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1)

為一杯豆漿揪心,然後感動,是不是很蠢?

方寧真看着爐上鍋中隔水加熱過的一杯豆漿,有些失神。

片刻,她拿起還溫熱的杯子,來到沙發中稍坐。

搬回她與廷亨的家中已經三天了,還有些不習慣。進門時發現地板重新鋪過了,牆壁換上新漆,舊窗重鑲,二手冰箱成了五門冰箱,添購了一些廚具……那回伯母提起,她還以為是廷亨拿來當借口,想不到家中真的重新整理了一番。

廷亨說他早想把管線重牽,她搬出去後的隔天便找人來規畫,至于擺設則盡量維持不變,除了……他們的偷閑空間,成了看來将會變得很忙碌的嬰兒房。

目光落在身前茶幾上的一本農民歷,方寧真想起了當時自己呆立在嬰兒房門口,廷亨興奮地介紹着,而看着他布置的嬰兒床、安全小癟子、牆紙、軟型、尿布植、尿布山……他們之間有這麽一段對話——

——我留了一些樂趣,衣服還沒買好,我們可以一起挑。寧真,你怎麽看起來那麽……傻眼?你覺得這房間怎麽樣?

……好粉。

——呵呵,當然呀,我的小鮑主當然要有這些基本的淑女配備呀。

……你怎麽知道是女兒?

——嘿嘿,這你就問對人了。肚子圓、愛吃甜食……還有太多太多線索,最重要的是這個,铿铿?

——農、農民歷?

——這裏面有個東西叫清宮生男生女圖,比對一下受孕月份就知道是男還是女了,聽說很準喔!

——我是不是很注意細節呀?咦?你……你該不會要說我猜錯了?

——不……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女兒還是兒子……

——你這麽想要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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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老爸說如果生女兒就出資讓捷思度難關……你別擔心,要用也是用廷烽留下的保險金,不是他們兩老的退休金。而且你也知道,我那些表弟她都生兒子,家裏陽氣很重。生女好處多多呀!

……所以你這自我催眠是為了捷思還是為了破除你們馬家的詛咒?

然後是一陣沉默。

方寧真手裏握着馬克杯,笑意不禁爬上臉龐。未久,她斂了笑,杯子湊進唇邊,将最後一口豆漿喝下。

現在的位置,望得到開放式廚房。整了眼時鐘,曾經是假日時他們一起準備早午餐的時間,可廷亨已不讓自己進廚房了。今天廷亨飛香港,代替她出席一些活動,以後的出差行程,也會由廷亨和其他同事接手;她正式被下了禁飛令。

廷亨在知道自己懷孕前,沒有阻止她任何的出國行程,轉眼間,他不只不讓她出國,還規定一周只準她進公司兩天……中間的界線是她松口承認懷孕。這件事讓方寧真發現了廷亨的另一面,不知該說他溫柔還是狠厲?

那一夜,廷亨在她腿上躺到淩晨。離開蔚然的診所後,他們去了醫院門診,然後廷亨帶她回家梳洗,睡了個午覺;接着他們坐車回她家,接近半夜時趕到了伯父伯母那兒。積壓了那麽久的事,一天內全都爆發出來,無論是面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伯母,無論說的是腿的事、懷孕的事或者是捷思的事,廷亨都表現得那麽鎮定,一時間,方寧真也不知道這是他的狠厲還是溫柔。

她只知道,在那麽多地方,面對不同人不同質疑,甚至說了有些無情的話,廷亨一刻也沒有放開自己的手。

一個星期後,她搬回他們的家來。

分居,然後又因懷孕而複合,應該不是太令人意外的發展吧?雖然本來打算在生産前仍住在外頭,享受一個人的安靜時光,但……算了。

最近的大家都受了不少沖擊,她就乖乖地按着大家的期望,扮演好準媽媽的角色吧。

至于她的心事、她的計較、她的原則、她的嫉妒……那些任性就放回心裏,盼有一天會蒙塵,然後被忘卻。這世界上能随心所欲活着的人畢竟是不多的,她不該再深思無解的問題。事情的變化很多,可她仍能期待與孩子的相遇,進入一段全新的戀情,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拿着空杯起身,方寧真來到廚房,将杯子洗好晾起。想起該吃維他命,開了一旁的藥櫃,拿出廷亨送她的生日禮物多手停了停,踮起腳尖長手拿了放在深處的另一個藥罐。

為什麽要藏起來?這是……開過的孕婦專用維他命?方寧真擰起眉。

旋開兩個罐子,倒出內裝物,左右手各捏起一顆藥丸,側側頭。

看着手中顏色大小不盡相同的維他命,再看向綜合維他命和孕婦維他命的藥罐……方寧真有些懂了。廷亨早知道她懷孕的事,他說的一開始,是去香港幫她過生日時?

交換內容物的把戲,是為了不拆穿她的隐瞞,是……對自己的體貼。

回過身,島型流理臺上三個廷亨一早起來準備的便當,是今天的早中晚餐。方寧真發起呆。廷亨後天回來,叮囑她明天在外頭吃飯,不要自己下廚……孕婦不能自己煮飯,有這種規定嗎?

是呀……天天出現的便當,日日更換的營養菜色,又何嘗不是他的體貼?

可她依然不信不信不信,不信廷亨說的一開始。

吞下了披着綜合維他命外殼孕婦維他命,方寧真回到房中,打算再貪懶一會。拉開一半的窗簾,讓陽光透進,從椅子上的書堆中随手抓了本,窩進棉被中,躺在了靠外的廷亨的位置。

正嫌房內不夠亮,伸手打算開個小燈,卻摸到了他的皮夾。

方寧真一愣,早上廷亨走得匆忙,肯定是忘了……放下書抓過手機,看了下時間,應該還沒登機。

鈴聲響了半晌,才聽他接起道:“寧真,醒了嗎?”

“嗯。”她應着,想了想,又道:“謝謝你的豆漿和便當。”

“是不想讓你出門的意思,懂嗎?”背景聲音有些嘈雜,隐約聽見優先登機的廣播。“你是為了說謝謝打給我,還是因為想我所以把謝謝當借口。嗯?”

“……你把皮夾忘在家裏了。”忽略他的繞口令揶揄,方寧真說着正事。廷亨做了很多事來擾亂她,可其實,他不必做這些,她也夠亂的了……

“原來在家呀,剛在車上找了半天。”他低低笑道。“在家就好。這兩天先花家豪的,回來再連本帶利還吧。”

助理這次跟着廷亨一起到香港見習,以後兩人可以輪流出差。方寧真不自覺瞄向窗外的藍天白雲,脫口問道:“廷亨,你是怕吵醒我,所以不打電話回來确認皮夾在不在家嗎?”裏頭有證件、信用卡,萬一是掉在外頭,也該緊急處理一下吧。

“你明白就好。”他又笑了。不聞她回話,片刻,他溫聲說着:“要登機了,寧真。過午要變天,乖乖留在家裏,別讓我操心。”廷亨對她一向規定多多,可現在……當她是小孩嗎?有些無奈地應了話,方寧真收線。

呆坐在棉被中,不禁嘆氣,視線轉了轉,落在手中的皮夾。

廷烽走後,廷亨接手了不少東西,包括手排老車和一些衣物,這和廷烽一模一樣的皮夾,倒是當初一起買的,一人一個。她不是會突擊檢查的類型,不過……既然在手裏了,就看一眼吧。方寧真緩緩打開,映在眼中的是他們剛租下現在辦公室的照片,她并不喜歡照片中笑到鼻子皺起的自己,但這張照片一放就是十年,不曾移開過。

注意到收卡的夾層中有一張粉紅折卡,她将之抽出。

媽媽教室出勤卡……方寧真愣住了。

封面寫着上課細節,那時間,正是他該去蔚然那兒的時間……想起蔚然說廷亨已經很久設去診所,方寧真翻開卡內的出勤記錄,蓋着密密麻麻的日期章,而第一堂課旁的空格,藍色油墨印得清楚,那時他們才分居不到兩周……

傻了很久很久,才将出動卡阖上,塞回了原本的位置。

手中還握着皮夾,她向後倒進枕頭裏,緊緊閉上眼。

果然如廷亨所說,昨天午後一場雨下到半夜還未歇,直到今早才放晴。

大雨洗刷過後的天空幹淨蔚藍,方寧真在身後關上門,擡頭望了許久,才離開家往捷運站走去。

今天下午預約了産檢,媽媽跟伯母都說要跟,但廷亨幫她拒絕了,說等他回來再一起吃飯,報告檢查結果。大概是知道幾個月來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去的,不希望一下子太多改變,徒增壓力。

廷亨要順着自己到什麽程度呢?她是不是該好好享受這孕婦的特權?

……說到特權,瞄向一旁博愛座上談情說愛咬耳朵的小情侶,方寧真摸摸凸起的肚子。這已經不是顯肚或不顯肚的問題了,都要七個月了,穿搭再厲害,也是個孕婦模樣吧,難不成她看起來是中年發福的大嬸嗎?

食指正樞着太陽穴,小情侶擡起頭,愣了會,馬上起身讓座;剛才是情到濃時,看不見她這個龐然大物呀……方寧真自嘲地笑了。那時,捷運正好到站,她搖搖手,說了聲謝謝。

漫步在林蔭道上,午後的陽光有點刺眼,令人恍惚昨天是否真的下過那場大雨。前方,一對男女挽着手散步,方寧真保持一段距離跟在後頭,不敢超車,怕打擾了人家,直到遇見道路底處的紅綠燈,等着過馬路時才發現他們同路,都要到醫院産檢。

在櫃臺報到後來到等時候區,只剩最前排的沙發位子空着,方寧真坐下歇歇腳。從側背的帆布包中拿出看到一半的書,低頭翻閱。

産檢時,準爸爸、媽媽她總是有很多問題要問醫生,所以時間難預估。之前她都是接近門診結束時間才到,今天不進公司,可以看看書,悠閑地慢慢等候。她沒有太多問題,通常只問:是否一切正常?

思緒飄遠了,方寧真将注意力拉回。正巧翻到的短篇故事是關于爬山,依着行前規畫,主角負着重重的行囊,以為準備萬全,可爬得越高空氣越稀薄,顯得吃力;中途褪去多餘的負累再起程,更能定下心欣賞沿途風景。

像嗎?

他們也在爬感情的山,很多情緒的負累,卸下了便會覺得輕松不少;又或者,能有另一個人分擔,那也是不錯。但萬一那人也得同時替其他人分擔,不會壓垮了他?

……呵呵,想多了想多了,她應該還不到随處悟道的年紀吧,方寧真稍稍擡頭,暫時将雙眼從文字中移開。

候診區播着輕輕柔柔的胎教音樂,偶爾有人小聲交談,忽地,入口處傳來一些聲響,方寧真沒有太留意。她翻開了下一篇故事,四周安靜過頭,讀了幾行又令她不禁放下書。

長廊另一頭,男人一身炭色西裝襯出挺拔身形,英姿煥發,顯然刻意打理過。他探了探頭,微微露笑,一步步走來時才發覺手中拄了支細長的深色拐杖,卻無損他的好心情。

香港的行程是到明天吧,怎麽會出現在這?重點是……那笑容太閃亮,有鬼!方寧真睨着他來到自己面前,腦中警鈴響起,阖上書,準備起身。

馬廷亨一手按在她肩上,萬分困難地放下拐杖,然後右腳彎曲,搬動已經開始治療但仍不太聽使喚的左腿,就這麽半跪在了她身前。

候診區靜了,經過的幾名護士停下了,入口處剛被問路的志工人員奔進來了。完全忽略寧真眼神中的制止,馬廷亨一手按着腿,另一手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深紅色盒子,在衆目睽睽下打開。

身後傳來一些盡量克制的抽氣聲,方寧真不敢回頭,只聽見有人說着:

“好大的鑽呀!”“好浪漫喔”

“人是很帥沒錯,可是……那腿……”

她鄙夷的目光落在嘩衆取寵的戒指上,馬廷亨笑容燦爛,滿懷真誠地說道:“方寧真,請你點頭,讓我成為孩子的合法父親,讓我負責,讓我照顧你,讓我舊疾複發後有個可以依靠的對象,讓我不要邁人中年、公司瀕臨倒閉時又跑了老婆小孩,好嗎?”

身後抽氣聲又起,已經沒有人在克制了。方寧真惱怒地瞪着他,咬牙道:“你瘋了嗎?”

他笑得虎牙都露出來了,低聲反問:“是誰把我弄成這樣的,需要我提醒你嗎?”

而她已起身,頭也不回地,把一切抛在腦後。

“寧真!”

後面有人喚着她。

但方寧真不想回頭,不想不想不想!這個男人在做什麽?分明知道她最讨厭引人注目的,還這樣整她!老天哪!上輩子她到底是欠了他什麽東西!

“寧真!”

結婚這件事他們肯定會執行的,畢竟有了孩子,也都向雙方父母攤牌了……她不是已經乖乖搬回家了?不是已經乖乖地順着他的任何安排了?有必要這樣整她嗎?有必要嗎?

“寧真!”

不要再叫她了,不要再跟着她了,她快要抱頭痛哭了。

“寧真,我跟不上!”

一句話,讓方寧真停下腳步。雙手在兩側緊握,閉了閉眼,她回過頭。林蔭間,陽光灑下,在草地與石板路上印下細碎光影。遠處跟來的廷亨走得十分吃力,對拐杖的使用還不太熟練……她氣極又走得太快,微喘。午後的風輕拂,呼吸漸漸平複,她卻還是擰起了秀眉。

廷亨終于跟上,就在兩步的距離外,方寧真忍住不去問起他腿是不是很痛?

“我已經省略讓你鼻子過敏的鮮花一束了。這樣,是不是讓你心情好一點?”馬廷亨很無辜地說着,手裏的戒指又遞了出來。

他知道她不喜歡高調的東西,可他也有自己的考慮的。現在腿的情況頗糟,他可不想再一次經歷戒指滾進臭水溝裏的扼腕。這款鑽大,滾不起來,他在店裏測試過了;既然她說過不在意戒款,那就依他的意思來挑吧。

方寧真擡眼睨他。剛才的情況,有花無花,有什麽分別嗎?“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那語氣,已是有些怨怼,好像他真的把她逼到了一個角落,讓人無力。沉默片刻,馬廷亨說道:“寧真,我說過,不要低估我會為你做出的事,更不要擔心別人怎麽擔心我們之間。可是我覺得你沒有聽懂。”

“所以你認為演一場虛僞的求婚戲碼,我就會懂?”她已經弄不清他的邏輯了,廷亨腿傷上腦了嗎?

“你懂了,而且你會反抗了。”他們有過争執,可幾乎沒有大吵過,寧真也從未轉身離去,太多理性壓抑太多置身事外,是另一種無情;這幾個月他的手段可能過頭了,但他不要寧真把感情全都收起,變成一個自以為超脫的人。馬廷亨說着:“雖然過程花哨,但我說的每個字都發自內心。”

她應該是氣昏了,除了裝可憐的中年二字,方寧真幾乎想不起剛才廷亨說了什麽。

“這不是一場虛僞的求婚,我再認真不過。”有些話,還是明明白白地說清楚比較好。

那目光太熾,方寧真悄悄低頭,避開了不必要的對視。

是,她氣惱,可也無法控制地被牽動着。他的理解、包容甚至放任……

廷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告訴自己,她埋藏的心事與秘密他看在眼裏,他知道她受傷。知道,并且努力為她做些什麽。

她無法假裝看不見。

“寧真,我現在要說的,是放在心裏很久的話。沒對你提起過,我想是因為曾經我以為你懂,後來好像越來越模糊,最後似乎沒了分界。”馬廷亨看得出寧真拿自己沒辦法,是這原因吧,他才老是有恃無恐。“我要說的是關于宇霏。”

方寧真還是低垂着臉,靜靜聽着。

知道她有在聽,馬廷亨說道:“不論在廷烽生前或走後,雖然大家嘴上都說宇霏和我們兄弟親如兄妹,但心裏是怨她的。如果沒有宇霏,廷鋒或許不在賽車場上,但還在這世上。”

方寧真不說話。從伯母對宇霏的态度,她也依稀靶覺得到一股埋怨,這是她無法恨宇霏的原因之一;錯不在宇霏,可她卻可能自責一世。

寧真的矛盾與心結,或許和宇霏的自責一樣,很難解開。可他會努力,往後的日子,他會努力……雙眼鎖着她低垂的臉蛋,馬廷亨道:“宇霏愛了廷烽那麽久,可廷烽和整個馬家給她的只有傷害。我承認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放不下她,那是出于內疚。”

……曾?為什麽要用過去式,現在廷亨就能放下了嗎?未來,如果宇霏再來求助,他又能視而不見嗎?下一次的無微不至,又會持續多久呢?方寧真蹙眉,為了挽回他們的關系,廷亨下一句要說的是會依情勢變動的諾言嗎?

太動人但太短暫的天長地久她已聽過一次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聽?

她對他的難得正經顯得興趣缺缺,馬廷亨将戒盒塞進她手中,單手捧起她的臉,望進她配合了很久但仍有些灰心的眼裏,溫聲道:“寧真,我對你不是內疚。”

廷亨不說對不起,他甚至沒有表示過一點歉意……是因怕她聽了會多想,會曲解成他真的做過對不起自己的事?陽光很暖,他的手也很暖,方寧真很想不被融化。

“上次被我的感性打斷了的問題,你可以現在回答我嗎?”手撫到腦後,揉着她軟軟的發,馬廷亨自嘲地問着。如果可以,他不想再提起那個讓人想連寫五個慘字的夜晚,可他太想知道她的回答。

方寧真又想別開臉了,卻被他硬生生扣住。有些不情願地,她據實說着:“那晚,我想告訴你我懷孕的事,希望你會和我一起思考未來……”如果不是學長打斷,這話在晚餐時就說出口,廷亨不必無端端淋一場雨、受一場災難,更不必洩露他的脆弱。

聞言,他松開手,寧真望向了別處。馬廷亨問着:“為什麽?”“唔……”餘光感到他的凝視,這問題要好好回答,不然可能會遭殃。方寧真轉轉眼,小聲說道:“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能怎麽辦了。”

馬廷亨顯然對于她的話不太滿意,深吸了口氣,道:“你老實回答我,寧真,你考慮過守文的提議嗎?”

學長的提議?方寧真眨眨眼,廷亨指的是學長的求婚嗎?唔,她該怎麽回答呢,有個有經驗的丈夫跟爸爸确實是很吸引人的,不過……她擡頭,對上廷亨眯細的眼眸。

她考慮過。馬廷亨将她臉上最細膩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惱得邁步,從她身邊離去。

方寧真傻了傻,看着他一步步往前。

……現在是怎樣?

廷亨沒有回過一次頭,雖然步伐不若以前潇灑,拄着拐杖也有點可憐,但那背影很挺,好像不會被打倒,很能撐下去。

可憑什麽?他憑什麽把她甩在路邊?憑什麽生她的氣?的确他就是一個這麽莫名其妙的人……可這是剛求完婚的人該有的态度嗎?方寧真攏着眉,怔忡間,他越走越遠。

驀地,那人影停下,沒回頭卻張開手臂,手掌向後打開,說道: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要跟上來,我都已經走得那麽慢了,你就不會追來留住我嗎?怎麽那麽不可愛啊!”

那帶着濃濃嘲弄的語氣令方寧真憤怒,她快步追上,氣得一把拉住他的手,逼他轉過來面對自己。接着,她一愣。

馬廷亨臉上是促狹的笑,開心她的中計。

他十分開心。這世上終于有一件事,當寧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時,會來依靠他,他怎能不開心?

那雙眼眸被暖陽染上光彩……為什麽他看起來這麽得意?方寧真火大了,捏緊他的手,将手中的戒指塞回他手裏,揚起下巴吼道:“你忘了這個!拿走!你這個幼稚鬼!”

馬廷亨瞪着她,笑容瞬間垮下。

她有些好笑地又将下巴擡得更高,壓抑許久的怒氣終于爆發了。廷亨說她學會反抗,對!這就是她的絕地大反攻。惡狠地瞪着他,用微抖的聲音說着:“你以為我要說什麽?廷亨,我們都是幾歲的人了,我們在一起或分開影響到的也不是只有我們兩人;我想走,可我還要顧慮你顧慮捷思還要顧慮長輩們的期望,要我留我又覺得不甘心。說真的,我很想念十年前我們談的戀愛,是有煩惱沒錯,可關于對方的事總是那麽堅定确定;十年過去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現在不是你愛我我愛你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幹嘛這樣看我?我有說錯嗎?我說愛你,然後一切都沒事了嗎?我就不用分享你的胸膛臂彎,也不用成天擔心自己有天會變成可怕的讨厭鬼自私鬼嫉妒鬼?我說愛你,別人就沒話說了嗎?我說愛你,公司的財務危機就能解決嗎?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容易,馬廷亨,我愛你愛你愛你——”

他傾身向前。緊緊将她擁住,唇印上她的,堵住了所有的不滿。

方寧真瞠大眼,驚覺自己的語無倫次。噢!到底為了什麽她要因區區感情的事把自己弄得這麽混亂這麽不理智,為什麽廷亨要把幼稚傳染給她,把她變成這樣?

近距離看見的是他漂亮但緊攢的眉,那吻漸深,她直覺要退。

馬廷亨不放,手來到她腰間,腹部貼上她的……那一刻,他稍停,緩緩放開了她。深吸了口氣,他低啞的聲音說道:“寧真,不要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你說得容易。”方寧真使力拔着環在腰間的手,她的腰粗了很多呀,很煩很煩很煩,廷亨的那套道理她也懂,可做起來不容易嘛,更煩更煩更煩!“就是這麽容易。”瞅着她微腫的唇,他定定說着:“沒錯,相愛不能解決問題,但能把兩人拉在一起想辦法,肯定比一個人閉門造車好;以前你也說過類似的話,所以才有了捷思,不是嗎?”她眼底有着不甘願,手卻微松,他又道:“試着對我透露你的心事,一點也好,我會努力,讓我們都過得更好。”

寧真說得沒錯,他們已不是十年前的他們。他可以說更多的承諾,更多的保證,但他失信過,話說出口,只是令人灰心;那麽,不如不說吧,他有接下來的半輩子耒慢慢取信于她。

太狡猾。先給了試吃期,溫柔餐、鴨霸餐樣樣都來,然後再附上保證卡要她埋單,這讓她是埋還是不埋?方寧真開始想當個奧客,吃吃霸王餐就好。

寧真真要把愛收回,任誰都阻止不了,但……她十分動搖。馬廷亨松開了支撐半邊身體的拐杖,寧真一驚,只能将他攬近。雙手将她抱滿懷,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他輕聲說着:“過去五年,你就當成另一個惡劣的考驗吧。”

“究竟還有多少個惡劣的考驗?”被困在他懷中,方寧真分心伸腳勾着落在一旁的拐杖。

他沒有回答,因為人生大難預測。馬廷亨彎身靠近她發間,道:“寧真,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不是理性的判斷,不是因為孩子……你從不争取我,是不是我不值?”

争取?方寧真頓然,她怎麽沒有想過?

……是她沒有自信吧。沒自信超越早她太多的相識點,和那麽多那麽多她來不及參與的事,也沒有自信在下一個變數來臨時能一個人硬撐;并不是廷亨不值。不是。

“請你争取我,寧真,就像我争取你那樣,當你需要我,就告訴我,就像我會不斷找尋你、親近你那樣,而不是迳自退出,留下我一人孤軍奮戰。”馬廷亨吻着她的發,發尾随風掃過頰邊。

當宇霏頭發漸長,寧真便剪了長發……為什麽寧真會以為他會将兩人搞混?寧真是對她自己沒信心,還是對他不信任?

寧真想離開他的念頭,是從那時開始的吧……她受傷,不說,他只能一點一滴去發現,他又怎麽會比較好過?從今以後,若寧真不說,就讓他來問吧,直到她慣了身邊有個人會不斷問起,不斷關心着她快樂與否。那麽,有一天,她真心的笑容,會再度回到臉上,為他綻放。

閉上眼,他聲音輕輕地、涼涼地,道:“寧真,不要生我的氣,不要埋怨我太久,不要把心關起來……”

多數時候,廷亨擅長用聲音感染情緒,慣性用字句、用語調吸引聽者注意,那是一種職業病;他也總是笑臉迎人,制造能将一切打理得好的假象。而這一刻,方寧明白了,廷亨的脆弱,他真實的心意,只對自己透露。這麽想的話,她善妒的心,确實得到一些平衡,再說……

真的……太暖了,他的懷抱。

所以,車來車往,偶爾也有人經過,甚至停步觀望,可她已視而不見,只是貪圖片刻相擁。

“真,不要不愛我,”

貼在耳邊的低喃,很輕,也很重。

外界的紛擾,仍令她有些分心,但,廷亨的低語字字敲入心裏。

未來如何,沒人能保證,可此刻開始擔心太甚,最終,只能将自己關進孤獨的角落。人總是不斷相互傷害,然後再不斷找尋治愈傷痛的方法,如果……如果他們能為彼此分擔,如果廷亨願意為她努力,那麽,她為何不能再點一次頭?

微風輕拂,短發融進了他發間,糾結着。

過了很久,方寧真收緊了回擁他的力道。

這是她給廷亨的答複。她還是心有不甘,所以不願付諸言語,至于是否能傳達……

孕婦的腳酸了,氣累了,她已經不想理了。

尾聲

豔陽高照,鳥兒歌唱。

純白兩層樓屋宇的後院裏,青青草地上幾抹人影交錯。

今天是捷思一年一度的茶會,兩位老總從策畫安排到實際的活動執行,不假手他人,親自挑選本土好茶與小點,票選一日午後,整個辦公室一起偷閑。原本只為慰勞員工而設的茶會,今年邀請了額外的賓客,大多是認同捷思新方向的新約客戶,也有幾位馬總請來幫忙的幫手。

慰勞茶會請幫手,似乎有違過去的傳統,不過……上半年度,公司內部發生了很多轉變,包括服務內容的調整、高雄辦事處的擴大、香港案子的增加,以及……在公司裏打混長達五年、馬總的小三終于自覺性離職,和方總懷孕幾件大事。

孕婦不宜勞累奔波;高雄有事馬總去,香港有事馬總飛,小三離職,馬總腿痛沒空挽留。

馬總太忙了。所以請幾個幫手來幫忙茶會的準備及現場堡作,也是無可厚非的,同事們都能理解。

可再忙……也不該這樣吧?

與同事、客戶寒暄後,後院安靜的一角,方總手中端着一杯不含咖啡因的茶,在新規畫的花圃前立着,就這麽一個人。她的身邊總是很寧靜,也許是個性的緣故,也許只是不得不習慣孤單……

握着杯耳的手舉起,靠向唇邊沾了一口,那纖細的無名指上,有一圈戒指。同事們注意到時,已經戴了一陣子了,問方總,她總是笑答:是的,有了孩子,要結婚了。

以往隐隐約約有些無奈,近來,她似乎顯得頗自得其樂。

杯中茶色映着陽光,閃閃發亮,方總低着頭,不知看的是花是茶還是別的?察覺身側有人靠來,她放低茶杯,緩緩擡眼。

一直以來,方總眼底沒有太多光彩,平靜無浪,一如本人。

高挺的人影拄着拐杖走近,在人前,不會喚她的名,只會叫她:“方總。”是……一種軟性的主權宣示,還是為了保護她太容易讓人占便宜的個性?執起她的手,兩指握在戒指上轉了半圈,将藏在指內掌中的鑽轉到外頭。

她白淨的臉蛋上沒有笑容,但眼波流轉間不意洩露了一絲溫柔,方總問着:“疼嗎?”

考慮了兩秒,他萬分可憐地點頭。“你可以幫我止痛一下嗎?”

方總微愣。“怎麽止——”

……遲鈍。

吻,落在了她微啓的唇,很輕很短暫。

卻很難不引起旁人側目。

最近,有人花招百出,常把肉麻當有趣;也有人完全學不到教訓,不斷地被激怒。可站在有趣的立場……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跟淡定的表情比起來,因發惱而微紅的臉頰,不悅但晶亮的眼眸,是少見的,也是醉人的。

以上,是近距離觀察了将近九個月的心得。

在同一個位置,看着同一個人與她身邊的事物許久的沈家豪聳聳肩,轉頭喝起方總剛才為自己倒好的、但已涼了的茶,繼續享受午後陽光。

才喝一口,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他執起,盯着來電顯示一會,瞄向那個付他兩倍薪水監視自己女人的殘障同胞道:“馬總,有什麽事直接走過來跟我說,或叫我一聲不就好了?”

“腳酸哪。”馬總噙着近來那總是太過得意的笑,向自己眺來。“家豪,你現在出發,幫我到市公所抽號碼牌好嗎?我們随後就到。”

沈家豪遠遠望着兩人。方總的距離,聽得見馬總的話,但她的表情疑惑……在工作上,她不是反應最快的,也沒有攝人的霸氣,但多數人會說她聰明,說她精于細節、深謀遠慮;處理私事上,外人霧裏看花,他卻一直覺得她有些傻有些鈍,是太吃虧的類型。

沈家豪是馬總的卧底沒錯,但他喜歡方總,因此眼下不太能接受馬總拿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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