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姐

陸景昭雙手将玉牌奉上:“今日來了一位女郎,拿出這玉牌,指名要見父親。”

陸俨從陸景昭手裏拿起玉牌,在看清那個葉字時,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陸景昭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露出這般難看的臉色,在他的印象中,作為陸家的當家人,陸俨從來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

這讓陸景昭忍不住好奇,那破門的女郎,究竟是什麽身份?

“十五年了…”陸俨喃喃道。

十五年,足夠蹒跚學步的孩童長成挺拔俊秀的少年,足夠年輕氣盛的青年長成沉穩自持的中年,也足夠世人将當日赫赫揚揚的葉氏遺忘在記憶的塵埃中。

不過一瞬,他又收拾好情緒,恢複了慣常的沉穩。

“帶我去見她。”

葉氏傾覆,唯有血緣極遠的旁支留得性命,其中大多改姓埋名遠離孔雀臺,唯有一支還留在孔雀臺茍延殘喘。

不知今日所來,究竟是葉家何人?

“是。”陸景昭不敢多問,引着陸俨去了花廳。

花廳中,蕭鎏霜拿起茶盞抿了一口茶,姿态安然。念秋站在她身後,脊背挺得筆直。

花廳中的侍女屏氣斂息,四周靜得似乎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陸俨和陸景昭進了花廳,看着坐在上首的女子,陸俨先将侍女都遣散出去,而後看着蕭鎏霜,神情嚴肅地道:“女郎…”

蕭鎏霜沒有起身,仍舊坐着,只是緩緩啓唇:“陸家主,你我,也有十多年沒見了。”

陸俨下意識地低下頭:“十多年前,下臣曾于孔雀臺下拜見葉氏,想來當時同女郎有過一面之緣。只是不知女郎,是葉家哪位明珠?”

蕭鎏霜沒有回答,只是擡手揭下頭上錐帽,似笑非笑地看着陸俨:“數年不見,不知陸家主可還記得我?”

陸俨在看到她臉的那一刻,腿一軟,直直跪了下去:“女君!”

他失聲道。

蕭鎏霜微微笑着,她有一張很美的臉,如同一朵帶露的芙蓉,一颦一笑都是風情。她身後的碧螺容貌也是上佳,認真論起來,比之她也差不了太多,偏偏站在她身邊,就如螢火與皓月争輝,黯然失色。

陸俨以頭伏地:“十五年了…下臣竟還能見到女君…”

他萬萬沒有想到,來的會是她!

這玉牌是葉氏嫡脈的身份象征,今日見了,他雖奇怪,卻只以為是葉氏旁支收藏,遇到難事以此上門求助,未曾料到,葉氏嫡脈竟還有人存活于世!

十五年前的那場大火,将葉氏焚毀殆盡,嫡脈族人皆死于火中,包括當年的葉家鳳凰女——葉栖凰。

可十五年後,她又站在他面前,她竟然還活着!

“葉氏不再,難為你還肯在我面前稱一句下臣。”蕭鎏霜眼神淡漠,叫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陸俨急忙答道:“當日若無骓陽君援手,我陸家如何能有今日?下臣萬萬不敢忘卻。”

骓陽君...她已經,很久沒有聽人提到過這個稱呼了。

蕭鎏霜笑了笑,那雙眼好像彙聚了漫天星光,要将人溺斃其中。她看起來正當年華,眼裏卻透出一股深深的滄桑。

陸俨見她不說話,又道:“女君今日前來,所為何事?但凡陸俨能做到,絕不敢推辭。”

十五年了,葉家已化作記憶的餘燼,她回來做什麽?又有什麽用?

陸家欠了葉家的情,祖訓有言,不可忘恩負義,只是他也不能讓偌大陸家随這位歸來的女君陪葬!

葉栖凰回來,只可能是為了當年的舊事!

所以陸俨的承諾,只代表他個人,而不是整個陸家。

蕭鎏霜面上沒有任何波動,也不知聽沒聽出陸俨的言外之意。

她說起另一樁事:“十五年前亂起,葉氏嫡支盡沒于火中,唯有我——還有當時年紀最小的七娘活了下來。

七娘因為年幼,少有出門,皇族與其他十一族對她并不熟識,得以與家仆之女換了身份,随當日葉家衆仆一同被發賣,是你們陸氏将她買了回來。”

陸俨費了些力氣才想起來,十五年前,一支被流放的葉氏族人路經吳郡,家仆中有一女童意外染了風寒,若是再走下去恐怕會沒了性命。陸俨念在葉家當年大恩,前去探望,一念之仁,留下了女童。

這女童是葉家家仆之女,押送他們來的士兵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沒想到,她竟會是葉家嫡系的女郎...

陸俨來不及深思,只能小心道:“下臣并不知女郎身份,一切不過巧合...”

“無論如何,你救了七娘性命。”蕭鎏霜打斷他的話。“至于旁的,并不重要。陸家主,帶我去見見七娘吧。”

陸俨俯身拜道:“是。”

陸氏後宅。

陸璎珞是陸俨的幼女,上面幾個姐姐與她年紀相差甚大,業已出嫁,她便是如今陸宅中唯一未出閣的女郎。

因着年紀最小,上面的哥哥都對她很是寵愛,便是陸俨,面對她也一改平時的嚴肅。

侍女動作輕柔地為陸璎珞绾發,她生得很是可人,柳眉杏眼,眸中三分天真,清麗如夏初的菡萏。

阿圓捧着水盆從門外進來,卻不知誰悄悄伸出腳,她一個沒留神,重重地摔倒在地,水盆落在地上,裏面的水全灑了出來。

阿圓瑟縮着趴在地上,因為摔得太重,一時起不來身。房中大大小小十來個侍女,沒有誰肯上前扶她一扶,反而都在竊竊私語。

她低垂的臉上落下兩行淚,這已經不是她第一回 被這麽針對。

這樣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內室中的陸璎珞,她皺着眉頭走出來:“怎麽回事?”

“是阿圓,笨手笨腳的,摔了給女郎淨面的水!”立刻便有少女道。

阿圓伏在地上,不敢擡頭。

陸璎珞見她這樣,心中厭煩,怎麽又是她出岔子?

“扶她起來,以後不許她進房中伺候。”

說完這句話,她反身回去了。

侍女們再不壓抑嘲諷的笑,有人動作粗魯地拽起阿圓:“聽見女郎的話了麽?以後你就降作粗使丫鬟,不許進房中來!”

阿圓狼狽地站起來,露出一張絕色的臉。

她眸中含淚,就像夜空中光芒璀璨的星,即便是陸璎珞在她面前,也略遜一籌。

美貌有時是原罪,尤其當她的身份低微,根本無力護持這份美貌時。

天生的美貌對阿圓來說,不但沒有什麽好處,反而讓她從小就遭了周圍女子的妒忌,而這份美貌,也導致她被趕離了陸璎珞身邊。

在陸七娘子身邊伺候,和做粗使丫鬟,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你還不走?難不成還要我們送你?”

阿圓咬着牙站直,低頭一瘸一拐地向門外走去。

然而迎面撞上一個胸膛,領路的管家被她撞得倒退兩步,不悅地甩了甩袖子:“沒有規矩。”

不過此時他也不便與她計較,伸手撥開她,揚聲道:“女郎!家主前來!”

話音剛落,陸璎珞便匆匆出現,表情有些驚訝:“阿爹今日怎麽有空閑來看我?”

雖然奇怪,不過她心裏還是高興的。

正說話間,陸俨便帶着陸景昭來了。

“爹爹!”陸璎珞先對陸俨喚了一句,而後又叫陸景昭,“六哥。”

陸俨向她點點頭,神情卻不見放松。

陸璎珞心中越發奇怪了。

只見陸俨側身讓開,恭敬道:“女君請。”

陸璎珞這才發現,陸俨身後還有人在。

蕭鎏霜緩緩走上前,問道:“讓那個叫阿圓的侍女來見我。”

陸俨點頭,對陸璎珞道:“聽女君的吩咐。”

陸璎珞不明白這女子是何身份,阿爹怎麽會對她這樣恭敬?不過她還是很懂分寸,手指一點一旁還未來得及離開的阿圓,口中說道:“便是她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身青色侍女裝束的阿圓身上,她不明白這是什麽情況,眼神無措,雙手垂在身側,緊張地捏着衣角。

蕭鎏霜擡腳走到她面前,伸出纖長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仔細端詳了一番,喃喃道:“你竟然像了他...”

像誰?在場衆人的心中不約而同飄過這個疑問。

只有陸俨明白,這個像,是像了英年早逝的骓陽君葉懷虛。

作為家主,他當然不會注意女兒身邊的一個小小侍女,因此今日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阿圓,這才發現她和當年有幾面之緣的骓陽君像了足有五分。

骓陽君葉三郎葉懷虛生前未曾成親,膝下無一兒半女。葉家小輩均是他兩位兄長所出,如葉家長女葉栖凰,就是作為長子的葉家家主之女,而七娘,則是葉二郎的幼女。

蕭鎏霜雖然查了阿圓這些年的經歷,也知道她的性情,卻沒能料到,她居然像了葉懷虛。

失神也不過短短半刻,随即,蕭鎏霜收回手,神情又恢複了淡漠。

阿圓看着她,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眼中全是不解與害怕。

“随我來。”蕭鎏霜對阿圓吩咐道。

她沒有解釋一句,強勢得理所當然。

一直沉默的阿圓,在自己即将面臨未知的境地時,終于擺脫恐懼開口:“你是誰?...我...為什麽要同你走...”

蕭鎏霜的身量比她更高些,此時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論起來,你該喚我一聲阿姐。”

阿姐?

阿圓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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