕交了。”

“……”包滄摸摸自己的臉,哂笑道,“不管怎麽樣,再次替安德跟你道個歉。你們以後大概率不會再有交際了,別太在意他說的話,他是個好人,沒什麽壞心,就是嘴太臭了。”

他有點擔心那些羞辱的言語給桑覺留下陰影。

桑覺反駁:“安德才不是好人。”

包滄一愣:“嗯?”

“我七歲就明白戰争會死人的道理了,安德卻不明白。”桑覺說,“他的朋友和配偶都是都怪物殺死的,監管者只是提前結束了他們的痛苦,他卻恩将仇報,不知好歹,倒打一耙,以怨報德……”

……詞窮了。

包滄忍俊不禁:“你說得都對,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智思考。”

“當身邊重要的人遇到了這種事,你總會想,萬一他們就是那千分之一不會因感染失序的幸運兒呢?”

“在往後無數個思念的日夜裏,就會慢慢忘記他們是因為怪物而死的事實,只記得他們被子彈擊斃的那一霎那,然後某個念頭會在心裏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是監管者剝奪了他們活下去的可能性。”

桑覺抿唇:“人類好奇怪,總會找別人當出氣筒,卻從來不拿自己撒氣。”

包滄哈哈樂了,越來越覺得這小孩有意思。

“生在坍塌之下的,都是無奈的人啊……”

包滄按着自己粗糙的手關節,因為常年使用拳頭戰鬥,手指都變形了:“明知道這種情況不是任何人的錯,但還是要為情緒找個宣洩口,否則在朋友,家人,愛人都接連死去以後,要怎麽活下去呢?”

包滄膀大腰粗,就算坐在那也十分健壯,可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卻輕得仿佛風一吹就散了。

他笑着說:“你一定沒失去過誰。”

只有這樣,才能在這種環境下活得這麽純粹。

“有的。”

桑覺失去過朋友——在母星實驗室的時候,當時有個研究員因病離世了。

博士和他說,生老病死是人類亘古不變的鐵律,要學會笑着面對。

還有新朋友老卡爾。

雖然老卡爾沒說過,但桑覺看到過他蓋在桌上的照片,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他是只聰明又貼心的小惡龍,不會去戳別人的傷口。

老卡爾的家人一定不在了,可他卻也活得很寬容,沒有苛責任何人。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桑覺想。

科林長得俊秀斯文,性格卻大大咧咧。包滄看起來很粗糙,但卻會有很多細膩的心思。

人類多樣性。

包滄問:“你知道我最嫉妒誰嗎?”

桑覺搖頭。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就算人類已經很少了,也仍然是掰着手指頭數不過來的數量。

他有點不舒服,身體好像突然被煮開了,很燙,腦袋在慢慢下沉。

“你還有在地下城的記憶嗎?”

桑覺不是第一次聽到地下城這個地方了:“我不是在地下城出生的。”

包滄驚奇地嚯了聲,他在桑覺身上感覺不到一點危機意識,之前還在猜桑覺是不是年紀很大才被送到地面來的孩子。

“那你一定不知道那裏的環境,很安全,也很溫馨。雖然我們沒有父母,但會和同期的孩子分配到同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就是一個大的家,老師就是我們的‘父母’,一大波孩子一起玩樂長大,就和家人一樣。”

包滄回憶着,顯然對那段日子記憶尤深:“從出生起,我們就會被灌輸一種理念——我們的出生是為了延續文明。老師會不斷給我們觀看兩類影片,一類是地表惡劣的生存環境,充滿死亡與犧牲……還有一類,是幾百年前史前文明的平和輝煌。”

然後老師會告訴孩子們——你們是背負使命的一代人,你們要永遠記住人類文明曾經的輝煌,然後再創昔日的輝煌。

“等到十歲左右的時候,絕大部分男孩都會被送往地上,只有很少一部分可以通過考試留在地下,成為老師或工作人員。”

包滄的聲音跟催眠曲似的,桑覺越來越困,卻又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他問:“那女孩呢?”

包滄說:“女孩則有一定的選擇權,她們可以選擇和男孩一樣,前往充滿危險的地面,也可以留在和平的地下度過一生,但有一定的代價。”

桑覺明白了:“為了繁衍。”

任何種族不想滅亡,繁衍都是第一剛需。

包滄沒說的是,所謂的女孩選擇權,其實也不過是另一種別無選擇。

在十歲之前,所有孩子的思想都是木偶,是可操縱的。

桑覺唔了聲:“你是嫉妒能留在地下的那些女孩嗎?”

“當然不是。”包滄樂了,随後真心實意地說,“我嫉妒歷史影片裏、生在史前文明的那些人。”

特別是來到地面、感受到生存的殘酷以後。

一面是歷史影片的美好文明,一面是擺在面前數不清的怪物。

太割裂了。

桑覺不理解:“他們都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可他們确實很值得嫉妒啊……他們活得那麽自由,有那麽多選擇。”

他們可以荒唐頹廢、碌碌無為地度過一生,也可以努力學習在擅長的領域發光發亮,或許做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度過平淡的一生。

而生在坍塌之下的人,只有生存與死亡兩個選項。

桑覺不知道嫉妒是什麽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去嫉妒已經死去很多年的人。

人類真的太複雜了,這顆星球上的人類也比他在母星實驗室的朋友們複雜太多。

暴雨砸在窗臺上,噼裏啪啦地響,但即便是這樣猛烈的暴雨,也有掩蓋不住的聲音。

“你聽到外面那些槍聲了嗎……”包滄忍不住點了根煙,“太響了。”

“……可感染者總要解決的。”頭暈,桑覺說話也變得輕輕慢慢,“在沒有監管者的情況下,你們遇到被感染的人,難道就放任不管,就不開槍了嗎?”

“誰知道呢。”包滄笑了笑,“殺掉怪物簡單,殺人卻很難沒有心理負擔,哪怕是一個已經被感染的人。所以大家才會憤怒,監管者的槍口生來就是對準同胞的,個個都和殺人機器似的,一點感情沒有。”

桑覺揉揉發燙的臉:“那不是應該更感激嗎,為什麽還要憤怒責罵?”

包滄:“?”

“你說殺人會有負擔,監管者的存在剛好避免了你們有這種負擔呀。”

包滄一愣。

桑覺總是說‘你們’,好像把自己剝奪在外了。

可也許正是游離在外,才能一眼看出當局者永遠想不明白的問題。

“你這個說法讓我很難反駁。”包滄把煙掐了,笑了笑,“不過有憤怒,是好事。”

桑覺聽不懂,他現在很不舒服。

他決定送客了:“你走吧,我想睡覺了。”

對着桑覺這張臉,被趕了也生不起氣。

包滄起身笑了笑:“我也确實該走了,以後可能沒機會再見……希望我們都能好好活到壽終正寝。”

他掀開簾子,腳步聲逐漸遠去。

桑覺抱住膝蓋,人類真的是很怕死的生物。就算告別,說的也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也許是人類的生命太脆弱,就像老卡爾和科林。

桑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悶,他擦擦額頭的汗,猶豫地給霍延己撥了個通訊。

那邊很快接通,背景音裏還有陣陣嘈雜的槍響:“桑覺?”

桑覺嗯了聲:“老卡爾死了。”

“我已經知道了。”

桑覺哦了聲。

“還有其他事嗎?”

“包滄大叔剛剛來了,還聊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話。”

霍延己的聲音一頓,誤會了:“他想和你……交朋友?”

“沒有。”桑覺說,“他給安德找了很多罵人的理由。”

“那就別理他,保持距離。”

“嗯,我讓他走了。”桑覺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不生氣了?”

“還是有點生氣,但你是我最好,”桑覺頭暈了下,慢吞吞地說,“——最好看的朋友,有個成語怎麽說的……事不過三,這次就先原諒你了。”

霍延己兇他也不完全是錯的,畢竟他确實不是人。

“事不過三?”霍延己抓住漏洞,淡道,“這麽說,我還可以再兇兩次?”

“……”

這個邏輯好像沒問題,但又好像有點問題。

腦門越來越燙,桑覺昏昏沉沉的,胡言亂語道:“再兇我,我就去找新的王子,不要你了……”

“……王子?”

桑覺意識不清地嘟囔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好燙,我的腦漿要被燒開了,身上好酸,哪裏都酸,胳膊和尾巴都擡不起來,肚子也好餓。”

尾巴?

霍延己驟然一頓,話還沒出口,就聽到桑覺那邊傳來沉悶的一聲:“砰咚——”

像是什麽東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一陣風吹來,桑覺渾身舒暢。

他想展開翅膀,翹起尾巴,露出惡龍的犄角,卻發現身體不能動了。

他看不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但應該很矮很矮,矮到周圍野花的花瓣紋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只龐然大物降落在面前,遮去了所有陽光。

他努力擡頭去看——原來是只惡龍,一只威風凜凜,全身都被冰冷鱗片包裹的惡龍。

惡龍叼起了他,飛向高空,卻又突然半途松口……

“哈——”

失重的心悸感讓桑覺驚醒了。

他想起來了。

惡龍才是他消化掉的第一個物種基因……後來他才被研究員米莉帶回實驗室,然後吃掉了米莉孩子的基因,以人類嬰兒的形态長大。

可無論他怎麽叫媽媽,米莉博士都對他那樣惡劣。

所以六歲那年的‘意外’之後,他不想再做人了,才能在沒有消化任何基因的情況下,分化成一只惡龍。

他的本體真的不是一只惡龍。

那他真實的本體到底是什麽呢?

桑覺有點苦惱……想得頭疼。

頭确實疼。

桑覺摸摸疼的地方,吓得一驚——他怎麽頭上長包了!

“醒了?”

窗外依舊大雨磅礴,霍延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就在幾米之外。

他這會兒的形象并不完美,頭發淩亂,幾縷發絲濕漉地貼在額頭,外衣交織着諸多血痕。

賽亞走來,将托盤放到桌上:“長官,您要的熱水和雞蛋。”

霍延己脫下沾滿感染者血液的外衣,裏面只有一件微濕的白色襯衫,雨水将襯衫滲得有些透明,緊貼在霍延己有力的腰線上。

有點好看——桑覺悄悄摸摸地,又瞄一眼。

賽亞目不斜視,接過外衣就要退開,卻被霍延己叫住:“找一雙小碼的鞋子來。”

桑覺看看自己的腳,連襪子都沒穿,更別說鞋子了。

賽亞有些為難:“最小碼也有43。”

桑覺:“43碼也可以的……是你們太大只了,不是我太小。”

賽亞:“……”

小東西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霍延己拿過一旁的毛巾放水裏打濕後,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指和脖子,然後又換了一條幹淨毛巾泡進另一盆熱水。

一彎腰,霍延己襯衫下透出的肉色更明顯了,明明腰帶以下十分整潔莊重,而腰帶以上,半濕襯衫襯得他格外的,格外的……

小惡龍詞彙庫實在匮乏,想不出合适的修飾詞。

桑覺盯得出神,連腦袋長包的事都忘了。

想吃掉。

這個念頭冒得突然——生命那麽脆弱,只有被他吃掉,才會永遠存在……

就像米莉的孩子、就像他最開始遇見的那只瀕死的惡龍,也許還要算上被霍延己一把火燒完的綠菌群。

如果被感染也可以讓他模拟出該生物的樣子,那降落的第一天他就被感染過了——城市廢墟下水道的孢子感染區。

所以他會夢見自己變成靈芝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他确實能模拟靈芝的形态。

等他回過神來,霍延己已經剝好雞蛋了,等最後一片蛋殼脫落,他帶着擰幹的熱毛巾朝桑覺走來。

霍延己擡手的時候,桑覺下意識躲了下。

霍延己意有所指道:“你不是靈芝,我也不會摘你回家炖湯,怕什麽?”

桑覺:“……”

他确實不是靈芝,但他可以變成靈芝。

霍延己用熱毛巾給他擦臉上的汗,桑覺覺得舒服,主動蹭了蹭毛巾:“我又發燒了嗎?”

“不僅發燒了,還又把自己摔了。”

“……”

桑覺摸摸額頭的包……原來是摔在地上弄的。

他好像有點印象,當時頭很暈,他在和霍延己通話,說着說着身體一歪,就摔在了地上。

擦完汗,霍延己用剝了殼的雞蛋給桑覺揉腦門上的包。

“又夢到什麽了?”他淡淡地問,“還還是說我又在夢裏吓你了?”

“沒有……”桑覺是坐着的,視線剛好與霍延己的腰平齊,腹肌好漂亮……

“你忙好了嗎?”

霍延己說:“還有一些很多事情要和七區交接。”

桑覺:“我們什麽時候回主城?”

霍延己:“過幾天。”

桑覺:“好吧。”

“急着回去?”

“不急,但老卡爾把他的酒水送給我了,我想回去看看。”

“逝者遺物保管處會好好存放,不用擔心。”霍延己握着雞蛋的手指偶爾會碰到桑覺的額頭,涼涼的,很舒服。

“還疼嗎?”

“好多了。”

霍延己轉身,将毛巾放回托盤,十分随意地吃掉了手裏的雞蛋。

桑覺頓時睜大眼睛:“它揉過我的頭。”

“不然扔掉?浪費資源。”

喉結随着食物的下沉而滾動,霍延己漫不經心地問:“你的尾巴呢?”

“尾巴它……”

桑覺差點接過了話,登時一驚,舌頭都差點打結:“我,我沒有尾巴呀……”

霍延己吃掉最後一點雞蛋,走來捏過桑覺下巴,迫使他擡頭與自己對視:“桑覺,不要騙我。”

“也不要用撒嬌逃避。”

“……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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