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身份

這廂,葉家全家人都站在門口,為的就是迎接家主葉正口中的貴客。

說是全家,也就葉正和三個兒女,葉南枝兄妹和幼子葉清原。他的夫人在生葉清原時難産,家境落魄,他也就沒有再娶的心思。

除了他們四人,還有一個小丫頭,趕車的老仆夫妻,都規規矩矩站在門口。

葉南枝對于所謂的貴客,心中有幾分猜想,但她不明白的是,爹爹怎麽有膽子做出這等豪賭。

馬車在門口停了下來,蕭鎏霜低着頭走下馬車,她擡頭的瞬間,葉正倒吸一口涼氣。

他上前一步拜倒在地:“下臣,見過女君!”

蕭鎏霜俯視着他:“如今已經沒有葉氏,你也不必行這樣的大禮。”

“女君永遠是葉氏的女君!”葉正回答道,他激動得雙手都開始顫抖,“真是太好了,女君還活着!真是天不亡我葉氏!”

葉栖凰是葉氏上下傾全族之力教養出的女郎,是曾經驚才絕豔京都的存在,她活着,葉氏就有興複的希望。

将葉正激動的模樣看在眼裏,蕭鎏霜心中五味雜陳,過了這麽多年,還是有人将葉栖凰視為救世主啊。

葉正欣喜若狂,他三個兒女卻看得不明所以。

最後,還是蕭鎏霜擡手讓他起來:“不必如此,說起來,我也該喚你一聲正叔。先進去吧,只在門口站着也不好看。”

葉正連忙起身,讓到蕭鎏霜身後:“女君請。”

“家境艱難,委屈女君來此了。”葉正嘴裏還道。

葉氏風光的時候,他作為旁支,只有過年之時,才能在祖宅見葉栖凰一面,如今和她當面,自然是誠惶誠恐。

一行人擁着蕭鎏霜往屋內走,把跟在蕭鎏霜身後的蕭子垣和葉栖漁忘得徹底。

蕭子垣挑眉,對身旁的葉栖漁道:“跟上吧。”

葉栖漁嗯了一聲,跟上他的腳步,暗中用餘光打量他的背影。

聽說,這人是阿姐的…男寵…

這個從吳國逃難來的琴師,或許是因為生得好,入了阿姐的眼。可是…在葉栖漁心裏,堂堂大男人,以色侍人,真是…

偏偏阿姐還處處都帶着他。就連來拜祭親人,竟然還帶上了他!葉栖漁心中暗暗怨憤。

來到大廳,葉正請了蕭鎏霜坐在上首,這才向她介紹道:“這是下臣的一雙同胞女兒,葉南枝,葉南依,幼子葉清原。”

“快見過女君。”葉正對自己的兒女說。

葉南枝三姐弟不管心中怎麽想,面上還是恭恭敬敬地向蕭鎏霜行禮。

葉正又道:“下臣家貧,不過長女南枝有一手上好的庖廚技藝,不知女君可願賞光?”

蕭鎏霜看了一眼葉南枝,答道:“去準備吧。正叔,還請你帶我去先祖墓前拜祭。”

她一指葉栖漁:“這是二房的七娘,剛生下來不久家中就出了事,她被掩了身份以奴仆的身份活下來,如今也該去拜祭一下父母。”

葉正打量一眼葉栖漁,點頭:“是這個理。”

他吩咐葉南枝前去準備午膳,然後帶着蕭鎏霜三人向外走去。

見他們走遠了,葉南依才抱怨道:“什麽女君,葉氏都沒了還擺這個譜兒呢!爹爹何必對她如此恭敬!還有那個葉栖漁,當了十多年奴仆,還算什麽葉家女郎,我看她恐怕連字都認不全吧!”

葉南枝搖搖頭:“爹爹這樣做必然有他的理由。依依,栖漁姑娘自幼遭逢不幸,淪為奴仆,她也是我們的親人,你不可如此嘲諷于她。”

葉南依不服氣:“難道我說錯了嗎?!再說親人,我們也沒沾了她什麽光,反倒被連累得不輕。”

“二姐,別這麽說,小心爹爹聽了生氣。”葉清原也開口勸道,他是個略顯文弱的少年,溫和清秀。

葉南依還不肯服氣,葉南枝終于生了氣,她一向知道這個妹妹任性,家中境況不佳,偏偏她又心比天高。自己這個做姐姐的,只能盡可能地保護她。

沒想到她現在竟然一點長進都沒有,說話連場合都不會看了。

葉南枝冷下臉,葉南依立刻便怕了三分。母親早逝,這個姐姐雖然只比她早出生一刻,卻擔起了母親的責任,她一生氣,葉南依就怕了。

“知道錯了嗎?”葉南枝逼視着她。

葉南依狼狽地點點頭,葉南枝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

轉頭看向葉清原,葉南枝溫聲叮囑道:“你先回去溫書吧。”

葉清原點點頭,長姐如母,他對葉南枝幾乎是言聽計從。

而葉南枝則帶着妹妹往膳房去,貴客臨門,午膳不可太過簡陋。

再說葉正,帶着蕭鎏霜三人到了墓園,只見放眼望去,是一個接連一個的墓碑。

葉栖漁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這場面實在荒涼得緊。

蕭鎏霜看出了她的意外,笑了笑:“葉氏上下一百六十七口連同列祖列宗,都葬在這裏了。”

“此處還是葉氏第一代家主買下,滿心以為葉氏能夠百代不衰,這片地方也足夠埋下。沒想到一夜之間,葉家嫡脈死得幹幹淨淨,把這塊墳地都填滿了。”

葉栖漁沒有搭話,她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還是葉正開口:“當年大亂,葉氏之中有好幾位未曾出嫁的女郎,下臣不忍看着她們魂魄無依,便也葬在了這裏。”

按理說,女孩兒要出嫁,是不能葬在祖墳的。

但陳國講究土葬,若是不能,便視為魂魄無依,不可轉世輪回。

“我代那些姐妹,謝過正叔了。”蕭鎏霜的臉上浮起一層惆悵。

葉正連忙搖頭:“不敢當女君一個謝字,不過分內之事。”

他接着又道:“只是下臣沒想到,女君還活着,所以為您還有七娘都立了碑…如今倒是該把墓都平了…”

蕭鎏霜擺了擺手:“不必了。這墓中埋的人,也算為我們而死,不要去打擾她們安寧了。”

“是。”

“這其中,還少了一塊墓碑。”蕭鎏霜的目光看過林立的墳頭,輕聲道。

葉正嘆息一聲:“骓陽君的屍身在那場大火後被先帝帶走,不知去向,倒是三娘葉栖梧的屍身得以留下,如今也葬在此。”

“按理說,本可以立下衣冠冢。但我一家居于京都,事事受人監視,骓陽君頂着那樣的污名,先帝有旨,誰若敢立碑祭拜,便等同謀逆。為一家性命計,下臣實在不敢這般動作…”

蕭鎏霜打斷他的話:“正叔不必抱歉,這并非你的過錯。”

葉正眼神黯然:“骓陽君那般風流人物,卻落得…先帝實在是…”

“當年我小叔叔選了做他一個無權皇子的伴讀,扶持他登上皇位,他卻轉頭聯合尹家對付葉氏,可見帝王薄情,叫人心寒。”蕭鎏霜緩緩道。“所謂陳國雙璧,到頭來也成了一場笑話。”

葉正見她如此,也說不出什麽合适的話加以安慰。

“正叔先回去休息吧,我和七娘在此拜祭一番。”蕭鎏霜頓了頓,又說。

葉正有些意外,不過轉念一想,這位女君大概是不願自己看見她失态的一面。

“既然如此,下臣便不打攪女郎拜祭先人。我已備下拜祭用的薄酒放在一旁,只是女郎便是傷感,也要保重身體。您活着,葉氏就還有興複的希望。”葉正勸道。

蕭鎏霜沉默不語,葉正走遠了,她勾起一個略帶諷刺的笑。她回來,從來不是為了什麽興複葉氏,只是要為小叔叔讨一個公道。

蕭鎏霜領着葉栖漁找到了她父母的墓。

“這便是你阿爹阿娘。”蕭鎏霜說着,倒了一杯酒在手中。“磕個頭,也算謝過他們生你一場。”

葉栖漁乖順地跪下,額頭靠着地面,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

她偷偷在夢裏想過無數次的父母終于出現在她面前,卻是以兩塊冰涼的墓碑存在。葉栖漁說不清自己的心情,要說有多傷心,那也不至于,畢竟他們根本不存在于她的記憶裏。

“阿姐,能和我說說,他們是什麽樣的人麽?”葉栖漁開口請求。

蕭鎏霜把酒杯微微傾倒,渾濁的酒液撒在地面,她盯着酒液一滴滴墜落,最後才開口:“你父親是葉家二郎,我父親的弟弟。當時葉家三位郎君,最小的便是骓陽君葉懷虛。”

“二叔性情平和,才能平庸,在三兄弟中,是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及冠之後,他娶了你母親。你母親也是溫柔良善的性子,兩個人琴瑟和鳴,很是恩愛。”

“在你之前,他們有兩個兒子,所以你出生的時候,二叔夫妻都很高興,他們正想有個女兒。”蕭鎏霜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他們很愛你。”

蕭鎏霜沒有再說下去,她已經說得夠多了。

“多謝。”葉栖漁輕聲道。

她眼中含着淚,父母若是看見她這副模樣,會不會覺得失望?她身上沒有世家女郎的端莊儀态,若不是蕭鎏霜将她從陸氏帶出,她現在還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侍女阿圓。

若是葉家沒有敗落…若是葉家沒有敗落…

那該有多好…

她會是光明正大的葉家女郎,身份尊貴,能理所當然地嫁給紀二郎那樣的世家郎君!

蕭鎏霜沒興趣看她流淚:“你若有什麽話今日便和他們說個夠吧。”

蕭子垣拉住她的手,兩個人穿過數個墓碑,往外走去。

葉栖漁低着頭,眼淚墜落。

蕭鎏霜在一道墓碑前停住腳步,蕭子垣望着墓碑,那上面刻着“葉氏三娘栖梧之墓”。

蕭鎏霜放開他的手,整理衣裙,向着墓碑鄭重地拜了下去。

蕭子垣頓時什麽都明白了,原來竟是這樣!

蕭鎏霜直起身看着他:“你笑什麽?”

“我笑夫人在我面前,從此便沒有秘密了。”蕭子垣回答。

“我以為以衡郎的聰明,早就已經猜到。”蕭鎏霜挑眉。

蕭子垣搖搖頭:“夫人的嘴嚴得像蚌殼,沒有絲毫線索,我哪裏猜到。”

蕭鎏霜從未在他面前提起過往之事,蕭子垣雖然調查過,但畢竟并非陳人,更沒有親歷當年事,最終還是知之甚少。

其實他若要問,蕭鎏霜也一定不會瞞他。只是蕭子垣知道,這些事是蕭鎏霜心口的傷疤,他不願去揭。

蕭鎏霜心裏也明白這一點,她笑着看向蕭子垣:“既然我在衡郎這裏已經沒了秘密,往後你怕是會覺得我無趣了。”

“怎麽會?”蕭子垣立刻道,“夫人在我心裏,永遠是一等一有趣的人,再沒旁的能比。”

蕭鎏霜笑睨了他一眼,向前走去。葉家幾個女郎的墳墓都在一處,葉栖梧的墳墓不遠,就是葉栖凰。

蕭鎏霜看着墓碑,沒有動作,只是不由出神。

“你該喚她一句阿姐吧。”

蕭鎏霜回過神,點點頭。

“你對她了解頗深,可我看,夫人你并不喜歡她。”蕭子垣摸着下巴。“你們的關系并不親密啊。”

“一個嫡出,一個庶出,如何親密。”蕭鎏霜自嘲地笑了笑。

“她不好?”

蕭鎏霜搖頭:“恰恰是她太好了。那時候的葉栖凰啊,是葉家嫡長女,被尊稱為女君,就連皇族在她面前也要禮讓三分。京都最優秀的世家郎君簇擁在她身旁,世家的女郎都以陪伴在她身邊為榮。”

“那時候的葉栖凰,是葉家真正的鳳凰。”蕭鎏霜陷入回憶。“美貌,聰慧,溫柔…一切美好的詞都可以放在她身上。”

“庶女在葉家不值錢,我的日子可想而知。葉家勢大,仆役成群,免不得就有倚老賣老的。後來我年長些,将事情鬧大,才算擺脫。”

“她憐我無依無靠,不被父母喜愛,将我常常帶在身旁行走。”

蕭子垣皺起了眉:“這恐怕不是什麽好法子。”

“在別人眼裏,她能對我有三分憐憫,已是恩賜。”蕭鎏霜說得平淡,或許是事情過去太久,或許是斯人已逝,她對于這些舊事已經不再那麽執念。

“如果說,她是天上的皓月,那我便是風中的燭火。我只能做她的影子。”

“我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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