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抹驚慌極快,一閃而逝。
漢王自是沒有察覺的,她自以這主意極好,甚為期待地望着王妃。
王妃思索片刻,卻未直接回答,反問道:“殿下可是欲訪舅家?”
漢王嘴角彎彎的,眼睛亮亮的,滿臉都是快來誇我:“王妃長于舅家,抵京數月,今又出嫁,定很想念他們吧?”
舅家若有旅居京中的親眷,她們可前往拜訪,往後也好當做親戚來往走動。王妃在京中,也不至于太過寂寞了。
漢王不禁往王妃那便挪動幾分,欲聽她親口答應。
然而王妃卻未如漢王所期那般顯出溫柔的笑意。她只擡手摸了摸漢王的鬓角,漢王滿心都是想看到王妃歡喜的樣子,便沒有躲開,還側過頭去,蹭了蹭她的指尖。
王妃忽然覺得遺憾,她到她身邊,畢竟是別有所圖的。若是來日不慎,讓她知曉了因由,這人必不會待她這般好了。
王妃心中遺憾着,輕撫了漢王的眉角:“怕是不相宜。”
漢王原以為她一說,王妃便會答應的。乍然聽聞她拒絕,漢王的笑意便能僵住了,嘴角也垂下來,眼中的光芒暗下去了,她想到了什麽,低聲道:“你可是不願我見他們?”
她是知曉自己處境尴尬的,朝中許多大臣都避着漢王府,不與她往來,宗室之中,也少有與她交好的,她為避嫌,也不與朝臣往來,漢王府便像被孤立了一般。王妃若因此,擔心她與舅家走得太近,以致受她牽累,也是情理之中的。
漢王安慰自己這是情理之中的,可是漆黑的眼睛裏仍是帶上了潮意,她一眨不眨地望着王妃,要聽她親口答應或否認。
王妃讓她看得內疚,欲将她攬到身邊,漢王卻不答應,死死抱着錦被,就是不過來。王妃無法,只得自己過去:“阿舅過世不足一年,家中不好大宴賓朋,我只恐殿下此時去,會受怠慢。”
她說得仿佛很有道理,實則全然經不起推敲。漢王較真起來,也不是好糊弄的。王妃這話,一聽就是在敷衍她。
漢王賭氣,翻過身去,背對着王妃。王妃小心地将她攬到懷裏,見她并未掙紮,方柔聲道:“殿下生氣了?”
随她這句話,含在眼眶中的淚水一下子滑落下來。漢王連忙自己擦去了,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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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子軟軟的,能毫不費勁地整個抱進懷裏,王妃在她耳畔,輕聲問道:“殿下生氣,不理我了?”
她的氣息灑在漢王耳畔,輕柔的,且很舒服。漢王卻愈加委屈起來,眼中的淚眼淚越蓄越多,止也止不住,她不肯讓王妃看輕,便忍着不哭出聲。
人在逆境,總會覺得苦悶,何況漢王本來就心性純樸,總會因自己被孤立而難過。好不容易有王妃陪她,她們可以說話,可以下棋,每日用膳也不必她一個人了,可是王妃卻在與她劃清界限。
王妃等了片刻,也不聞漢王出聲,她坐起身,按在漢王瘦小的肩上,将漢王的身子輕輕扳過來。
漢王滿臉都是淚,哭得正傷心,忽然被王妃看到了,她大吃一驚,又慌又急地擦淚,小手在臉上胡亂的抹,毫無章法。王妃無奈,取了帕子來,欲親手替她擦拭。
漢王正怄氣,不肯讓她擦,略一掙紮,中衣領口便松了,鎖骨處的肌膚袒露。燭火中,那處嫩白細膩,陰柔得不似男兒。
王妃目光自上面掠過,暗暗嘆了口氣,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溫聲道:“殿下再哭,讓人知道了,必要笑話的。”
漢王眼睛哭得紅紅的,臉上淚痕似花貓一般,聽了這話,不敢置信地望着王妃,委委屈屈地抽泣道:“嗚嗚嗚,你壞,你還要告訴旁人……”
她不知将她的話曲解成什麽樣了。王妃大是無奈,卻也不與她争論,順着她道:“我不說,殿下也不可哭了。”
漢王抽噎着點頭。王妃便攬她到懷中,一面哄,一面不動聲色地在她衣領上撫過,将她中衣捋得齊整。
漢王依舊是生王妃氣的,可是她偏偏又待她這樣好,她更覺委屈,卻也願讓王妃替她拭淚了。
王妃與漢王相處不過兩日,雖已知這人脾性,但如何哄她不哭,還沒什麽經驗,幸好漢王也好哄,幾句好話便止了淚。
她哭累了,便睡着了。睡前還不忘裹緊了自己,獨自窩到角落裏。
王妃見她這模樣,也只無奈一笑,熄了燭火,便躺到她身旁。
漢王睡着了,她做了一夢。
夢到自己幼年時,母親與她說的話。
那時她還未封王,住在宮中,也還得先帝疼愛。那日先帝賜予她不少玩器,她很高興,但母親卻日複一日地顯出擔憂來。夜間,她将她帶到一間靜室中,遣退了宮人,與她說了她身上的秘密。
“八郎,萬不可讓人知曉你是女子,你可記好了?”母親面色沉重。
她愣愣地點頭,其實她還不懂母親話中的深意。母親興許看出了她的茫然,也興許知曉她年歲尚幼,不懂男女之分,更不懂此事的厲害,便出言吓唬她,好讓她将這話記在心上。
“倘若讓人看穿了你是女子,藏在深山老林裏的妖物精怪便會來吃了你,一口一口的,把你的手啊腳啊,都咬下來,你可害怕?”
母親說話時,聲音有意放得鬼魅,虛虛實實的,像是能招來妖怪。靜室的牆上,有巨大的黑影,又大又黑,仿佛能從牆上跳下來,一口吞噬了她。她害怕地瞪大了眼,心中描摹着母親的話,好像她的手她的腳都被妖物吃掉了,那牆上的黑影動了一下,好似從牆上脫下,直朝她撲來。
她吓得哭了起來。
漢王猛然驚醒,她大口大口地喘氣,見四周黑暗,才知這只是夢。
她心跳得飛快,好像又回到了那晚,被母親推入恐懼中的情形。漢王眼角都吓出淚來了,她心有餘悸地摸摸自己的胸口,轉頭,就着微弱的光,便看到王妃躺在她身旁,正安然熟睡。
漢王想起睡前的事,又內疚起來,深覺自己是無理取鬧。
王妃讓舅家避着她并沒有什麽不對的,難道要等大難來臨時,大家一起入罪才好麽?
她只是難過,也不是不講道理。
可是明明是她不對,王妃還是願意安慰她,幫她擦眼淚。漢王抿了抿唇,眼睛又紅了,她伸手摸了摸王妃的眉毛。眉毛彎曲,頂在她的指腹,讓她覺得癢癢的。漢王眼中含着淚光,又彎唇笑起來。
夢中的事她記得的,母親的話,讓她做了許多年噩夢,總夢見自己被妖物吃掉了。現在想想,真是傻,牆上的黑影動了,必是風吹進來,蠟燭晃的。
漢王這樣想,然而她一望四周,黑漆漆的,又打了個寒顫,連忙閉上眼。室中靜得可怕,室外不時有寒風呼號,使得夜色更為詭谲。漢王縮在被窩裏瑟瑟發抖。她不敢睜眼,可閉着眼,聽得便格外清楚,漢王毛骨悚然,忙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朝王妃那邊挪了一點,又挪一點,直到能聽到王妃呼吸的聲音,她才覺得好一些。
被妖物吃,不止是小時候,便是現在想來,也是很可怕的。
隔日一早,王妃睜眼,便看到漢王緊緊挨着她,睡得正熟。
她睡着的時候,像名稚子,睫毛長長的,微蜷,便那樣安安靜靜地合着,貼在下眼皮上,一點也不吵鬧。
只是今日,她眼睛還有淚痕,想來夢中,也傷心過了。
王妃輕輕搖了搖頭,掀開錦被起榻。
昨日那事,倒是提醒了她,雖暫不必見舅家親人,但若來日,那邊聽聞太常之女出嫁,派人來探問她過得可好,又該如何應對。
此事于她,倒不很難。
王妃也只一想,便有了法子。
她自去梳洗,待天亮了,方來喚漢王起身。
今日漢王妃歸寧。
漢王要陪王妃回太常府。新婦三朝歸寧,探視父母,也是讓父母知曉,夫婦和樂,不必挂憂之意。
漢王身份尊貴,自不能與尋常新婿拜見泰山泰水一般跪拜敬茶,只是該有的禮數,也不可缺失。府中早已備下禮物,漢王看過,并無不妥,方與王妃登車出門。
她今日果然不提舅家如何了,也不與王妃鬧脾氣,只是神色恹恹的,似乎昨夜未得好眠。王妃見她眼下青黑,滿是困意,便讓她靠到她身上:“還有些路,殿下不如小睡一會兒,待回府,再好好補眠。”
漢王轉頭,見王妃神色縱容,并未因昨夜而與她生隙,漢王心中松了口氣。
她以後不會任性了,還好王妃沒有怪她。漢王側躺下來。
車中寬敞,又都鋪了軟軟的席墊,便是做床榻也是綽綽有餘的。王妃靠着隐囊,動了下身子,好讓漢王枕着她的腿,睡得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