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1)
慶續三十五年春, 啓新女學終于又重新開學了,在開學典禮上, 薛慕被請上臺去做演講。
她內心無限感慨, 不由想起七年前剛剛入學那天,也是一樣要舉行開學典禮, 不同的是自己已經從聽衆變成了演講者。薛慕清清嗓子道:“恭喜諸位成為啓新女學戰後的第一批學生。套話我不多說,我先問諸位一個問題, 我國有兩萬萬名女同胞, 諸位可知能夠來學堂讀書的有多少人?”
薛慕停頓了一下,見臺下并無人回答, 便接着講道:“我不久前統計過, 全國不過千人罷了。雖然這個數據比七年前漲了很多, 但我國能接受正規教育的女子還是太少了。所以我說, 在座的諸位都是女界中的幸運兒,要格外珍惜受教育的機會。”
薛慕的演講很快吸引了學生們的注意,原本還有人交頭接耳, 現在大家都安靜下來。
薛慕稍稍提高了聲音道:“身為女子,想要在學業上有所成就,必須要付出比男子多幾倍的努力。我曾經在務本女學學習,入學時有近百名學生, 後來有人因功課艱深無法堅持, 有人因成親而退學,最後順利畢業的還不到一半。我希望大家遇到困難想要退縮的時候,想想自己的初心, 想想自己的理想。男女平權如今已經成為世界潮流,但諸位想過沒有,若是女子沒有接受教育,就無法謀職業求自立,又怎麽可能争取到自己應得的權利?”
薛慕見臺下的女學生紛紛陷入沉思,停一停繼續道:“庚子戰亂後,中國的國勢已經衰弱到極點,諸位雖身為女子,亦有拯救中國的責任。欲新中國,必先新教育,欲先新教育,必先倡女學。當初我剛加入本女學的時候,有位先生對我說過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今天我一字不改送給大家:我國前途絕大之希望,實托命于諸位之身。原諸位勿為浮華所染,一心向學,莫要辜負這大好青春;願日後中國的羅蘭夫人、批茶女士,皆出于諸位當中。”
薛慕話音剛落,臺下立即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她無意間撇過去,禮堂門口一道修長的身影映入眼簾,他就那樣含笑望着她,和衆人一起鼓起掌來。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強自鎮定地走下臺,熱情的學生們随即将她包圍,紛紛向她問各種問題。
“校長,我聽過您正計劃在全國各省創辦女學,此事确實嗎?”
“校長也欣賞羅蘭夫人與批茶女士嗎?為什麽我們中國沒有這樣的人物呢?”
薛慕只好耐下心來為她們一一解答,縱使和他相隔很遠,她卻覺得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停留。好不容易打發了那批學生,空空蕩蕩的禮堂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快步向她走來,還未來得及說話便将她攬入懷中。他身上的雪茄氣味讓人安心,原來這一切終于塵埃落定。他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很高興,當年遇到的那個小姑娘,終于長大了。”
二人就這樣依偎了許久,薛慕這才問道:“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齊雲笑笑道:“昨天夜裏。本想連夜去找你的,可是剛下火車的樣子實在邋遢,怕吓到你,所以就拖到今天了。”
“你算是正式畢業了嗎,還走不走了?”
齊雲笑笑道:“這次再也不走了。我怕你再像上次那樣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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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慕紅着臉啐了一口。上次齊雲從上海回日本,自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送行,誰知他剛一離開,眼淚便控制不住地掉下來。她以為此事無人知曉,沒想還是被他看見了。
齊雲低聲道:“上次看到你那個樣子,我心裏也很難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離別了。”
二人又低語了一陣,齊雲突然笑道:“我差點忘了,今天找你來,是要守約踐諾的。”
薛慕詫異道:“要守什麽約?”
齊雲敲敲她的腦袋道:“你的記性真不好,忘了我們碧雲寺櫻花之約了。眼下這個季節,正是櫻花開得正好的時候,我們一起去西山吧。”
薛慕遲疑道:“已經是下午了,現在去西山,怕是晚上趕不回來吧。”
齊雲笑道:“不要緊,西直門要七點鐘才關城門,我們坐馬車快些走,是來得及的。你放心,這條路我走過很多次了。”
薛慕見他如此篤定,便也就信了。齊雲已經提前備下了馬車,二人坐車很快出了西直門,但見遠遠近近一片新碧之色。因馬車走得很快,和暖的風拂到面上,夾雜的青草的香氣,讓人的心情也變得爽快起來。
馬車在香山腳下停下來,二人攜手并肩緩緩向上爬去。山路上的桃花都開敗了,卻還有那一叢叢野花幽媚動人。草裏的小蚱蜢、小黃蝴蝶迎着風勢,在日光裏亂飛。薛慕笑道:“好些日子沒到城外來,差一點就錯過了西山春色。”
齊雲笑道:“那以後我們每個月來一次好不好。”二人說話間爬到半山腰,這個地方,是一條小路,并沒有人來往,只有風吹着樹葉子的聲音,沙沙地一陣陣過去。薛慕向山腳望下去,近處是山崗,遠處是一片平原,平原中煙霧沉沉裏有模糊的街市影子,那就是北京城了。她突然嘆了口氣道:“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
齊雲亦走上前來,拍拍她的肩膀道:“我們正當青春,正該用心國事,克複神州,又何必在這裏楚囚相泣呢。”
薛慕點點頭道:“是我失言了,不該做此頹廢語。只是朝廷……”
薛慕話還沒說完,卻被齊雲打斷道:“叫你出來本來是散心的,今日我們不談國事。”他見薛慕一只手撐在石頭上,随手一摸卻是冰涼。便又攜起她的手道:“如今天氣漸漸和暖,你的手怎麽那樣涼?我們還是別在這裏吹風了,趕緊向上爬暖和一下吧。”
薛慕笑道:“我這手是讓石頭冰得發涼,其實身上并不冷。你也太小心了。”
齊雲這才放開她的手,從身上取出一對镯子遞給她:“這是我母親的遺物,也是我最珍視的東西,如今送給你吧。”
薛慕見他如此鄭重其事,便也不再推辭收了下來。那是一對細鎖鏈翡翠片軟金镯,她小心地帶在手腕上,笑着問他:“好不好看?”
齊雲笑道:“很襯你。我以為金玉這類的東西,帶在俗人身上便會顯得俗氣,帶在美人身上便會益增其美。”
薛慕的臉微微紅了紅,催促道:“時間不早了,我們趕緊爬山吧。”
二人看完碧雲寺的櫻花,正打算下山,突然有人從東邊出來招呼道:“逸飛,這麽巧你也在這裏。”
薛慕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西裝革履的西洋人,齊雲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道:“原來是辛普森先生,我們好久不見。”見薛慕詫異,笑着介紹道:“這是我在日本結識的報界朋友,如今在英國駐京使館任職。我還特約他在《新民報》上發表文章呢。”
辛普森笑問:“逸飛,這位美麗的小姐是誰,能和我介紹一下嗎?”
齊雲看了薛慕一眼笑道:“這是我的新婚妻子。我們趁着周末一起來游山了。”
薛慕瞪了齊雲一眼,并沒有出聲反駁。辛普森為人熱情,忙招呼道:“西山傍晚的風景最好看。我在這裏有座別墅,二位若肯賞光,不妨在我那裏用晚飯,順便欣賞西山的暮色。”
齊雲轉頭看向薛慕,見她并沒有直接反對,便笑道:“好久不見,我是很願意到府上做客的,只是怕時間耽誤多了,趕不進城。”
辛普森笑道:“不要緊的,我這兒有好幾幅床鋪,是讓逛山的朋友來住的。逸飛若趕不進城,就在山上住了,我們明天一起下山。若是嫌寒舍簡陋,山下還有旅館可以住下。”
薛慕聽他那樣說,臉越發紅了起來,齊雲看了她一眼忙道:“不必不必,辛普森先生若留我們吃飯,就早一點,我們也就不客氣了。”
卻不過辛普森的盛情,三人便一起向山頂爬去。約莫有半裏之遙,到了一個山坡前,辛普森的別墅就在這裏。
齊雲扶着薛慕上了幾層臺階,兩面綠油油的鐵紗們映入眼簾,早有用人上前将門打開。樓前的小院異常寬敞,臨近懸崖有一座小小的花圃,當中擺着一副石桌凳,桌上擺着幾盆牡丹和山茶花,非常雅致。
辛普森招呼他們在這裏坐下,便一疊聲吩咐廚子備飯。只是山上辦東西,無論預備得怎樣齊備,究竟不及城裏那樣便當。等到晚飯做好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辛普森早年在中國生活,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通,非常了解當代中國青年的想法。他和薛慕聊了幾句,見她是個受過教育的新女性,當下非常歡喜,三個人越談越投機,不知不覺間,便又混過了半個時辰。
此時太陽已經偏西了,山頂上這半邊山光逐漸黯淡下來,蒼松翠柏亦做幽碧之色。從月臺向下望去,山下一帶平原全都籠罩在一片斜陽暮霭中。齊雲不由對薛慕道:“這斜陽暮景,實在要到山頂上才能看出好處來。天高氣清、馳目聘懷,真的令人胸襟開闊,有出世之想。”
辛普森笑道:“逸飛是灑脫人,一向主張以出世之心,做入世的事業的。二位閑暇時,不妨多來西山逛逛,倒可以滌蕩城中的俗塵。其實西山的月色最好,我誠心邀請二位在這裏住一晚賞月。”
齊雲內心一動,猶豫着問薛慕:“辛普森先生如此盛情,我們似乎不該推辭,你覺得呢?”
薛慕的心不由亂跳起來,半響方紅了臉道:“也好。”
三人又談了一陣,辛普森笑道:“我去吩咐用人将客房收拾一下,二位可以到旁邊的亭子裏去看看,那裏風景很好。”說完,笑着向齊雲眨了下眼睛,便匆匆離去了。
這個時候,天色越發晚了。一輪紅日早已落向山後,站在亭子裏向下望去,那一片平原已是暮色蒼茫,田園屋宇已是失去了輪廓。又過了一會兒,萬物都被黑暗籠罩。那月亮從東邊升上來,一輪冰盤似的挂在山頭。
齊雲悄悄走上前來握住薛慕的手道:“天也好晚了,這裏風又大,仔細受了涼。我們還是回去休息吧。”
薛慕臉越發紅了,幸好齊雲看不清她的顏色,過了一會才低聲道:“你先回去吧,我還要在這裏賞月呢。”
齊雲輕笑道:“那我也在這裏陪你。”
薛慕越發覺得不自在,正要掉頭離開時,卻見傭人走上來道:“齊先生、齊太太,房間已經收拾好了,二位可以回去休息了。”
傭人見他二人無話,便主動在前面引路,薛慕只得跟着他向客房走去。用人打開二樓東側的一扇房門讓他們進去。薛慕一看,這件屋子的布置是完全西式的。有一張銅床,另外兩張西式桌椅。臨桌的兩扇窗門洞開,正對着一列平山。一陣晚風悠悠吹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用人将點心和茶水預備好後,便關上門出去了。薛慕坐在臨窗的椅子上只是發愣。
齊雲道:“我們今天能在西山賞月,這也是意想不到的事。”
薛慕低聲道:“我就在這屋裏,你再另找一間吧。”
因薛慕側着臉,齊雲看不見她的臉色,于是走上前來問:“那為什麽?”
薛慕的臉像火燒一般,燈光下無論如何都遮擋不住,只得側過身去用袖子遮住臉,齊雲上前輕輕将她的手移開,微笑道:“我已經對辛普森先生說你是我的妻子。若吩咐用人再開一間房,反而不好。這張床讓給你睡,我就在地上打地鋪吧。”
薛慕還未說話,他已是從衣櫃裏拿出備用的被褥在地毯上鋪好,又去浴室匆匆洗漱完畢。笑着招呼薛慕道:“你一向愛幹淨,山上塵土多,快去洗一把臉吧。”
薛慕在浴室洗完臉出來,見齊雲已是躺在被子裏,笑對她道:“時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他既然這樣說,自己身為女子亦不能和他客氣,薛慕只好關了燈,合衣躺在床上。她只覺得心裏亂糟糟的,卻那裏睡得着?
過了不知多久,她聽他低聲問道:“你睡着了嗎?”
薛慕笑笑道:“我睡着了。”
齊雲亦笑問:“睡着了,你還會講話?”
薛慕低笑道:“我是說夢話呢。”她停了一停又問道:“你在地上睡,冷不冷?”
齊雲忙笑道:“山上是冷,這被褥有些薄呢。”
薛慕沉默片刻,終是鼓起勇氣道:“那你到床上來睡吧。”
“哎。”齊雲倒是從善如流,轉眼間便上了床。薛慕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悄悄用被子蓋上了頭,卻被他一把拉開,低頭吻了上去。
那個吻初時溫柔,緊接着便帶了幾分急切和熱烈,她聽見他在耳邊喃喃道:“阿慕,我實在想你的緊。”
他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又急又密,她覺得自己漸漸要窒息,身上仿佛點燃了一把火,忍不住微微發抖起來。他心下愛憐萬分,輕輕哄勸道:“別怕,別怕。”
薛慕此時腦中一片混沌,他的呼吸急促地拂過她的耳畔,有一種奇異的酥癢,四處都是他的雪茄氣息。直到他想進一步攻城略地,她才清醒過來,用力推開他:“不要,我還沒準備好。”
齊雲一愣停了下來,他見她實在緊張得厲害,只得壓下滿腹情思安撫道:“是我莽撞了。不動你了,早些睡吧。” 說完往床邊移了一些,側過身子準備睡去。
薛慕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沉默片刻道:“我不是嫌棄你,你離開的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只是,我只是……”
“嫁給我好不好。”齊雲打斷她的話突然問。
薛慕笑了:“好。”不知不覺間,她又靠近了他一些,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發絲蹭在他的脖子上,他覺得心上又癢了起來,無奈道:“你若再離得這麽近,我可就管不住自己了。”
薛慕吓了一跳,只好向床邊移了移,此時她實在乏了,輾轉了片刻,終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齊雲與薛慕下山回城,剛打算去報社布置一下工作,卻見侍從匆匆走來道:“少爺,宮裏來人了。”
齊雲一愣,他剛剛返京,沒想到皇帝消息這樣靈通。忙走出去迎接,竟是禦前總管太監李明德親自來了。
李明德打小服侍皇帝的,當初變法失敗皇帝被囚禁在西苑,他始終忠心耿耿不離左右,所以深得皇帝信賴。太後薨逝後,他的地位更是扶搖直上。齊雲在梁繼新府上見過李明德一次,忙上前問候道:“契闊多日,李總管一向可好?”
李德明越發笑容可掬:“勞您惦記,我一切都好。您雖然不是朝臣,皇上卻一直記挂着您,聽說您從日本留學回來,十分高興,這不請您立即入宮見駕呢。皇上還特地吩咐我叫上軍機大臣,想必是要談論大事呢。”
齊雲聽他這樣說,并不敢耽誤,忙吩咐侍從備轎入宮。
皇帝與先太後不同,不喜歡西苑和陽和園,一年倒有一大半時間住在宮中。他是在養心殿東暖閣召見齊雲和軍機大臣的。
宮中殿閣采光一向不好,外間雖是陽春三月,室內卻還是寒涼如冬,暖閣裏特地加了三個紅彤彤的大炭盆,寒氣這才消散了些,君臣方能夠從容議事。
齊雲入殿行禮畢,皇帝特地伸手虛扶了一下,露出笑容道:“劉光第在世時,經常向朕稱贊你的大才。《新民報》辦得很好,朕每天都看。朝廷初平大亂,百廢俱興,人才匮乏,你也該從幕後移到幕前,為拯救時局出一份力了。”
齊雲偷眼看向皇帝,禦容清瘦,面色蠟黃,身上還穿着厚厚的夾袍,可見本元有虧。他停頓一下道:“皇上求治之心,如日月朗照。臣雖見識鄙陋,但陛下若有任使,臣必不敢推辭。”
皇帝點頭道:“套話不用多說,如今國勢艱危,變法已經成了朝野上下的共識。朕聽說你去日本是專門學習憲政,這憲政的利弊,你可為朕詳細陳說。”
齊雲輕輕嗓子道:“皇上恕臣直言。在臣看來,推行憲政有百利而無一害。”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唯有剛入軍機的梁繼新含笑向齊雲執意,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皇帝亦坐直了身子問:“此話怎講?”
齊雲清了清嗓子道:“庚子戰亂後,中國已經衰弱到極點。衆人皆言要講求武備,講求實業,豈不知政體不變,□□不立、民智不開、民氣不伸,武備實業終莫能興。皇上,近日民心已與幾年前大不相同。百姓慕外國之富,鄙中土之窮;見外兵之強,而疾官軍之懦;樂海關之平允,怨厘局之刁難;羨租借之整肅,苦胥吏之騷擾。于是民從洋教,商挂洋旗,效法西洋的體制已是民心所向。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欲救中國殘局,朝廷體制必須徹底改革了。”
齊雲這話說得很有感染力,梁繼新亦出列道:“齊雲這話說得不錯,國勢如此,斷非茍且補苴能挽回厄運,唯有立憲自強,方能救危局、興民生。皇上為宗廟計,為臣民計,舍此更無他策。”
皇帝亦聽得頻頻點頭,開口問道:“朕早就有變法圖強的決心。如何推行憲政,你們能為朕簡要陳述施設之方嗎?”
齊雲朗聲道:“憲政施設之要有三,一曰育才興學,二曰整頓中法,三曰采用西法。采用西法最重要的就是要改革官制、設立議會和實行地方自治。這一切的核心是為了倡導民權、振興實業。二十世紀全球皆進入工商時代,工商之進,而政治不與之相宜,則工商不可興,故不得不變政治。皇上不可不留意。”
齊雲話音剛落,禮親王便提高了聲音道:“皇上欲效西洋之法,制兵器,設礦場、練新軍,奴才不敢有異議。但若變更政體,則不得不謹慎從事。我朝家法聖聖相傳,權柄一向不可下移。若要倡導民權、實行地方自治,臣恐朝局會大亂啊。”
齊雲看了禮親王一眼,随即反駁道:“皇上,幾年前日俄之戰,為何日本能夠戰勝俄國?簡而言之,實在是因為立憲政體遠勝專政政體。日本本是東洋小國,三十年前伊藤、山縣、陸奧諸人憤其國為西洋所脅迫,遂分赴西洋諸國學習憲政,學成後君臣一心變法圖強,所以能夠雄霸東方,亦未見其朝局有何動蕩。以眼下的形勢看,實行憲政是唯一的救國良方。若朝廷主動變革,朝局還可以掌控;若為情勢逼迫變革,則有些事非臣下敢言,還請皇上三思。”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朕對憲政還不大了解。你回去寫個條陳詳細奏來。”他又轉頭向禮親王道:“朕的意思,憲政到底可不可興,還需你親自到日本和西洋考察一下,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禮親王遲疑片刻終是道:“皇上說的是,奴才遵旨。”
禮親王帶隊去西洋東洋考察憲政後,一改之前的看法,向皇帝上了一封密折,力言以今日時勢來看,立憲之利益有三端。
“一曰皇位永固,立憲之國君主,神聖不可侵犯,故于行政不負責任,由大臣代負之,即偶有行政失宜,或議會與之反對,或經議院彈劾,不過政府各大臣辭職,另立一新政府而已。故相位旦夕可遷,君位萬世不改,大利一。一曰外患漸輕。今日外人之侮我,雖由我國勢之弱,亦由我政體之殊,故謂為□□,謂為半開化而不以同等之國相待。一旦改行憲政,則鄙我者轉而敬我,将變其侵略之政策,為和平之外交,大利二。一曰內亂可彌。海濱洋界,會黨縱橫,甚者倡為革命之說,顧其所以煽惑人心者,則曰政體專務壓制,官皆民賊,吏盡貪人,民為魚肉,無以聊生,故從之者衆。而今改行憲政,則世界所稱公平之正理,文明之極軌,彼雖欲造言,而無詞可借;欲倡亂,而人不肯從,無事緝捕搜拿,自然冰消瓦解,大利三。”
皇帝看了這道奏折便下了決心,不久後诏告天下仿行憲政。與此同時,齊雲被禮部主事兼軍機章京銜,參與修訂憲政條例。薛慕亦被正式授予女資政的頭銜,參與興辦學堂事宜。
薛慕足足忙了一個月才把章程修訂好,各省開辦女學堂總算有了頭緒,接下來又要和戶部、學部扯皮讨要京師學堂修繕經費,這些日子忙得是焦頭爛額。這天下去精力實在不濟,正打算小睡一會兒,卻見王媽來報:譚霜華來了。
薛慕不由又驚又喜,因二人是知交,所以直接請進自己的寝室密談。
薛慕笑道:“一年多未見,譚主編風采依然。在日本的學業完成了嗎?”
譚霜華笑道:“上個月已經順利從東京女子學校畢業了。齊雲也回來了吧,我什麽時候能喝到二位的喜酒呢?”
薛慕不由紅了臉,笑笑道:“那你可得等一等了,如今我和他都忙得焦頭爛額,那裏有功夫顧得上個人的事。”
譚霜華收了笑容問:“齊先生可是在忙着起草憲政條例?”
“正是。”
譚霜華冷笑道:“在我看來,朝廷仿行憲政,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薛慕不由問道:“此話怎講?”
“朝廷是滿人的朝廷,那些滿族親貴視漢人如家奴,那裏懂什麽民主憲政?朝廷下诏立憲,不過是形勢所迫,想要減輕民怨,永固皇權罷了。讓這一幫人來興民權、辦實業,我是無論如何也不信的。”
薛慕沉默片刻嘆道:“你說得沒錯,庚子戰亂後,朝廷為了清償賠款橫征暴斂,民間早已怨聲載道了。那些滿大臣一心只想保守自己的特權,對國計民生之事根本不在意。遠的不說,修繕京師各大學堂是所費無幾的事,可是朝廷一毛不拔,倒是花了大筆錢在宮中建了一座西洋樓,這豈不是咄咄怪事嗎?”
譚霜華冷笑道:“滿洲朝廷已經從根子上壞掉了,我們還是不要對它報什麽期望了。依我看,這京官不做也罷,你和齊先生還是回上海辦報的好。”
薛慕随即道:“各省興辦女學堂的事告一段落後,我就打算辭官回上海繼續經營平民女學了,倒是齊先生……”她遲疑片刻已是換了話題:“不說這些煩心事了,這幾天你那天有空,我和齊先生做東,再叫上劉同薇,我們到東興樓好好聚一聚。”
譚霜華沉默片刻道:“恐怕我不能赴約了,過幾天我就要南下廣州了。”
“啊,這是為什麽?”
譚霜華慨然道:“你我至交,我也不瞞你,我已經加入同興會了。”
薛慕從報界同仁那裏對同興會略有了解,它的綱領是驅除鞑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是不折不扣的革命組織。她不由失聲道:“譚主編,你是怎麽和同興的人聯系上的?”
譚霜華放低聲音道:“同興會的總部就在東京。我在女子實踐學校上學時,黃達先生曾來校演講,我對他的理論很是崇拜,後來經過他的引薦,我便入會了。修文,以眼下的形勢來看,革命是挽救中國的唯一出路,你一定要轉告齊先生,不能再自誤下去了。還有我入會的事情,絕對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薛慕忙道:“不用你囑咐,我自會守口如瓶的。但如今朝廷風聲正緊,你一定要小心。”
譚霜華走後已是傍晚了,薛慕突然想起今晚和啓新女學的教師約好在廣和居小聚,忙令王媽叫了一輛馬車匆匆出門。
廣和居位于宣外菜市口西路半截胡同,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在京城名氣極大。道鹹年間魏元礦、潘炳年、何紹基等名流經常出入,向為京城文人雅士集宴之地。名菜有南炒腰花、江豆腐、潘氏清蒸魚、清蒸幹貝等,食客趨之若鹜。
廣和居房子并不大,臨街是一座磨磚刻花的小門樓,推開黑漆大門,迎面是一個磨磚影壁。薛慕發現影壁四周聚集了不少人在那裏指指點點。
她好奇地擠上前去,發現影壁上赫然提着一首詩:
妲己傾有商,褒姒滅宗周。天意信遐邈,女禍亦因由。
陰陽颠倒日,民物含怨仇。名士如名妓,人世亂未休。
薛慕當即臉色一變。卻聽旁邊一位白衣士人問道:“這首詩影射的是誰?”
另一位黑衣士人笑道:“自然是朝廷剛剛任命的那位女咨政了。她興辦女學也就罷了,還倡導男女平權之說。這不是陰陽颠倒嘛?照我說,這天下眼看就要大亂了。”
白衣士人亦低聲道:“名士如名妓,這句話最妙,婦人不守婦道到處抛頭露面,與□□何異?我聽說,這位女咨政能坐到今天這位子,她與朝廷一衆權貴關系都不一般呢。”
黑衣士人冷笑道:“這自然不用說。女人能爬到高位,不靠男人還能靠什麽。”
二人又議論了一陣,方轉身離開了。
薛慕覺得渾身的血都往上湧,過了半響,突然發現有人輕輕拍拍她的肩,原來是劉同薇來了。她低聲對薛慕道:“這幫輕浮文人慣于捕風捉影,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朝野名流都不免遭他們毒手,校長不用放在心上。”
薛慕此時已經勉強鎮定下來,冷笑道:“全是陳詞濫調,毫無文采可言。這樣的詩居然能題在影壁上,可見廣和居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劉同薇道:“我去和店家交涉,讓他們把這首詩去掉。”
薛慕擺手道:“不必。此時去交涉,倒正好中了他們的圈。我總覺得此事不是空穴來風,勞煩你明天幫我查一查,這首詩是誰寫的,背後可有人主使?”
劉同薇忙答應了,又道:“既然這樣,我們就不在這裏聚會了吧。我現在就回去打聽。”
薛慕提高了聲音道:“幹嘛要走?教師們難得放松一下,今天定要一醉方休。”
二人繞過影壁向南,跨過一個小院,來到東廂房的雅座。教師們已經聚齊在那裏等了,薛慕便招呼店家點菜上酒。店小二陪笑道:“女士們見諒。這菜倒罷了,你們點的玉泉酒賣完了。”
劉同薇皺眉道:“現在剛剛酉時三刻,怎麽可能這麽早就賣完了。”
店小二笑道:“一會兒還有來幾桌男客,得給他們留一些。女士們喝茶吃飯就好,這酒喝多了也不雅不是?”
薛慕冷笑道:“這叫什麽話?你們做買賣的講究先來後到,一樣是客人,一樣要花錢,為什麽只賣給男人不賣給我們。不是我們不講道理,今天非要把這話說清楚了。”
于是在座的女教師紛紛你一言我一語抱怨指責起來,店小二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強硬的女客人,好得賠禮道歉,最後給她們上了一壇老酒才罷休。
薛慕平時酒量甚淺,今日卻來着不拒,才半個時辰,這壇酒就見了底。劉同薇見她還要向衆人敬酒,低聲勸道:“校長,你已經喝了不少了,還是多吃菜吧。”
薛慕笑道:“偏你要來掃興,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學校的經費總算批下來了,我心裏高興,多喝幾杯還不成嗎?”
劉同薇嘆了口氣,眼看不是事,便找個借口悄悄離了坐,。叫來自己的貼身用人囑咐道:“你趕緊坐馬車去地安門去請齊先生來。”
等到齊雲到來時,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劉同薇在雅間陪着薛慕,見到他來了,簡單向他解釋了一下事由,苦笑道:“薛校長喝多了,我一個人實在應付不了,就把您請來了。”
齊雲面色一沉道:“有勞了,這裏交給我就好,劉小姐請先回去吧。”
劉同薇走了後,齊雲見薛慕伏在桌子上似要睡着,向店家要了塊冰毛巾給她擦了擦臉,拍拍她的肩膀輕聲道:“我們走了,你還能不能自己起來,要不要我背你。”
薛慕這才揉揉眼睛醒過來,笑笑道:“你來了,我能自己走的。”她扶着桌子搖搖晃晃站起來:“我以前不怎麽喝酒的,可是我今天發現,酒真是好東西,它能讓你忘記塵世的一切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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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鲫銀絲脍,香芹碧澗羹。
炊羊下鹽豉,煮蟹釀香橙。
作為汴京城身價不菲的廚娘,薛盈的生活還是相當滋潤的,直到她受雇于參政知事李維。
李維:薛娘子手藝湊合脾氣太差,将來不知誰眼瞎娶了去。
薛盈:雖然家道中落,但我養活自己綽綽有餘,又有美食美酒相伴,瘋了才要嫁人受約束。
後來薛盈掙夠了錢,也受夠了李維自視甚高+超級挑剔,終于一腳将他踢開。
李維開始頻繁出入紫雲樓:薛娘子,來份新法鹌子羹。
薛盈:買完了,請回吧
李維:那來份洗手蟹,配上壽眉酒。
薛盈:今天沒進貨,快走吧。
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李維忽然臉紅了:我家裏材料齊全,不如你跟我回去做?
食用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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