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
【第五章】
涯梓回來了。
帶回了年齡相仿的少年:小牢。
小牢十六歲模樣,面龐清白,眉目纖細,說話軟軟糯糯的。無論何時,小牢都緊緊依着涯梓,兩人根本不像「狠狠吵過一架」的樣子。見了鐘斐,小牢很好奇,露出看到珍稀動物一樣的眼神,跟小孩子一樣。
閑話少說,三郎問鯨魚怪封凍一事。
小牢臉色一白,面露驚悚,說一切本來好好的。三年前,附近海域的鯨魚忽然魔化,一夜之間就成了這樣。小牢雖有功法在身,可平生最害怕鯨魚,以至于普通的魚都害怕,所以跑海邊逃難去了。
“海邊的鯨魚不是更多嗎?”三郎質疑。
“金鐘卦說,海邊的運勢好,能遇上我的一生之人。”小牢甜甜地笑了,軟糯得像一只湯圓。
“你的卦從來好的不靈,壞的靈,這也能信?”
“哼,你嫉妒我。”
小牢從袖口拿出了金鐘卦,狀似一張長符:兩指寬,長符兩側镌刻精細的藤紋,呈金鐘型形,鐘中央,陰刻兩個複雜的字,像小篆字體,很神秘。太陽一耀,金鐘卦的明光流轉,十分精致。
小牢炫耀地說:“我的金鐘卦,知道過去、通曉未來、無所不蔔、蔔無不靈。”
鐘斐好奇:“幫我算算,能否順利回家。”
小牢的食指和中指夾住金鐘符,在空中飛速地劃了兩下。忽然,一道閃電劃過。鐘斐本能地眯了眯眼,在閃電中,只見一條暗金色的龍影,朝太陽的方向蹿去,稍縱即逝。
小牢收起金鐘卦,糾結地咬着薄嘴唇,天真,且毫無心機。
鐘斐:“不順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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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牢:“不,卦象顯示,你很快就會離開這裏。”
這不就是上上簽麽。
涯梓卻一皺眉,往鐘斐耳邊一湊:“不妙,小牢的卦從來不靈,得反着看,你要的能量源可能會好些波折呢。”
真乃神卦!
小牢胸有成竹:“容我再算一算,跟鐘哥哥的緣分。”
涯梓一哼:“哥哥?”
鐘斐心說自己二十五,當哥哥綽綽有餘。
小牢有模有樣地占了一蔔,自然是萬事大吉,他興高采烈地地說:“大吉大利,我們好有緣分啊,我要一直跟着哥哥。”說着,果真黏過來,抱住了鐘斐的手臂。
涯梓和三郎同時冷哼一聲。
這等熱情,難以消受,鐘斐想遠離,卻被拽得更緊,無奈地笑了笑:“你可知道有什麽辦法能驅逐鯨魚魔?”
小牢:“我要知道,也不會逃跑。”
鐘斐想了一想:“你再幫我算一卦吧,我是向南,還是往北,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一時靜默。
涯梓撇撇嘴,三郎望向落日。
什麽也不知道的小牢天真無邪:“哥哥為什麽急着回家呢,這裏不好嗎?”
鐘斐苦笑。
出事前,星際戰争已經白熱化。
國與國之間争奪,星球與星球之間厮殺,轉眼間一個星球就被滅也不是沒有的事。
鐘斐肩負着希望出戰,然而,卻在這裏睡了十年。這十年,發生了什麽,國家是否還在,星球是否還好,那些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人們,是否都還活着,或者已化成灰燼?
回去,完成與生俱來的使命。
自己應該在戰争中轟轟烈烈死去,而不是在這裏自由自在地活着。
心口,再度隐隐作痛,鐘斐揚起臉:“越鳥南飛,狐死首丘,人豈有不歸家的道理?”
小牢抽出金鐘卦,再度喚出金龍。
鐘斐閉上眼,眼睑殘留着暗金色的龍形幻影。
一天什麽沒幹,又到晚上。
這一天,鐘斐睡了三覺,再睡下去,不夢魇也成睡魔了。不過,他還是提議早點休息。
涯梓很稀奇,前兩天匆忙趕路,今天反而不急了。鐘斐笑答,明天愁來明日愁。與其漫無目标地尋找,不如守株待兔,因為兔子一定會來。
涯梓吸取教訓,想貼身守護。
小牢為難地緊偎涯梓,憂心忡忡:“小涯,我也害怕鯨魚啊。”
涯梓鄙視:“有點出息沒,鯨魚哪裏可怕了。”
小牢:“天生!天生的!”
三郎看不下去了:“區區鯨魚魔,怎麽怕成這樣。涯梓你陪小牢,鐘斐由我看着,出不了事。”
就這麽決定了。
三郎坐在床邊,閉目養神。
鐘斐側卧,聽松濤起伏,期望夢魇早點到來。
涯梓和小牢在木屋外,兩人冰釋前嫌,毫無芥蒂。涯梓眉飛色舞講述這幾年的見聞,小牢被逗得吃吃地笑,時不時問幾句,二人是從骨子裏透出的親近。
不知過了多久,夜已深,小牢輕聲說:“小涯,鐘斐哥哥睡了吧?”
“嘁,你不覺得叫哥哥很奇怪嗎。”
“他很親近啊。”
“跟親近不親近沒關系,年齡大,才能叫哥哥吧。”涯梓不經意地說,“這幾年,我見過好多人,沒一個比得上鐘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說的就是他吧。”
“小涯只會看皮相,他可比佩玉硬朗。”
涯梓不服氣:“你才錯了,他骨子裏比皮相還要溫柔。”
“咱去崖邊聊吧,別吵醒他。”
“可是……”
“別擔心,有三郎在呢,我把金鐘卦放床頭守護他。”小牢蹑手蹑腳進來,在鐘斐臉邊輕輕放下。
兩人離開後,四下倏然安靜。松濤一陣一陣,萬千松針微微顫抖,回蕩的聲音極其美妙。半柱香之後,三郎忽然一動,往床邊前傾。鐘斐屏住呼吸,感覺左頰被輕撫了一下,而後,再沒有動靜。
臉頰殘留着摸過的感覺,不舒服。
鐘斐擡手,輕蹭一下,恰好碰到臉邊的金鐘卦。
他摸過來放手心,慢慢撫摸,龍紋跟着他的手指游動,纏繞在指肚下。驀然,一股暖暖的氣息從指間漫溢出來——這也許就是小說裏所描述的真氣?
萬念消泯,只餘大自然的松濤。
鐘斐再度進入夢中。
事不過三。
這是第四次,試圖将他囚禁的夢:
鐘斐環視四周:依然的曠野,幾米遠處,一條小河,河邊有船,船邊擱着木槳,河水粼粼。無視綿延的鯨魚聲,他靜靜聆聽,捕捉一絲絲異常:流水潺潺,風拂過水草,草裏的蟲子唧唧地鳴叫,叮咚一聲,小小的石子兒滾落水中……
嗡—嗡——對了,就是這個微弱的聲音。不陌生,也不常見。
像是蜜蜂群,又像蟬翼震動,從亘古而來。
這聲音是……
鐘斐望着虛空,忽然開口:“我不想留在這裏!”
聲音回蕩。
鐘斐重複着:“放我走,我知道你是誰!”
大地猛的震動了一下,小河驟然開裂,水跌落,裂痕像蜘蛛網一樣瞬間散開,裂到鐘斐的腳下。鐘斐拔腿就跑,裂痕追上來。雙腿,怎能比得上地震般的速度。終于,鐘斐跌入裂痕,抓也抓不住,只有失去重力般的下墜。
鐘斐一咬牙大聲喊:“小牢!”
天地忽然震動。
裂痕停下了,鐘斐抓住黑暗中的石頭,咬緊牙齒,懸在半空。虛空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慢慢隐現,如畫中走出來一般的青蔥,長裳輕盈,腰間的金鐘卦随風而蕩。
“哥哥怎麽知道是我?”小牢甜甜地問。
“……鐘聲。”
從遠古而來的嗡聲,是大鐘的回響,一旦辨別出來,鐘斐就明白了:把他困在夢中的,不是鯨魚,而是鐘聲,鯨魚聲只是為了掩飾鐘聲的存在。
“放我回去。”
“抱歉,金鐘大法需要一個不平凡的人祭天,好不容易等到你。”
“我跟被你封凍的人一樣平凡。”
“不一樣,你知道在夢裏,還很冷靜。幸好你沒有功法,擺脫不了這夢境。”小牢笑容甜甜,露出小虎牙,“對不起,哥哥,血祭你,我才能永遠擺脫恐懼。”
所以,你把恐懼甩給別人?
“三郎會來的。”
“不,他被我引開了。”
鐘斐抓住懸石,下墜的重力令說話都艱難。但他彎起嘴唇,露出一弧微笑,一字一句地說:“你以為,他為什麽讓涯梓去找你?他是三郎,不是天真的涯梓,早識破了你的伎倆。不信,你回頭看。”
小牢回頭望,并沒有任何人:“哥哥,你詐我?”
他回頭的一瞬間,鐘斐一松手。
下墜三秒,就穩穩地落在一個人的懷中。就像,墜落在黑夜的懷抱裏,溫暖而踏實。
得救了。
鐘斐長舒一口氣。
小牢反應過來,金鐘卦擲出。一剎那天地豁然亮了。抱着鐘斐的人倏然避開,手中圓鏡飛出,與金鐘卦撞在一起。
哐——
一聲巨響——
鐘斐睜開眼,驟然明亮,自己已立在懸崖邊。
三郎環住他的腰:“醒了?”
三郎的身後是仗劍的涯梓,憤怒地說:“小牢你在幹什麽,你要殺鐘斐嗎?”
幻境被擊碎。沒有曠野、沒有夢、沒有讓人淪陷的鐘聲,只有閃爍詭谲光芒的金鐘卦。小牢咬了咬嘴唇,無可辯駁。忽然,眼眶含淚,強忍着不留下來,竟然一臉無辜和委屈。
鐘斐有點愣,簡直以為自己冤枉人了。
這演技,影帝也不過如此。
涯梓走到小牢跟前:“告訴我,不是真的。”
小牢的擡起臉龐,淚珠流轉:“大家不都是一樣嗎?害怕回去,害怕再過那種黑暗的日子,所以拼命找各種方法擺脫。”
驟然沉默。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鐘斐感覺,事情要翻轉了。
果然,涯梓動容:“可太殘忍了,這麽多人。”
小牢凄然:“我想活下去,自由自在的,不再惶恐,不再害怕一睜眼就是黑暗。沒人能告訴我怎麽做才行,我只能找到這麽一個辦法。我有什麽錯,我就應該戰戰兢兢等待命運降臨嗎?”
一顆眼淚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滑落。
涯梓手足無措,上前半擁住他:“別這樣,我們一起想辦法,總會找到的。”
三郎開口了:“會遭天譴的。”
小牢悲不能自抑,眼淚跟雨珠一樣大顆小顆落下,濡濕了臉龐:“若是回到從前,還不如,讓我痛痛快快地遭天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