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漢王殿下讓朝臣參劾慣了,卻依舊是怕。

她性情天真簡單,卻不是一點世情都不通的。大臣們參劾她不要緊,要緊的是陛下哪日便容不下她了。

她年少時,是很喜歡陛下的,因她在宮中受其他皇子欺侮時,陛下幫過她幾回,替她擦過幾回眼淚,她一直記在心裏,平日見她,便喚她阿姐。

二年前,晉王伏誅,哀帝駕崩,一些朝臣欲按禮法擁她為帝,她自知沒那個本事,且那時,陛下的野心已擺上明面,朝中以丞相為首的大半重臣皆力主陛下登基。便主動上書,奏請出京,以示無心皇位,滕王弟見此,也只得跟着上書。如此,擋在陛下身前的兩名皇子皆都讓了道。

她知即便她不上書,陛下也有法子将障礙清掃幹淨的。但她想少時她幫過她那麽多回,眼下她能派上些用場了,總要還她一次。

可惜人一旦登上了皇位,便不一樣了。她不敢再喚她阿姐,亦很怕她這身份引了陛下忌憚,陛下要将她如幾位王兄那般,或誅或流,除之後快。

每回大臣們參劾,她便極憂心這一本本奏疏又提醒了陛下,她活着,總歸是個威脅。

漢王寫完了奏疏,攤在案角晾幹,轉頭便鑽到王妃懷中,尋找安慰。

王妃由她窩着,摸摸她的後頸。欲将殿下摸得舒服了,也好睡上一覺,少些驚慮。

漢王殿下很喜歡王妃一下一下的撫她的後頸,她的手滑若凝脂,柔若無骨,每每撫過,便如清風吹拂般細膩溫柔。

漢王低聲道:“皇夫與陛下情深,若皇夫熬不過這回,朝中怕無寧日。”

王妃手下一頓,面上若有所思。

她忽然停下了,漢王好不習慣,她等了等,王妃的手就是不落下,漢王翻個身,在王妃腹間蹭了蹭:“王妃,還要摸摸。”

王妃收斂心神,低首望着漢王,微微一笑:“那殿下歇一覺?”

“不行,我擔憂,睡不着的。”漢王愁道。

這樣大的事,足以使朝中動蕩,陛下返京必會詳查,不知還要牽連多少人。漢王府首當其沖,漢王都擔心死了,哪裏能睡得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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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便不再說什麽,只一下一下,輕撫着漢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漢王的呼吸輕淺起來,她歪在王妃懷裏,攥着王妃衣襟的小手也松了,臉頰微微鼓着,想是覺得冷了,她無意識地蹭着王妃與她緊緊挨着。

方才還說擔憂,竟這樣快就睡着了。王妃無可奈何地彎了彎唇,一伸手,不遠處軟榻上的小毯就到了她手中。小毯攤開了,覆到漢王身上。

又過一刻,漢王着實睡熟了,王妃方抱起她來,将她安頓到軟榻上。

軟榻是涼的,怎及王妃身上暖意融融,漢王睡着了,也揪着王妃的袖口不肯松開。這時将衣袖強行自她手中扯出,想必也不會驚醒她的,然而王妃卻不忍,她坐在榻邊,任由漢王将腦袋蹭到她的腿邊。

這一覺睡醒,她身上那襲齊纨織就的衣袍想必又要皺了,穿不得了。只是殿下一貫,是不大在意這個的。

王妃取下她發上的玉冠,放到一旁,好讓她睡得舒适些。漢王在夢中,一手抓着王妃的衣袖,一手搭在她的裙邊,乖巧的依着她,面上已全然消去了愁色,眉眼安然地合着。

王妃看着她睡得香沉的面容,一時竟有一種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的茫然。

待漢王醒來,已是入夜。

書房未點燈,只有窗外映入的一點白光,那白光應是月華映雪,瑩潤無暇,竟映得房中可勉強視物。

漢王揉着眼睛坐起,王妃倚在榻旁小睡。

她惺忪睡眼,露出一個狡黠的笑,翻身爬過去,偷偷摸了摸王妃的臉頰,滑滑的,涼涼的,漢王眨了下眼,又摸王妃衣裙,也是涼的,還有些濕,像是雪化了的水跡,殘餘着寒意。

唔……王妃出過門了。漢王這樣一想,卻沒有多在意,她扯過自己方才蓋的小毯,披到王妃身上。小毯上有她的體溫,很快即可将王妃身上寒氣驅散。

做完這些,她自軟榻上下來,輕手輕腳地出門去,令人傳膳。

翌日,風雪停歇。

漢王派人留心宮中消息,卻始終無聖駕返京的消息傳來。

發生這樣大的事,陛下當先回京才是,穩定人心也好,徹查刺客也罷,便是為安危計,也不當再留在邙山。

漢王着急,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王妃見此,便與她道:“想必皇夫傷重,不好挪動。”

漢王頓時臉色發白。

王妃又道:“皇夫當是有驚無險,如若不然,聖駕也不會久駐邙山。”

漢王一想也是,又松了口氣。

王妃将漢王哄好了,不那麽惶然了,卻又來了個攪局的。

太常十分眼紅衛氏權重,自以待到了那日,王妃為後,他宋氏為外戚,也可與衛氏比肩。如此便少不了要先在漢王那處多立些功勞了。

要立功勞,自然還得先将難處誇大。

太常過午便到了漢王府拜見漢王,與她絮絮叨叨地說着朝中大臣如何诋毀殿下,境況又如何險峻,陛下又如何以漢王府為大患。

要哄一只受了驚的貓兒将滿身豎起的皮毛放下,其實不那麽容易,王妃順了一早上毛,與她分說形勢,好不容易方使她安心,太常一來又攪弄是非。

“已是至關重要的時候,臣不才,門下也有幾個卒子,稱不上成器,只供殿下勉強驅使。”太常鋪墊完,便要立功了。他說罷,見漢王沉吟不言,忙又道,“殿下之尊,豈能容他們随意攻讦,總要讓大臣們曉得厲害。”

朝臣總參劾漢王,确也有漢王從不回擊,故而無所忌憚的緣故在。

漢王依舊沉吟不語。

太常便有些急了,面上也只強作鎮定,說了些往日大臣們如何過分,那還是無事生非,今有事,便更要揪緊不放了。陛下心中必也存疑的。

“積羽沉舟,積毀銷骨,殿下莫非竟要束手就擒,到時下獄,受小吏折辱?”太常痛心疾首,“那大獄中的小吏可不會管殿下是皇子王孫,折磨起人來毫不手軟!”

王妃便感覺到身邊的人吓得顫了一下,面上血色一下退了精光,眼底氤氲,強忍着淚意。

太常心中暗喜,身負天命又如何,到底年少,稍稍一吓即可唬住了。

殿下已被吓着了,王妃擔心她驚慌無主之下,就接了太常示好,将眼下還算明了的境況弄得渾濁不堪,正要開口,卻聞漢王低聲道:“罷了,孤為臣下,主上信也好,疑也好,總是君恩。”

太常一愣,不想殿下這般軟弱!他憤憤不平,便要再言,王妃輕聲慢語道:“陛下聖明,又豈會使殿下蒙冤,太常未免,太過危言聳聽。”

太常臉色便難看起來,又看漢王,也無心思反擊,只得息了滿腔熱情,暫先告退了。

只是心中,依舊是猶疑,漢王殿下這是不信他,不敢推心置腹,還是當真無心大位,只願做陛下的順臣?

太常一走,漢王便長籲了口氣,可憐巴巴地望着王妃道:“吓死我了。”

太常言語中,仿佛明日,漢王府便要大難臨頭,她也要奪爵下獄,等着一條白绫,一杯鸩酒,一把匕首了。

光想着那情形,漢王都覺怕得厲害。更不必說那日真的到來。

她眼底泛起淚花,漆黑的眼中霧氣彌漫,要哭不哭的,可憐得很。王妃心疼她平白叫人吓了一回,牽她的手到近旁來,溫聲道:“既這般怕,殿下怎不應了他?”

她這般言語,漢王便以為自己做錯了,顯出怯怯的神色來:“我當應他麽?可你,可你今早不是與我說了,會無事的麽?”

“我與你說無事,你便信了?”

漢王也愣了一下,然後抿了抿唇:“我、我總是信你更多的,他們心思莫測,你不會害我。”

王妃輕笑:“殿下又如何得知,我不會害你?”

漢王不解她話中意,也不知她為何這般問,面色有些懵懂:“你若要害我,又何必待我這樣好?”

想到王妃待她好,漢王便很歡喜,若是娶了旁人,必沒有這樣好的。漢王想到此,便慶幸不已,她望着王妃,一掃懵懂之色,誠懇道:“能娶你,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倘若你都害我,那我也認了。”

午後寒風暫息,正是一日間寒意最弱的時候,王府的前廳,布置得大氣而不失雅致。漢王今日,穿了一身紫色圓領斓衫,配一頂白玉小冠,将她清秀的小臉,襯得如玉一般光潤恬然。

她說這話時,兩眼還是紅的,淚水猶在眼底,沾濕了睫毛,但她的神色,卻是萬分懇切。

王妃眼波流轉,擡手拭去她眼角的淚花,淡淡笑了笑道:“那殿下,要乖。”

漢王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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