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ter (1)
孟溪林在市裏最好的公立醫院找到了工作,因為是享譽中外的著名外科醫生,又是國際友人,院裏特殊照顧批了一間單人公寓。
同一層住的有幾個正值青春年少的護士,一有空就跑過來,聲音掐得又甜又細。
孟醫生,我們那邊燈壞了。
孟醫生,能借你幾本書看看嗎?
孟醫生,你這英文書我看不太懂。
孟醫生,我來教你中文吧。
……
宣紫幾次去送東西,都被一衆咬牙切齒的目光刺得體無完膚,抱怨孟溪林的魅力太大時,他還挺不樂意地白她一眼,說:“以後少來。”
“幹嘛?”
“你又不從了我,還來擋我的桃花,故意找茬的是不是?”
宣紫嘿嘿直笑,“美得你,人家小姑娘也就三分鐘熱度,等新鮮勁一過,都懶得理你。”
話說完沒過三天,宿舍樓裏搬進來一個小鮮肉,長的是唇紅齒白,一臉人畜無害的樣子。
那群小護士果然花蝴蝶似的撲過去,孟溪林門口難得的冷清下去。
“有一天她們會後悔的。”孟溪林搖頭,“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天氣一日日暖起來的時候,宣紫接到邀請,紀翔太太生了個女兒,在市裏大擺百日宴。
宣紫抓着手機支吾半天,心裏頭存着重重顧慮,紀翔一下子參透她的心思,簡短意赅地說:“來吧,安宴他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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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紫這才松了口氣,可随即又暗自疑惑,兩個好到可以同穿一條褲子的朋友,怎麽可能不參加對方孩子的百日呢。
宴會當天,宣紫拉上孟溪林一同參加。
紀翔過來親迎的時候,挑着嘴角,作出一個勉強可以算作是笑的表情,微微弓着腰和孟溪林握手。
孟溪林說:“你好。”
紀翔說:“久仰。”
宣紫皺着眉:“別假客氣了。”
紀翔直搖頭,也不理她,對孟溪林說:“這就是女人!你對她好一點吧,她說你虛僞,你對她差一點吧,她說你敷衍,你對她殷勤一點吧,她懷疑了你做了錯事,你對她冷淡點吧,她說你沒良心。”
宣紫冷哼,“你這是在太太身上吃了多少虧,一吐槽起來簡直沒完沒了,誰能受得了你。”
紀翔還是沒理她,拍着孟溪林的背,請他往筵席上走,一邊說:“什麽時候輪到我喝你們的酒啊。”
孟溪林淺笑着看了看宣紫,很自然地回答道:“我和宣紫是朋友。”
一句話,将所有關系撇的幹幹淨淨。
紀翔一怔,這才去看宣紫,狠狠白了她一眼,又換上笑臉,對孟溪林說:“朋友好啊,朋友……”
席上觥籌交錯,紀翔忙成轉不停的陀螺。
宣紫緊盯着半天,這才看他端着一杯酒轉自廳裏轉了出去。
她連忙和孟溪林打個招呼,跟随過去,找到他的時候,人正在忙着打電話,見到她走近,臉色一變就和對方告別。
宣紫站到他面前,調侃:“我又不告訴你老婆。”
紀翔皮笑肉不笑,“說呗,還能讓我跪鍵盤麽?”
說着自她身邊走過去,宣紫說:“紀翔,你發什麽神經?”
起先是視她如無物,現在她拉下臉過來求和了,他還特矯情地不愛搭理。
她哪兒得罪他了?
紀翔吸了口氣,轉過身來,歪着頭看向宣紫一兩秒,終于笑了笑,說:“沒什麽神經啊,這不是忙呢麽。”将手裏的酒杯揚了揚,“還老多人沒敬過酒。”
“你是看我家破落了,不敢和我說話了,還是我份子錢給少了,心裏不樂意了啊?”
“別老這麽瞎編排我行嗎?”他抓抓頭,“我要真敢這麽沒良心,你還不一掌老早劈死我了。”
說着将手搭在她肩上,用力勒了勒她的脖子,半邊重量幾乎全壓在她身上。
“我真是太累了,你們又總讓我不省心。”
“……”她看他,“我們?”
他笑了笑,說:“宣紫。”
“怎麽?”
一張臉上卻全是猶豫,抻着腳尖踢了踢地。
他最終決定咽下那句話。
“沒事兒,以後常聯系。”
隔了一個星期,宣紫早上還睡得迷迷糊糊,紀翔的電話突然打了過來。
“喂——”
“宣紫,安宴現在情況很危險。”
***
“安宴現在情況很危險。”
瞌睡蟲突然全被刮得無影無蹤,宣紫猛地坐起來,掀開被子就往地上跑。
“他怎麽了!你把話說清楚!”
起得太急,她一腳踩在地上的同時,腦子裏密密麻麻被細針刺過似的疼起來,眼前一片陰翳掃過,整個人幾乎昏死過去。
紀翔說:“醫生護士剛剛都來了,現在一個個堵在病房,消息還沒傳出來。”
她重重摔到地上,裸、露胳膊肘上一片火辣辣,手機還死死攥緊在掌心,等那陣劇烈的暈眩過去,立刻将聽筒死死貼在自己耳朵上。
紀翔說:“他一直要我保守秘密,可是我怕他熬不過去這次,怕你這輩子都要怪我啊!”
宣紫喊:“他在哪!”
紀翔剛要說話,話筒裏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許多重聲音在問“怎麽樣了”,宣紫在這一頭屏住呼吸,不想錯過任何一個訊息。
直到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抖得厲害,渾身上下,每一處肌肉都在劇烈的抽搐。明明地面冷得驚心,她卻出了一身細細密密的汗,內衣黏在身體上,濕噠噠地像穿了件鐵袍子
她咬着嘴唇蜷曲起來,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只有等待。
半晌,紀翔方才說話,語氣懊惱道:“剛剛是我太着急了,讓你也一起跟着受驚。醫生剛給他打了針,現在已經睡下了,情況暫時穩定了下來。”
宣紫說:“還是那個問題嗎?”
“嗯。”
“不是已經好了嗎,怎麽又突然這樣!”
“這很難說,可能是病竈沒有根治,也可能是這段時間過得太不得志……”
“多久了。”
“住院滿三周了。”
“三周了你才告訴我?”宣紫幾乎喊起來。
紀翔那頭捏着太陽穴,說:“宣紫,你先在家等着,等到時機成熟了,我去接你來看他。別一個人貿貿然過來,他現在對你很排斥,心裏明明想着你,可怎麽都不肯承認,鬼知道你說了什麽話來傷他。”
宣紫垂着頭,臉頰落在膝蓋上,很深很深的呼吸。
紀翔急等着問:“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她方才出聲,說:“我明白了。”
一連幾天,都沒有等到紀翔的電話。
宣紫渾渾噩噩,上班的時候盡是出錯,替德國佬翻譯的時候常常前句不搭後句。
白天還能糊弄糊弄不明真相的群衆,到了晚上的兼職配錯餐、找錯錢,可就沒一個人買賬了。
小艾看出她的不對勁,以為她是累了,接過收銀的任務,趕她去店裏做打掃,可還沒過多久,就見她一個人坐在角落靜靜地發呆。
“零錢您拿好。”
客人端着餐盤離開。
小艾拿過塊抹布擦了擦手,從收銀臺後繞出去,坐到宣紫面前。
“你最近怎麽了,宣姐,魂不守舍的。”
宣紫擡起眼皮看了看她,手肘在桌上一撐,說:“我這就去忙。”
小艾一把拉住她,說:“你有心事啊,你要是不一件件解決,這輩子都別想做好工作了。”
宣紫搖了搖頭。
“一定是安宴的事吧。”小艾看她眼中光芒一閃,嘆了口氣說:“每次一有什麽能關聯到安宴的身上,你總是表現得特別奇怪。他是不是要和那個女人結婚了?”
宣紫仍舊是搖頭。
“我就知道不可能,你都不知道,你們倆看着彼此的時候,眼睛裏都帶着光。可每次你一冷冰冰的和他撇清關系,他就失落的像是一個丢了糖的小孩子。試問這樣的男人怎麽可能選擇另一個人結婚,簡直想也不要想。”她雙手握着宣紫,一字一句地問:“你實話和我說,宣姐,如果這件事你不做,你是不是要後悔一輩子。”
宣紫點頭,動了動嘴唇,嗫嚅着:“可他現在一定恨死我了。”
“你不去做,他才會恨你。”
宣紫思忖半晌,忽然看着小艾苦笑了笑,“你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小艾沖她擠眼睛,“天大的事情,不去開始,連失敗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小艾,你可不可以幫我一件事。”
“你說。”
“我今晚要早點走。”
小艾噗嗤一笑:“這算什麽幫忙,走呗,我還省得騎車送你了。”
***
趕到醫院已是淩晨,人防備最松的時間段。
宣紫托了孟溪林查病房,找關系,好不容易趕到目的地。
可在只是一牆之隔門外,她竟始終下不了決心按下門把。
走進去。
這樣一番情景如此眼熟,以至于來的時候,不廢太多波折,完全循着記憶裏的路線。
三面是鏡子的電梯,一條筆直悠長的過道。
空氣裏迷離的消毒水味,間或,自虛掩的門裏逸出一兩聲痛苦的呻、吟。
區別只是,多年前的她得益于父母的庇佑,能夠給予他最大的支持……而現在,身無長物的自己,只能盡力不讓他擔心。
失去愛人的痛苦,一次便已刻骨銘心。
靜谧裏,忽然闖出一輛推車。
塑膠的小輪碾在鋪着厚實膠皮的地面,只發出類似輕微的鈍響。戴着帽子的護士很禮貌地沖宣紫點頭示意,走過的時候,輕聲說:“探視的時間已經過咯。”
宣紫說:“我就望一眼。”
護士看了看門號,說:“一定不要吵醒病人哦。”
宣紫說:“當然。”
“這位先生睡得很淺的。”
“他……”宣紫問:“他的情況有沒有好一點。”
“不是很好啊,關鍵是病人自己意志非常消沉,屢屢不配合我們治療,真是非常讓人頭疼。”
宣紫頭疼地咬了咬手指,下意識地在問怎麽辦。
護士連忙安慰:“我說得也不準的,女士,你如果想全面的了解情況,還是問這位先生的主治醫生吧。”
她推着小車慢慢走遠。
宣紫推門進去。
偌大的套間,只亮了玄關這一處的燈。隔間陪護的門虛掩,宣紫沒來得及去看是誰,被房間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吸引。
月色極好,不開燈,屋子裏也是亮堂堂的一片。
病床上,拱起的一團陰影動了動,她連忙過去給他拉被子,一手提着一角托起半邊的重量,等他安靜下來,将被子沿着肩胛蓋好。
他身體不舒服,因而睡相極差,背脊弓得很高,兩只手都緊緊抱住自己。腦袋枕不上枕頭,半邊臉都陷在床單裏。
宣紫摸了摸他的鬓角,确定他不會醒來,托着他的腦袋,将枕頭塞進來。
他臉滾在她的腿邊,忽然悶悶說了一句:“宣紫……”
宣紫吓得一動也不敢動,腦中嗡的一聲,血流湧動。
直到狂亂的心跳過去,聽得見他清淺的呼吸,方才确定這不過是睡着的人夢中呓語。
心裏卻被塞進一團團腐臭的棉絮,那股負罪感不期而至,壓得她整個人透不過氣。
眼淚肆虐。
宣紫抱着他,小聲嗫嚅着:“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那樣冷漠地面對你,在最需要你擁抱的時候冷冰冰地說其實我很好。
對不起那樣陌生地忽略你,在享受你無所不在的幫助時裝聾作啞。
對不起那樣無情地奚落你,在你以為一切可以彌補,可以恢複的關頭,一句輕飄飄的靈、肉關系,劃清所有的界限。
對不起……
宣紫自房間出來的時候,安母正端着兩個紙杯站在門外。
她抿了抿唇,聲音低沉,“剛剛聽見裏頭有聲音,所以一直在這候着沒有進去,果然是你啊,宣小姐。”
面對面撞見,宣紫因此吓了一跳,匆匆一鞠躬,斟酌稱謂,低聲說:“安夫人好,我這就走了。”
安母卻将一杯熱牛奶遞到宣紫手裏,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宣小姐。”
宣紫一怔。
每一層的休息室,常年被煙瘾犯了的男人強征做吸煙室。安母剛一進門就将窗子打開,問:“你不介意吧。”
宣紫說:“我沒問題。”去将這間屋子的空調溫度提高幾度。
兩人分別坐在沙發兩邊。
安母說:“一直都呆在這邊沒有走嗎?”
宣紫說:“是啊。”
“不想走的時候不會走,想走的時候走不了,是這個道理的吧。”宣紫唯唯諾諾,安母淺笑着搖頭:“細想起來,咱們能在一塊兒說話,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我情緒不好,整個人看起來像個犯了更年期的老大媽……不過你要體諒那時候的我,知道的不多,所以以為自己想的就是真的。”
這番話倒教宣紫承受不起:“長輩批評晚輩是應該的。”
“長輩犯了錯,也是應該自我反省的。”她将手裏的杯子擱到茶幾,一手撐在沙發上,支着下巴,“這段日子發生了挺多事,糊裏糊塗就走到今天這一步。安宴剛進醫院那會兒還不肯告訴我,輾轉從他朋友口中才知道他的病情,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們母子之間的感情原來存着這麽大的危機。
“以前一直忙着工作,沒空理會到他,小學起就要他念寄宿制的學校,每次回家見到我都生硬地喊我媽媽。出事之後,總覺得是以前的關注不夠,想着要好好補償,于是一葉障目地看不清全景,還自以為是的要他趨利避害。
“我從來不知道宣小姐為安宴做了那麽多事,還以為你對安宴只是一時的興趣,他一有難,你這個嬌小姐就毅然決然地抛下了他……其實你父母把你教育的很好,是我沒有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宣紫選擇沉默。
安母又說:“你現在在哪工作,又住在哪?”
宣紫這才說:“白天會在開發區的一家公司做翻譯,晚上的話在一家快餐店兼職,公司有宿舍,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在住。”
“覺得辛苦嗎?”
“還好。”
“那以後可能還要讓你更辛苦一點。”安母定定看住她,“安宴這邊需要有人陪着,他那個人很倔強你不是不知道,很讨厭被別人伺候。如果可以的話,把晚上的工作辭了吧,你在的話,他睡得比較安心一點。”
宣紫擰眉,“從泠應該比我更适合吧。”
安母笑起來,“從泠很懂事,我聽說她在老家找了份新工作,她母親身體不太好,離得近一些好照顧。不過默默應該要留下來,總是要孩子不斷适應新的環境,我們覺得對她傷害太大,我今年就快退休,以後她可以和我們住。”
宣紫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向安母告辭。安母一路送至電梯,在宣紫的強烈要求下止步。
宣紫說:“再見。”
她拉了拉宣紫的手,說:“明天你會來的吧?”
***
宣紫在宿舍只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就爬了起來。
安宴熟睡中的低吟,纖瘦的側臉,還有安母絮絮的話語,拉起她手時溫暖的觸感……都像一個接着一個的夢。
這夢裏有辛酸,有釋然,又痛苦,又快樂,讓她頭痛欲裂,完全不知所措。
等到九點,她向總監請假。
德國佬問她理由,她讷讷說身體不适,德國佬不留情面地說年輕人注意身體,別再讓我聽到有人抱怨你房間的床聲了。
宣紫挂了電話,臉還在燒。一邊熬粥,一邊盯着那張單薄的小床。
……
“只是……以後你不要再幫我了。”
“你結婚之後,我怕自己再沒有辦法來感謝你。”
……
那時,是怎樣的一種混亂,她才會頭腦發熱說出這樣的話。
宣紫到醫院的時候,安宴剛醒沒多久,半躺在病床上,微阖着眼睛看向窗外。
大晴天,陽光好得刺眼。
金色光線自他頭傾瀉,一張臉,白得幾近透明,密密的睫毛落下陰影,蝴蝶羽翼般落在臉上。
他依舊英俊得教人窒息。
宣紫走進去,腳步不輕不重,他耳朵靈敏,臉微微一側發現來人,生硬地下命令:“出去。”
宣紫沒有理會,徑直走到床邊,将飯煲擱在床頭櫃上,旋開蓋子的一刻,粥的清香即可彌漫。
男人挺了挺腰,冷冰冰地說:“我說了你給我出——”臉側過的一瞬間,看見是她,話語頓了頓,随機滑出低短的後一個字,“去。”
宣紫将粥舀出來,微擡起眼簾看他,說:“認真的?”
安宴很重的喘息,将臉又側回去,用盡全身力氣似的說:“出去!”
宣紫将碗一丢,說:“好啊。”
慢慢地起身,手自他床畔移開,餘光裏,他身子打顫,往前迅速傾了一傾。
下一刻,手腕處傳來鐵一般緊箍的力度。
他骨結分明的手抓住了她。
預料之中,毫無意外的,又一次抓住了她。
無論過去或現在,平靜或争吵,面對着她,他永遠是外強中幹的紙老虎,被她牢牢攥進手心。
他對她,永遠心軟。
安宴說:“你去哪,又要跑到哪裏去?”
宣紫像是把自己攤開,晾在沙灘上暴曬的小魚,死活橫豎都由你。
“你讓我走的啊。”她開始耍無賴。
安宴氣得鼻翼張阖,說:“我要你走你就走,我要你留下的時候,你怎麽從來都沒聽過話?”
“你什麽時候要我留下來了。”
“我——”他将五指扣進她手中,稍稍一個用力,拽她坐在他身邊。
“生病了力氣還這麽大!”宣紫瞪他,“別以為你生病了,我就會讓你。你說啊,你什麽時候要我留下來了。”
安宴留着針頭的一只手來扼住她的下巴。
“現在,現在行不行?”
宣紫笑起來,說:“我考慮考慮。”
他頭一擡,吻到她柔軟香甜的唇。
忽然有人敲門,兩個人狼狽不堪地分開,穿白大褂的醫生攜着一衆偷笑的護士站在門口。
“打擾了。”醫生笑眯眯地說:“覺得怎麽樣了,安先生。”
宣紫要走,無奈安宴緊緊握着她的手。
她擠眉弄眼,說:“我就是出去打個電話。”
安宴一字一頓告訴她不行。
于是在一群陌生人的大眼瞪小眼裏接受檢查,每一分每一秒對宣紫來說都是度日如年,可安宴一臉的泰然自若,教人頭疼。
晚上,宣紫留下來陪護。
安慶和王琦抱着孩子來探望過一次,遇見她,都是一樣的驚。
宣紫聽安慶小聲咕哝,說媽是怎麽想的。
王家小兒開始蹒跚學步,精力旺盛得神憎鬼厭。宣紫抱在手裏,小家夥始終手腳并用,忙得不亦樂乎。
孩子一見安宴,興奮得手舞足蹈,張開兩手要他抱,稀奇古怪地喊:“爸爸……”
王琦聽得兩只眼睛都直了,将兒子一把抱回來,說:“這是舅舅。”
“爸爸……”
王琦說:“哎喲,下次不敢來了,不敢來了,這兒子一見了安宴就不把我放眼裏,要是外人看見了,我這綠油油的帽子戴定了。”
“什麽惡心話。”安慶瞪他。
三個人一走,宣紫麻利地安排安宴吃藥,水杯接過來送過去,最後一人握住一邊,安宴不松手,等她慢慢擡起眼皮看向他。
“你幹嘛?”
安宴淡淡笑着說:“要是能有個孩子,我們倆的,就好了。”
宣紫直直看着他,說:“突然提這個幹嘛。”
“如果有一天我先離開,至少能有個人陪陪你。”
直面生與死的第一個讨論,兩個人弄得很不愉快。
在無數次刻意回避這樣的話題之後,面對安宴如此一句看似關懷備至感人至深的話語,宣紫沒有一點感冒。
晚上,安宴拉她睡進一床被子,她始終背對着這個男人,将臉留給平整的牆面。
安宴将手自她睡衣下擺伸進去,溫柔地一路撫摸而上。
宣紫按着他鑽進她內衣下擺的手指,狠狠掐了把他的手背,往下拉動,不耐煩地從睡衣裏掏出來。
他仍舊不依不饒地順着那邊沿進入,這一次,只停在她平坦的小腹,反複地撫摸。
他聲音低幽,說:“生氣了?”
宣紫不語。
“哎,我哪句話說得不讓你痛快了。”
宣紫仍舊沉默。
他勾起手指,在她小腹上輕輕抓撓,癢得她一陣發抖。宣紫轉過身來,在他手上就是一拍。
安宴嘶聲喊疼。
她又心疼地去抱他。
安宴手輕輕一攏,她就在擠在懷裏,安靜地像是一只玩累的小獸。
宣紫說:“你幹嘛說那樣的話。”
安宴說:“哪句啊。”
“喂!”她大喊。
安宴捂着她腦袋,安慰:“好好,別喊,膽都被你吓破了。你嫌我說話不好聽了是不是。”
她在他胸前畫圈,“誰像你那樣說話。”
“那你上次說的那一句,怎麽不想想我聽了之後有什麽反應。”
“我說什麽了!”
“……”
又喊!安宴一顆心被喊得一上一下,只好妥協。
片刻,在她輕柔的呼吸聲裏,說:“你不知道,你那句話比要我死還難受。”
懷裏的女人蹭了蹭臉,抱着他的雙手更增了一分力氣。
***
新學期開始後的一個月,默默順利轉學至開發區幼兒園,只是校址和住址南轅北轍,安母一顆要照料孫女的雄心壯志,在連續穿梭城市幾次之後,徹底萎靡了下來。
宣紫臨危受命,每天下午自公司出發,接默默回家。
她對這個的孩子的情緒始終別扭,對她稍好一些就想起她的身份,她追在安宴身後喊爸爸的樣子,是她一天中最大的陰翳。
可對她稍壞一些又覺得實在過意不去,大人間的恩怨是非和孩子有什麽關系,何況無論她擺出怎樣不耐煩的神情,默默總是會甜甜笑着抓上她的手臂。
日子像溫水煮青蛙,一點點消磨盡人的棱角,所有的愛恨情仇,随時間無垠地蔓延而去,最終随風而逝不值一提。
總有一天,宣紫會忘記傷害過自己的那些事,會忘記自己傷害過的那些人,最終,也會接納這樣一個沒有血緣卻又推脫不開的負擔、包袱或者說是……責任。
總有一天。
宣紫趕到幼兒園的時候,默默一個人搬着小板凳坐在教室門口的木地板上發呆。粉色的米妮書包丢在一邊,像是一個阖起的龜甲。
宣紫朝她拍手,說:“快出來,咱們走了。”
她猛地一擡頭,笑得嘴巴咧開老大,一腳踩上一只鞋子,顧不得拔起後跟,拿過書包,踉踉跄跄跑到外頭。
宣紫蹲下身子,将包接過來,扶着她的小胳膊,一只腳一只腳的幫忙套鞋子。
做工精致的兒童運動鞋,後跟嵌着會發光的彩燈,她一踩,五顏六色的閃動,和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模一樣的設計。
老師匆匆從教室裏出來,站在門緣內和宣紫說話。
“你是默默媽媽?”
宣紫擰着眉頭,唉,怎麽解釋呢。
“我們幼兒園可是四點放學哦,家長上班很忙我們可以體諒,但是每次默默都是最後一個走,孩子會覺得不受重視,心裏會有很強的失落感的。您一定要注意,以後早點來接啊。”
宣紫說:“我盡量。”
默默忽然小炮彈似地跑出去,拍拍老師的腿,招手要她彎腰。
老師笑着問:“怎麽啦?”
默默踮腳,和她咬耳朵,小聲說:“她不是我媽媽啦,老師。”
老師眨巴眨巴眼睛,“那她是……”
“她是宣紫啊!”
“宣紫……是誰呀?”
這個問題太困難,超出一個孩子的認知範圍。默默咬着手指歪頭想了半天,才實話實說:“宣紫就是宣紫啊!”
“……”
“她和我爸爸總是呆在一起。”
“……”
宣紫過去捂住孩子嘴巴,将她拖着拉到自己身前,沖一臉震驚的老師苦笑:“我們先走了!”
老師一臉黑,說:“呵呵,好啊。”
路上,宣紫臉色不好。
默默撞了撞她的腿,說:“宣紫。”
宣紫垂眼睨她,“現在不想說話。”
“為什麽?”
“不開心。”
默默很乖地将手從她手裏抽出來,又繞去一邊拿自己的小書包。
“……”宣紫仍舊垂眼看她,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打動我。
默默雙手拉着背帶,頭向前一傾,幾乎埋進書包裏,小聲說:“宣紫,你到底是誰呢?”
宣紫覺得确實到了一個該向她普及常識的階段,但對于一個剛會數十以內數字的小女孩來說,這個關系的闡明,确實需要一定的技巧。
宣紫于是問:“你聽過《白雪公主》的故事嗎?”
一聽到故事,孩子總是雀躍,默默兩眼發亮,跳起來說:“聽過,prince charming!”
“唔,對的,我們現在假定你就是那個snow white,那我就是……”
“什麽是假定!”默默猛搖她的手,琢磨片刻,一張嘴張得渾圓,“宣紫,難道你是狼外婆嗎!”
什麽情況?
“是你吃掉了prince charming,然後太陽公公升起來之後,你就變成了賣火柴的小紅帽。”
什麽情況?
“我要吃蛋撻!”
默默指着一邊速食店外打出的大招牌,拽着宣紫的手往店裏拖。
宣紫買了兩只蛋撻,默默咔嚓咔嚓很快吃進去一只,輪到第二只的時候新鮮感已過,捂着肚子說飽了,将只咬了一口,還沾着口水的蛋撻舉上去。
“老師說,不能浪費糧食!”
宣紫接過來,換了一邊,很自然地往嘴邊送,只是剛一碰到嘴唇,平時覺得香甜的餡料飄過濃濃的油味,味道沖得她一陣幹嘔。
默默捏着她手,說:“你怎麽啦!”
宣紫胃口全無,将東西扔進垃圾箱,牽着默默往一邊花壇坐下來,歇了半晌才平複下來。
兜裏手機鈴響,孟溪林說:“你什麽時候過來一趟。”
宣紫說:“你在醫院的吧。”
“對。”
“我馬上到。”
趕在下班之前挂了號,她先繞去科室做了檢查,拿着單子去見孟溪林的時候,他剛在住院部查過房間,屁股剛一落上辦公室的座位,随即來處理宣紫的事。
他說:“和院裏溝通了,同意我過去那邊給安宴手術。”
宣紫拍着胸口,如釋重負,說:“太好了。”
“其實我分析過他的病情,按理來說,他這種程度的病情,手術成功率非常的高,那邊的醫生都是萬裏挑一的精英,由我主刀未必比他們好。”
“可我只相信你。”
“你是想逼我到絕路,不成功便成仁。”
宣紫淡淡笑道:“有點壓力總是好事。”
孟溪林無奈搖頭,不遠處,一個矮胖的小女孩正挑戰自我,艱難爬上高腳凳。
宣紫順着他視線去望,高聲說:“默默,你給我守規矩點。”
小女孩身子一顫,乖乖站到地上。
孟溪林挑着嘴角,說:“決定接受她了。”
宣紫說:“不然呢?有時候不是接不接受,是習不習慣,再過段日子,說不定見不到她都會想念。人就是有這樣的特點。我和安宴走了太多彎路,現在能夠重在一起實在難得,我心裏有他,他也愛我,有些事情就不要再去糾纏了。”
她将檢查單子遞去他手上,孟溪林眉目舒展,說:“不想祝福你和他,但……祝福你。”
到醫院的時候,默默撒嬌,一定要宣紫抱她才肯坐上電梯。
宣紫将書包接過來,夾着她的小胳膊助力,手一拽,将她拖進。
宣紫約法三章,“以後我一定早點去接你放學,但你不可以偷懶,必須自己乖乖走路。”
默默倒在她腿邊,懶洋洋地問:“為什麽!”
宣紫說:“因為白雪公主要做姐姐了。”
默默兩眼迷茫。
宣紫摸了摸肚子,臉上的笑意溫柔如春雨。
默默湊過來,踮着腳,使勁往上戳了戳她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說:“宣紫。”
“嗯。”
“我聽不懂。”
宣紫摟過她的頭,讓她的耳朵貼在自己身上,說“等過幾個月,幾個月後,你就多了一個可以說話的小夥伴了。”
電梯門開,安宴坐在輪椅裏,望眼欲穿。
宣紫過去推他,聽到他很不耐煩地說:“怎麽現在才來。”
宣紫說:“剛剛去做了一個檢查。”
安宴等她下文。
宣紫卻是故弄玄虛,一手擱在他的肩上,彎下腰來,在他耳邊溫熱耳語:“接下來的幾個月,請不要介意我越來越豐滿的體型。”
安宴驀然回首,怔怔看向她熠熠的雙眼。
默默跟在後頭,很大聲地說:“爸爸,宣紫是狼外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太監,沒有爛尾,一次更完,爽!
謝謝一直給我留言的小可愛張骞,謝謝無語,謝謝lululu,謝謝理想居,謝謝123……啊,謝謝好多一直給予支持的盆友們……
還有謝謝給我做封的這位aiko大大,為了對得起這麽漂漂的封面,在最冷的一段歲月裏,我愣是說服了自己寫完這個故事……
雖然打上完結,但其實許多事仍舊未完待續,夏儀和紀翔的糊塗賬,從泠這一癡情兒女的心路歷程,宣紫和安宴的未來之路……其實故事還有很大一片空白,但空白補全又實在擁擠。
太多錯誤,太多缺點,太多不圓滿,下一個故事,還是要再接再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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