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關于那個沖動的、被散落在夜色中的問題,直到邢舟躺到床上都沒有答案。

厲家人多,房間不夠,厲媽媽擅作主張将邢舟與厲水推進了同一間卧室。

“小邢跟你厲老師睡。”

床上的被子是新做的,綿軟蓬松,大紅緞面上繡着老一輩人最喜歡的龍鳳呈祥,看起來就像是喜被,邢舟那邊的床頭上是厲水從隔壁厲荔房間裏拿來的小臺燈,安安靜靜的亮着微弱的光。

“厲老師,我去睡沙發吧。”淩晨兩點,邢舟突然對着天花板說,他知道厲水一直沒有入睡,但這一點也不符合厲水的時間觀念,所以他認為自己應該去大堂那個一米五的小沙發上将就一下。

“不用,早點睡。”然後邢舟聽到了厲水翻身的聲音。

片刻過後,邢舟也翻了個身,與厲水背對背,中間空出好大的位置,這樣的距離最适合阻斷所有的肖想。

厲水頭一次在沒有工作壓力的情況下失眠了,而導致他失眠的源頭就睡在他旁邊,只要轉過身就可以看到,碰到。

你可以試着稍微喜歡我一下嗎?

厲水原以為邢舟已經放棄了,可他卻突然又說出了告白的話,這樣幾近卑微的請求居然是從邢舟嘴裏說出來的。在追求厲水這件事上,邢舟一向是主動的,他窮追猛打,從來沒示過弱,唯一一次疑似示弱也僅僅是在上一次追逐結束前向他道了個歉。

厲水的腦海裏反複琢磨着“試着”和“稍微”這兩個詞語,一時間竟找不出可以準确诠釋它們的定義。

喜歡就是喜歡,能夠試着和稍微去喜歡嗎?厲水回顧了自己二十七年的人生, 近一萬天的歲月裏,他好像從沒有喜歡一個人的經驗,不是他看不上那些前仆後繼的追求者,而是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觸碰到他心底,因為他一直活的足夠自我,足夠封閉。但邢舟,不可否認,邢舟做到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邢舟就已經悄悄在他心中紮了根。人就是一個心思奇怪的物種,明明千般抗拒,卻又忍不住納入懷中。

在同齡人中,邢舟已算是佼佼者,他完全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可他卻不管不顧的一頭栽在了厲水身上,以一種義無反顧的氣勢,即使三番五次傷心,也依然要執着前行。

厲水不由得感到惋惜,為什麽邢舟偏偏喜歡的是他呢?

他終于聽到了邢舟均勻的呼吸聲,才将身體慢慢轉了過來。

邢舟的被子不知從什麽時候滑到了腰上,一大片後背暴露在冷空氣中,只有一件秋衣禦寒,他把自己蜷成一團,好像這樣就可以取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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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厲水在心中說道。

他抓住被沿,小心的把被子提了上去,卻還是免不了碰到邢舟的脊背,他突然想起那天他安撫邢舟的時候,手心的觸感,溫熱又顫抖,他忍不住的把收回的手碰在了邢舟的肩頭,下一秒,邢舟翻了個身,直接隔着被子鑽進了厲水的懷裏。

厲水再次感覺到了邢舟的疏遠,就像寒假前那樣,他知道邢舟恐怕又要開始嘗試放棄了,作為一個實驗室裏泡了半年的優秀工科生,當然擅長于吸取上一次失敗的經驗教訓,也許邢舟這次會成功吧,但厲水好像不覺得自己對此有所期待。

厲水靠在門邊,眼睛注視着外面的小院。邢舟正在小院裏帶樂樂玩遙控飛機,飛機每一次進行高難度低空滑翔,樂樂都會忍不住跳起來拍手,在邢舟蹲下身的時候,臉上被印了一大片樂樂的口水,而邢舟的笑眼則印在了厲水的眼中。

邢舟是在大年初三的上午接到媽媽的電話,當時他正和厲荔一起幫厲媽媽剝鹵花生,手上都是鹵水,樂樂幫他接通,他用肩膀夾着電話,聽到媽媽說:“你回來吧。”

邢舟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手機從肩頭掉在了地上,他想脫下圍裙,卻又發現手是髒的,他在原地轉了一圈,然後手足無措了很久。厲荔詫異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接了個電話就變成了無頭蒼蠅。

厲水送邢舟去了車站,他本來想送邢舟回到家,卻被邢舟拒絕了,畢竟人家家裏剛把小兒子盼回來,邢舟怎麽好意思再把人帶走?

厲家鎮是沒有火車站的,得先坐大巴去城裏,厲水一路上總想說些什麽,卻發現閑聊并不是他擅長的,最後只能一再囑托他路上小心,保護好自己,保管好財物。他倒不是真的擔心邢舟一個男大學生在路上不安全,他只是被邢舟寡言少語的樣子弄得有些不安。

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不可名狀的不安,而第一次就在不到兩月前,也是因為邢舟。

“厲老師,我走了。”

“嗯,到火車站和到家都要給我打電話。”

邢舟點了點頭,背着包向進站隊伍走去。

厲水站在安全線外向人群中眺望,他一米九的身高輕而易舉就能越過他人的頭頂看到前面,但他還是覺得邢舟仿佛在人群中若隐若現。

厲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一樣停在那裏許久,車站人來人往都在看他,有認識他的人給他打招呼,他都沒有聽見,他看邢舟看得太專注了。

最後他終于喊了一聲:“邢舟!”

邢舟猛然回頭,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期待,面對這樣的目光,厲水突然梗了一下:“路上小心。”

他看到邢舟失望的點頭,然後轉過頭繼續順着人流向大巴緩慢移去。

“邢舟。”

厲水又喊了一聲,邢舟再次回頭,卻已不似先前的期待。

“我想我可以嘗試一下……”厲水說完了才發覺自己說了什麽。

說了什麽!他不知道原來自己也可以這麽沖動,做事也會不經大腦,可當他看到邢舟行将消失的背影時,他的嘴好像就突然不由大腦控制了。

邢舟瞪大雙眼,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厲老師說……厲老師說“嘗試一下”?他下意識想回轉去找厲水問問清楚,他在人潮洶湧中不管不顧的逆向前行了好幾步,終于被周圍乘客抱怨的聲音拉了回來。

事實是:他已經進站了,他不能返回到厲水身邊,他現在只能往前走。

邢舟進站後,厲水立刻收到了一條短信:厲老師,您剛才說得是真的嗎????

一串的問號表達着邢舟的震驚。

是真的嗎?厲水也這樣問自己。

是真的嗎?

厲水的拇指在屏幕鍵盤上有些顫抖,就在剛才,他在嘈雜擁擠的車站,隔着人潮,草率的許下了一個承諾。

面對邢舟的期待,他怎麽能說是假的?

厲水回複了邢舟一個字:嗯。

短信發出去的瞬間,厲水覺得自己好像終于翻越了一座大山,就連當初考上世界名校的碩博都沒有這樣的感覺。即使他将要在他二十七年來的認知度和道德觀裏犯錯,但他依然沒有後悔,如果邢舟能夠因此而獲得快樂,他願意這樣錯下去。

他原以為這會是沉重,卻讓他出乎意料的感到輕松。

厲水所謂的“嘗試一下”在邢舟看來就是無限的可能性,新學期的伊始,他終于如願以償以另外一種身份與厲水再見。

在邢舟十八歲生日的那天,他正式搬出寝室與厲水同居了。

收拾東西的時候,Alex正用一種幾近怨毒的眼神看着他,并在他出門的時候涼涼的說:“老娘總有一天會讓厲老師甩了你的。”

當時的邢舟不以為然,他一直覺得Alex就是一個張牙舞爪的小螃蟹,鉗子比膽子大,再加上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變故可以讓他和厲水分離,可人生總是出其不意,在本性和觀念的作亂之下,“小螃蟹”終于借機兌現了他撂下的狠話。

徒留邢舟還在回憶中彷徨……

邢舟花了兩個半小時,走遍了A市理工大幾乎每一處角落。

最後走到了望舒湖邊,經過了三年多的變遷,望舒湖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雜草叢生的荒蕪之地,還添了秋千、長椅和圓桌,這樣的浪漫之地成了情侶的聚集地,即使在12月的冬季也依然引人流連。

邢舟宛如一個異類一樣在雙人秋千上晃蕩,一晃就是半個小時,終于有一個男生摟着女朋友過來,很禮貌的請求道:“這位帥哥,實在不好意思,我女朋友特別想玩這個秋千,我們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能給我們坐一會嗎?”

邢舟的将秋千繩緊緊握在手中,他看着面前舉止親密的男女,心生煩躁,他突然很惡劣的一笑,然後緩緩吐出一個字:“不。”

男生一愣,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騙你們的。”邢舟從秋千上下來,把位置讓給了小情侶,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個人真奇怪,男生看着邢舟的背影想。

天邊突然飄起了薄雪,邢舟哆嗦着把羽絨服帽子戴上,他開始後悔沒有自己養成出門戴圍巾手套的習慣,他長大的那個城市即使下雪也不會太冷,而當他來到A市,也只需要每天等着厲水的提醒就可以了。

他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可以用“嬌生慣養”四個字來形容,說來好笑,十八年過去都沒有這樣的他居然在成年之後的兩年裏變成了這樣。

邢舟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打開短信,是一條轉賬提醒。

來自厲水,2850元。

有雪花飄落到屏幕上瞬間化作水珠,模糊了那些數字,邢舟突然控制不住的笑出聲,厲水居然還是一分不差的把錢轉給了他,包括他抹掉的四百元零頭。

這就是厲水,一個正經認真起來仿佛公式一般的L先生,曾經只屬于邢舟的L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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