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回

遠離太子,讨好新君,這兩條擺在一起,元春必定是全力應對第一個。

得罪新君,好歹會倒在新君登基之後;可親近了太子,在聖上有生之年就會趕上“大清算”。可惜她若是當年的賢德妃,元春說話賈政才會認真考慮,如今這會兒,她說什麽父親都不以為然。

她甚至可以想象,父親肯定得跟太子妃的父兄親口承諾:女兒必會謹守本分,做太子妃的臂助。

曾祖賈源和祖父賈代善真刀真槍,不惜性命拼下來的家業和體面,到了父親這裏……你自己非要趴在泥地裏,那就別怪人家往你臉上踩。

宮裏尤其是個捧高踩低的地方,以元春對太子妃的了解,父親去央求太子妃娘家的事兒,保準得傳得人盡皆知。

元春越想越是胸悶,嗓子堵得硬是連話都說不出來。前世她是個乖女兒,家裏人怎麽安排,她就怎麽行事,但眼見着太子要倒臺的時候,家裏偏偏安靜起來,不肯再下什麽“指示”——其實,元春不難猜到,當時家裏一定起了分歧,有人想“從一而終”,有人則要“轉投明主”。

那會兒也是元春唯一一次自行決斷:她去求了淑妃娘娘跟前得用的女官。元春的妙處在于,她不是太子的女人,更不是太子妃的心腹,詐降這種事兒她也做不來。

之後,她更是因為這次投誠而封了妃:一是新君趙之桢看在親娘淑妃娘娘的面子上;其二,則是因為新君甭管情不情願,都得給改換門庭的官員們點兒希望。

往日種種一一在眼前晃過,元春低垂眼簾:我這都是為了誰啊!

她同時也在認真自省:再以勸說為主,恐怕不管用了。可一句話不說,放着他們摔跟頭,又有些于心不忍……畢竟那是親生父母,而哥哥想撐起榮府,至少還得三五年。

倒不是因為兄妹情深,而自己一味偏向哥哥,也不是因為哥哥賈珠謙和,又一向與自己有商有量,實在是父親沒有自知之明,同時眼光也真的不成。

總之,前世事關家族命運的所有決策,都是錯的!要命的是,還一錯到底,抄家奪爵之後想悔改也沒悔改的餘地了。

就說柳桓他爹柳芳,這位在前世乃是京城聞名的“眼瞎”和“糊塗”,父親如今倒是經常和這位出去應酬。

而哥哥賈珠卻明确地表示,柳桓不凡,将來必是個人物。

這會兒的父親甚至不如大伯賈赦,大伯貪圖享樂,也未必是個明白人,卻好歹知道暫且不表态,也不上趕着去燒熱竈。至于隔壁寧府的珍大哥哥,是個膽大心狠的急脾氣,可也講究待價而沽。

元春前後兩輩子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地渴望權力,堂堂正正地站在高處,讓父親“悠閑地”過完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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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得入神,在貴妃宮外,平坦的石板路上不知怎麽腳下一絆,登時就摔在了地上,額頭與石板一撞,竟還發出了一聲悶響。

這一下就把周圍人都吓壞了。元春人緣不壞,尤其是大家發現這姑娘的心願就是鍍層金,然後出宮回家嫁個好人家……如此一來,也就沒什麽人肯把她做對手,更沒人會盼着她咽氣,尤其還是咽氣在貴妃的承乾宮門口。

她這一跤,看起來聽起來都是摔得夠狠,也摔得夠猛,當值的侍衛倒是不敢動,而太監和宮女趕忙把她扶了起來,元春此時神智還挺清醒,但聲音極小,“我沒事兒,謝……”心裏還在嘀咕,這回丢人丢大發了。

誰知她剛擠出了個“謝”字,一道鮮血順着額頭淌了下來,正好把半邊臉都糊上了……

偏巧七皇子趙之桢剛看過妹妹們,向養母告辭後出得宮門,就見那位有點印象的賈家姑娘讓宮女攙着,頂着半臉血,剩下的一只眼睛裏還帶着點迷茫……可動作十分爽利,都摔成這樣,偏偏行禮的姿勢都挑出不半點毛病。

趙之桢道:“趕緊回去歇着吧。”禮都行完了,就不用再傻乎乎地補一句“免禮”了。

元春這副尊榮若是讓後宮的貴人撞見,興許還有個“沖撞”的罪名,可遇見一個上過戰場,帶過兵,更親手殺過人的皇子,再提什麽“沖撞”就太假了。

扶着元春的兩個小宮女還提替她慶幸不已,等着七皇子走遠,元春這才擡手抹了把臉,一手濕漉漉,她自己也挺驚訝,“居然流了這麽多血呀。”

旁邊兩個小宮女心道:這是摔傻了?你一只眼睛都讓血糊得睜不開了!

怎料元春又哀嘆道:“要是留了疤,興許就不能梳露額頭的發式了。”

卻說她前世在宮中的生活,把她性子上的棱角磨了個差不離,再說她跟別人家的小姐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她一點都不嬌氣:摔都摔了,血都流了,破相就破相呗。真要是相貌上有了點瑕疵,正好讓太子妃尋了托詞,她也不用再讓父親送進火坑——何樂不為嘛。

不止兩個小宮女詫異,賈女史破了相怎麽還跟沒事兒人似的?連天生耳聰目明,雖然走出去挺遠,但還能依稀聽清元春嘀咕的趙之桢,越發對這姑娘生起了興趣。

在軍營中前前後後待了五年,趙之桢能算是個儒将,但也不可避免地受那群“大老粗”的影響,不喜歡太過纖細的女子,無論是身材還是性情。

不過京中像樣些的人家都愛嬌養女兒,像元春這樣的……實屬異類,引得趙之桢又多瞄了她幾眼。

承乾宮門外,難得回頭的七皇子,破相都沒當回事兒的元春,轉眼之間這點經過貴妃便全知道了。

貴妃先打發人去請大夫給元春診治,據大夫回報,他趕去的時候,賈女史自己都把臉洗幹淨了……皮肉之傷而已,養些日子連疤都不會留。

李貴妃放了心:畢竟這姑娘是哥哥托自己照看,元春的爹娘不算什麽,可她有個好姑母,更有個不能開罪的厲害姑父。

不過想起七皇子今日似乎不同以往,倒勾起了貴妃另一番心事。

她沒兒子,對自己撫養長大的七皇子比他親媽更上心,其實也更真心一點。

話說太子作為帝後唯一成活的兒子,聖上自是溺愛無比,從小到大一直無私地教導他,替他鋪路,甚至為了收攏臣下,并送給這個兒子相當的勢力,好讓他坐得穩行得正。

在聖上還年輕,太子更年輕的時候,自然是父慈子孝,和睦無比,可随着聖上子女漸多,日益衰老,而太子正值壯年滿身朝氣,且勢力越來越大……聖上的心思就有些微妙的變化。

為了他自己也為了他最疼愛的兒子,聖上出手壓了壓太子,同時扶持其他的兒子,讓他們有底氣跟太子對着幹——至少一直以來都是聖上心頭肉的太子是這樣認為的,開始他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父皇為何……翻臉,随後大約他也得了個中三味:聖上再疼他,心裏最重要的還是那張龍椅。

如今,聖上與太子已然生了隔閡,但還不算太嚴重,至少李貴妃覺得太子就此收手,戒急用忍,平和收場一點問題都沒有,只不過跋扈了太久的太子未必咽得下這口氣。他讓他父皇寵愛了大半生,如今恐怕比他父親還唯我獨尊。

在李家,無論男女都要讀書,李貴妃在家時更是熟讀經史,以史為鑒這話可不是白說的:自古至今,歷經若幹朝代,可能平安熬到帝位的太子兩只手就數得過來,比明君還和賢君還少。

反正李貴妃并不怎麽看好太子。至于自以為看到希望,急于抓緊機會讨好父皇,取太子而代之的大皇子,貴妃心裏甚至還有些不屑。

不過淑妃娘娘卻很看好自己親生的長子,更生出了将來也要依靠他的心思,于是她自然就往大兒子那邊偏了偏,而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兒子十二皇子更不必說。

夾在中間頗有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七皇子趙之桢,表面上什麽也看不出,但心裏并不是真的無動于衷。

李貴妃把一切都看在眼裏,越發心疼養子:淑妃你這樣把兒子往外推,那我幹脆順水推舟完全接手了吧。

卻說趙之桢的原配妻子正是貴妃做主給他挑的,無奈他似乎遺傳了親爹克妻的本事,明明與原配感情不賴,可好日子就是不長久,原配妻子生下了個兒子,可産後失于調養,最終也撒手人寰。

而趙之桢的繼室,則是淑妃薦來的人選,貴妃當時見了一面,對這姑娘就不怎麽看好,不過她也犯不着開口阻攔人家母子“親近”就是。

事實證明李貴妃的眼光完全承自他爹,真不是一般的精準和犀利。

果然這姑娘嫁給七皇子之後,夫妻倆感情說是普普通通,都算是恭維了。為此,淑妃再見七皇子,更添了一份尴尬。

李貴妃這時正琢磨:不如把元春指給老七做側室?不過得先探探老七的心思,到時候亂點鴛鴦譜,不就跟他親媽一樣了嗎。

話說,李貴妃真不覺得元春身為榮國公嫡親的孫女兒,做皇子側室便是委屈了她。

其實,元春自己都不這樣想:他家身份才學真正配得起皇子的……也只有姑母一人。再說她乃是榮府二房嫡女,父親如今不過是個從五品,趙之桢的繼室還是三品大員的嫡女呢,雖然這個嫡女也有點水分——此事容後再表。

總之,元春自始至終都很有自知之明,單這一點就比她的父母兄弟們強上太多了。

而她傷愈複出,便讓貴妃叫到跟前,問過身子之後便閑話起她的前程,甚至還提了句終身大事。

李貴妃一派閑适,可元春卻是心頭猶如大鼓狂擂:難道太子妃終于挨不過面子出手了?悶頭養病的時候,她可什麽都沒聽說啊。

可真要是太子妃想把她要到東宮,她又能怎麽樣?不過到了東宮也只能見招拆招了。畢竟她對太子沒有一點期待,更沒打算奉承太子妃。而太子妃一直都把太子看得很死,而太子在女色上又沒什麽操守可言,還常到外面打打“野食”。

于是元春恭敬道:“但憑貴妃做主。”

至于“能得貴妃賞識真是我的福分”之類的話,則不必出口。好歹她也是榮國公的親孫女兒,雖然自家已然顯出頹勢,但自輕自賤就更不會有人看得起。

李貴妃笑道:“既然讓我做主,本宮總不會讓你沒了下場。”頓了頓,又顯然意有所指,“別擔心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你是我宮裏的人。”

賈政跑去太子妃娘家,還讓人家暗地裏笑話了一通,這事兒哪裏瞞得過執掌~後~宮,耳目遍布四處,甚至包括東宮二十年的李貴妃呢。

元春得了保證,也沒見喜形于色,她神情語氣倒是始終如一,“謝貴妃。”

等元春告退,趙之桢才從貴妃身側的屏風後繞了出來。

李貴妃笑問,“如何?”

不管是當年替他挑媳婦,還是如他的願,給他指側室,養母貴妃行事總是讓人覺得無比舒坦。

趙之桢道:“難為她小小年紀,倒是鎮定。”說着,便給養母輕輕捶起肩膀。

李貴妃十分受用,眯了眯眼,“正是看這孩子穩得住,我才有心成全你們。”說到這裏,她也忍不住勸了幾句,“你媳婦,不樂意見她,便把她往府裏一扔,也不怪她陰陽怪氣。你有什麽不滿,好好和她說,若她不改,你再……”

趙之桢接話道:“才能名正言順,兒子記下了。”

于是元春的各種計劃和安排再次一樣都沒用上,便再次給趙之桢做妾……妃不也一樣是妾?元春在心生無力之餘,越發迫切地想要掌權,而權力哪裏來?從站得更高的人手裏拿!

當李貴妃指婚的懿旨傳至榮國府,賈政大驚失色: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謀劃全都付之東流。

可他就算再不滿意,也沒那個膽子抗命。賈政順着君王,順着父母,甚至連朋友他都以順為主,但當他安排起女兒的前程,卻沒有一件能夠“順”了他的心意。另外,他怎麽和太子妃娘家交代啊……

若是知道父親的想法,元春只怕要冷笑一下:太子妃娘家壓根沒把老爺您的請求放在眼裏,還要什麽交代?

不同于心中煎熬無比的丈夫,王夫人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雖然女兒沒有入得東宮,但也被指給了皇子,還是貴妃的養子,雖然比太子的側室略次上一等,但七皇子後院裏女人極少,女兒進門若是得了寵愛,想必日子比在東宮安生一些?

老祖宗賈母其實比兒子要精明得多,對于朝局她懂得不多,但畢竟有個立下赫赫戰功,并原位襲爵的丈夫,又時常與诰命們交際,最最基本的嗅覺仍在:她心裏也覺得太子似乎不如以前穩當,孫女兒能嫁給七皇子也未必是壞事。

賈珠最懂元春,明白妹妹大約會慶幸跳出了火坑,但給皇子做妾,他還是替妹妹有些難過……只有努力上進求功名做高官,才能為妹妹撐腰啊。

邢夫人得到消息,難免有種心願已了的快意,“縱有青雲志,還不是給人做姨娘。”

賈琏偏巧聽見,當面沒說什麽,可轉頭就和媳婦王熙鳳道,“看着點太太,咱們要給大妹妹備嫁,別弄出惹人笑話的事兒來。”

王熙鳳道:“你且放心。”給皇子做姨娘,和給個尋常官員做姨娘能一樣?大妹妹若是有造化,生了兒子再得封側妃,那可是能上皇家玉碟的。

七皇子養母是貴妃,生母是淑妃,這出身将來總少不了一個親王在手,而親王的庶子也能封個國公。就憑這品級,只除了老祖宗,其餘人還不是見面都得行禮?

卻說,兜兜轉轉還是嫁給了前世的丈夫,元春在暗自嘀咕了幾回之後,也就該幹什麽幹什麽了。當然,她也沒忘給哥哥賈珠寫了封信,讓他提醒家裏,把傲梅青竹還有抱琴,以及郊外莊子李大一家子都給她要過來。

至于七皇子府裏,懿旨下達,七皇子他正妻轉過頭就砸了杯子。

身邊丫頭和媽媽好一通勸解,才讓這位脾氣極大的正妻喘氣順了些。這會兒,她的心腹大丫頭上前道,“您何須置氣,宮裏淑妃娘娘怕是正不自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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