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偷吻到的露珠(03)
煙黃燈光與亮紅色霓虹燈, 裝點一整條街的食肆。
沈漁有時嫌這飲食男女的衆生相吵鬧,有時又覺自己混跡其間能讨個心安。
盛夏的主題是啤酒和小龍蝦, 各家架出招牌, 麻辣蒜蓉十三香。
沈漁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往外望。
玻璃門常有人推開,捎進來外面的暑氣。
對面一爿小賣部, 陸明潼正在那兒買煙。濃酽夜色裏的一副清正骨架, 個子高到出來時,差點撞到店門一側懸着一顆燈泡,他趕緊地扶扶額。
沈漁不覺笑了聲, 笑他蠢樣。
陸明潼回來時,點的三斤油焖大蝦還在做, 只上了一盤鹽水花生, 一盤拍黃瓜。
這家不是南城常見的盱眙龍蝦的做法, 因老板是潛江人,用料更厚重。前幾年沈漁第一次過來吃, 辣得一邊吸氣一邊直呼過瘾。她盼望老板生意興隆, 結果興隆過了頭, 四回來, 三回沒位,今天是湊巧。
陸明潼問沈漁升職的事,是不是唐舜堯想讓負責拓展海外。
“是啊。他去年就想讓我領導團隊了,我沒答應。”連着病兩場,讓沈漁看開了,她要想繼續在這一行幹下去, 确實得适度地把執行類的工作交給別人去做。
說到這兒,沈漁又想适時的勸誡他兩句,“我今天問唐舜堯要了一項權利……”
陸明潼做出洗耳恭聽狀時,沈漁口袋裏手機響了,她說一句“等下”,放下筷子,接聽。
沈漁之前找的一個房産中介打來的,問她這周末打不打算去看房。
“暫時不準備看了,過一段時間吧。”
對面說手裏幾個好盤,要不抓緊點,很快就會被別人給簽走了。在沈漁再三推拒之下,他才放棄,囑咐如果再有需求可聯系他。
服務員端上來一大盆蝦,陸明潼分塑料手套給沈漁,一邊問:“不準備買房了?”
“再說吧。”
“陳薊州對你影響這麽大?”他涼涼語氣。
“我是想等出海的第一單完成了,唐總少不了我的提成,到時候直接買個三房的不好麽。”
他反倒拿喬:“你不用跟我解釋。”
“……”沈漁指一指眼前,“看見這盤鹽水花生了嗎?”
陸明潼一副“我又不瞎”的表情。
“剛才要是我沒克制住,現在它已經在你頭上了。”沈漁輕哼一聲,戴上手套。
她去拿龍蝦,未防那是剛出鍋的,燙得一縮手。
陸明潼輕笑一聲,自己拿了只,掐去前部,扯出一段還帶着蝦黃的肉。又大又嫩又新鮮,連蝦線都不怎麽能瞧見。
沈漁被辣香刺激得口腔生津,氣自己燙得吃不着,陸明潼還故意勾他。
哪知道陸明潼只是虛晃一招,那蝦快到了嘴邊又拐個彎,被放到了她面前的碗裏。
沈漁低頭看一眼,愣了下。
“不吃?不吃那算了。”
他作勢要拿回來,沈漁以更快速度抓起就送到嘴裏。
她沒一點心理負擔,這龍蝦198元一斤,陸明潼點起來不含糊的,她說兩斤就夠,他非點了三斤。再加些配菜、飲料,一頓吃掉她七百塊!
結束時,沈漁還有點兒意猶未盡,陸明潼趁機說,“再加一斤?”
“加什麽加,你給錢哦!”
推門走出店外,暑氣很快襲得人一身汗。
沈漁口腔裏還有辣灼之感,仿佛自己也在辣油裏煎過一遭,便往對面去買了兩瓶冰水,解辣降溫。
往巷子裏走,沈漁又來一個電話。
拿出手機時,陸明潼自然地接過她手裏的礦泉水瓶。
沈漁看了一眼來電人,一時表情晦澀,往旁邊走了走,背過身去,才接起這個電話。
陸明潼一下就知道是誰打來的了。
只有葉文琴的電話,她才會背着他接。
她穿一件七分袖的敞袖白色上衣,輕薄的料子,接電話那只手舉起來,袖管滑下去,露出自肘往下的一段清瘦小臂,借三分燈光來看,瑩白如玉。
可她背光的另一側卻在一段灰霧的陰影中,讓他只能遠遠地站在那裏,心情分裂地欣賞她,又畏懼她。
沈漁接完電話,陸明潼有自知的什麽也沒問,把水遞回去,兩人再沉默地往回走。
他們路過窄巷裏的一家小賣部,有只野貓在門口扒拉垃圾桶。
店主很快出來,舉掃帚拂趕咒罵,将野貓吓得喵嗷一聲,飛快逃竄。
六樓。
門依然敞開着,今日李寬不在,只有那個叫江樵的男生。他正在安裝電腦,屋裏換了沙發、電腦桌和置物架,已有些煥然一新的景象。
江樵蹲在電腦桌下配線,不便起身,只言語打了聲招呼。
陸明潼要轉身進去的時候,沈漁叫住他。
老話重提:“你還是再考慮下吧,我真覺得現在這實習不适合你。即便不跟李寬他們創業,去找個對口的工作……”
陸明潼不免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即便知道沈漁的出發點是為她好,這個時候,也難免會聯想,她不過是想将他趕離身邊罷了。
他沒吭聲,低頭進屋。因略帶着情緒,關門的動作比平常重,聽起來倒有點像是把門給摔上了。
·
葉文琴的電話,是通知沈漁,她應當會在外公生日的前三天就回來。
當天,沈漁提前問明航班號,要去接機。
葉文琴卻說,不單她一個人,還有兩位朋友自崇城來,他們已在南城落地,到時候其中一位會去機場接她。
另外,住宿也已經安排好了。
沈漁倒沒覺得落一身輕松,反有種失落感。
快到下班時間,沈漁接到葉文琴的電話,說住的酒店離她的工作室近,步行也就十來分鐘,不如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沈漁做完手頭最後一點工作,當即收拾東西,又往洗手間去補個妝。
出門打卡,撞上陸明潼也下班。
這邊微信裏葉文琴通知一聲他們已經到寫字樓前面的廣場了,沈漁驚惶,将陸明潼手臂一抓,“你……你晚點下班。”
陸明潼看着她。
“我媽過來了,我跟她一起吃晚飯……”
話音未落,她已覺察到陸明潼目光沉下幾分,卻什麽也沒說,只将她的手拿開,轉身往回走。
他挺直的一道身影,大步如風,肩線都未塌下去半分。
沈漁卻覺心裏有一瞬急慌慌的。
·
玻璃外牆反射一輪紅而瘦小的落日,外頭霞光漫天。
沈漁趕兩步路,與葉文琴彙合。
不止她,還有兩位男性。
一人看着與葉文琴一般年紀,穿一件苎麻料子的上衣,淺灰色的長褲,氣度爾雅。
另一人則似乎三十來歲,挺括的一身正裝,面容清俊,笑容溫和。
沈漁一眼審不清這兩人的身份。
葉文琴主動介紹。
前者叫秦正松,她的一位朋友;後者是秦正松朋友的兒子,叫齊竟寧,因為準備往後來南城開拓業務,所以就先随世叔,即秦正松一道過來探探路。
葉文琴詳細介紹了齊竟寧此行的目的,卻對秦正松一語帶過。
沈漁覺出一些意味。
葉文琴說,原本兩位初來南城,該帶他們去吃最有名的菀柳居,地道淮揚菜,可惜那兒很難排隊。便對沈漁說:“小漁你挑個餐館。”
“有什麽忌口嗎?”沈漁笑問。
答話的是那位秦正松秦先生,端煦語氣,“我跟文琴不拘,竟寧不能吃辣,別的,小沈你做決定吧。”
沈漁帶他們去吃蒸汽海鮮。
挑一個晚市的四人套餐,生蚝、血蛤、海鲈魚和南海鳗都有,最後打底的是海鮮粥。
秦正松和齊竟寧坐在沈漁母女對面。
秦正松看着沈漁,笑說,“急匆匆的,又沒提前約,很是失禮。但文琴說你就在旁邊的寫字樓工作,我覺得倘若不跟小沈你打聲招呼,恐怕更失禮。”
沈漁笑說:“我們工作日晚上一般沒什麽安排,即便有,我媽回來,我怎麽也能抽出時間。”
葉文琴今日穿一件單領的白色上衣,搭配藏青色條紋包身裙,簡潔利落的一身,皮膚比上回見曬黑許多。她不懼露出眼角皺紋,臉上妝容描得沒那麽細致。但整一身是和諧大氣的。
她笑看着沈漁,摟一摟她肩膀,笑說:“我經常說,如果不是小漁還在南城,且我父母年事已高,我都懶得再回來。”
因只是臨時一聚,且後續秦正松和齊竟寧還有安排,這段飯很快結束。席上只聊了些彼此新近的狀況,沒往深裏去。
但那些寒暄間的機鋒,沈漁是懂的,吃這頓飯沒什麽別的目的,就是秦正松想見見她,見見葉文琴最親近家人是什麽模樣。
散場時,秦正松說,過兩天再由他做東,請她吃飯。
時間尚早。
葉文琴想去趟清水街,去沈漁那兒坐坐。
沈漁說:“我趕早出門都沒收拾,家裏很亂。”
“我不了解你?高中那會兒內||褲、襪子到處扔,還不是我給你收拾的。”
沈漁開車,葉文琴在副駕上拘束得很,問她:“你這車買好幾年了吧,怎麽也不換輛新的?這麽小空間,開着舒服?”
“開習慣了。”沈漁沒說自己是攢着錢打算買房,免得好像有問葉文琴要錢的意思。
“現在工資多少了?”
“說不準,看收益。我們主要靠拿提成的。”
“你們做婚禮策劃的,好像上限不高?沒想過轉行麽?”
“轉行還得從零做起。沒您想得那麽差啦,我前陣子剛剛升職。”說着,騰出一手從儲物格裏拿出張新名片給葉文琴看,“現在是總監。”
葉文琴沒接,瞟一眼,“你跟老板幹了這麽多年,他沒個股權激勵的打算?”
“……我們就一小作坊而已。”沈漁已經看出來了,葉文琴不怎麽滿意她目前的發展。也就不想說自己了,把話題往別處引。
車停在路邊,沈漁領着葉文琴往巷子裏走。
邊走,葉文琴邊感嘆:
怎麽幾年過去了,外頭日新月異,就清水街沒一點兒變化。
這些餐館的後面也太髒了吧,衛生檢查能過關嗎
路面壓壞十來年了,現在還這樣,下雨怎麽得了……
其實這些話,她每一回回來都是要說的,沈漁也就随口一應。
上樓時,葉文琴穿着高跟鞋,差點被高低不一的樓梯絆一跟頭,沈漁趕緊攙住她,“小心。”
六樓,房門關着,裏面傳來打游戲的聲音。
葉文琴腳步一頓,朝着房門翻了一眼。
回到樓上家裏,沈漁給葉文琴找一雙拖鞋,再去倒水。
葉文琴逡巡着屋子,一邊問沈漁:“樓下的回來了?”
“……就陸明潼回來了。”沈漁輕描淡寫地說。
“怎麽跟個狗皮膏藥似的,他們陸家不是江城大戶麽,非賴着這麽個老破小。”
“他自己也沒住,租給別人了。”沈漁壓低了語氣,拿燒水壺往洗淨的玻璃杯灌入涼白開。
“你跟他有來往?”葉文琴疑她怎麽了解得這麽清楚。
“沒啊……”沈漁下意識撒謊,“就樓上樓下的碰見過。”
“可別叫我碰見,怪惡心的。”
沈漁沒應聲了,垂下目光,抽紙巾擦幹桌面上水漬,把水杯遞給葉文琴。
葉文琴端着玻璃杯滿屋子地逛了一圈,無非還是那幾句,這麽破的地方,難為自己當年怎麽能忍受得下來。
最後去了沈漁的卧室。
葉文琴瞧見枕頭邊上一個鯊魚的玩偶,還是兩三年前,她回來的時候,跟沈漁逛宜家時買的,問了句:“還留着呢?”
“當靠枕挺好的。”
葉文琴也只是随口一提,将玻璃杯擱在沈漁卧室的書桌上,在床沿上坐下,“小漁,媽想跟你商量件事。”
沈漁有所預感的,站在書桌邊,後背抵住了桌沿,兩手往後撐着,“您說。”
葉文琴說:“我想把這套房子賣了。”
沈漁愣了下。倒不為沒猜中葉文琴要說的,她以為會要聊那位秦先生。
葉文琴解釋:“我準備以後就長居國外了。”
“……和那位秦先生一起?”
葉文琴沒否認,只說,“你現在有多少存款?我幫你湊個首付,你自己往後慢慢還房貸?”
“不用,”沈漁急切語氣,“……我已經湊夠了,原本就打算年底買房的。這裏,您賣了也好……”
清水街于葉文琴而言是一處疥瘡,遲早得除掉的。
“你呢,想不想出國去工作?”
沈漁勉強擠出一個笑,“我就算了吧,我英語這麽爛。”
“總不會比我當時還爛。小漁,媽沒有瞧不起你現在工作的意思,只是……”
“我幹得挺開心的,”沈漁感覺那笑容在自己臉上快要挂不住了,“您別操心我。我要跟你去了,不打擾您生活麽。而且我過不習慣,一吃西餐就拉肚子……我在南城挺好的。”她開始語無倫次。
葉文琴能開始新生活,她自然一萬個替她開心。
只是……
上初一那年,家裏做大掃除。
葉文琴從沈漁的卧室裏翻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學課本,七歲買的發卡子,八歲收的水晶球,九歲買的文具盒,十歲寫的“絕交信”……
葉文琴要給她丢了,說,有什麽用,放屋裏占地方又積灰塵。
沈漁一把奪回來,急急地争辯,有用!萬一以後有用呢!
她那時候不知道。
确實都沒用了,除了她投射在那上面的,沒有人在乎的一點不舍。
葉文琴沒待多久便準走,沈漁要送,她說不用,一來一去的多耽誤事兒。
沈漁:“您就讓我送吧!”
葉文琴聽她語氣和聲調都不對,愣一下,往她臉上看,她卻一偏頭躲開目光,把椅子往桌空裏使勁一推,轉身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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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明潼這一陣經常下班以後來清水街待會兒。誠然是為了沈漁,但也願意跟江樵他們打打游戲。他是個社交關系匮乏的人。
臨近九點半,他離開準備回自己的住處。
穿過窄巷,一拐彎,整條街漫漶着橙黃燈光。
他往地鐵站方向走,經過街邊停放的一輛大衆polo,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
等看見車牌號,他愣了下,往駕駛座瞥,熄了火的逼仄和昏暗裏,沈漁在裏面,腦袋趴在方向盤上。
陸明潼走過去,敲窗。
她聞聲轉頭。
陸明潼看見她自淩亂長發間露出兩只濕漉漉的眼睛,試着去拉車門,是鎖定的,緊接兩下敲在玻璃上,更急更重,不由分說叫她:“車門打開!”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應該今天晚上寫完明早8點的更新,但今天寫得不是特別順,且最近真的熬夜太多了。
所以跟大家商量下,從明天起,更新就重新定在晚上10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