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接下來的時間,賽巴斯欽像是要表示關于莊園、曼托菲爾的話題到此為止一般,除了客氣地請萊奧開火關火、将食材拿過來或放過去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萊奧這方也是,他沉默的聽老管家指揮,把意大利面拌上橄榄油淋上蔬菜醬,将平底鍋裏的雞湯、炒料和調理機中的馬鈴薯泥組合成濃湯,切開堅果面包放進藤籃中,然後坐下來與賽巴斯欽一同把面、湯、面包掃進肚子裏。
飯後萊奧沒有收拾餐桌──以往不管誰下廚他都會擔下收桌子洗盤子的工作,從衣架上抓下一件黑色連帽外套上後,便不發一語地離開獨棟住宅。
萊奧走在一個多小時前經過的街道上,當時請青年提或送過物品、開車門房門與箱子門的男女大多已返家或前去工作,因此他一路上僅和兩三個人揮手道午安,在遠離獨棟住宅所在的街區後,插在口袋裏的手更是一次都沒抽出。
不過這與萊奧的打扮與身姿多少有些關系,他在進入舊市區後便拉起兜帽遮住半張臉,還刻意垂首拱背邁大步走路,讓熟人就算見着也認不着。
萊奧沒有選定目的地,漫無目的的穿越馬路、拐過巷道,登上階梯再滑下扶手,而當他走到腳底發疼,膝蓋被酸乏感所壓彎時,人已經從布洛捏爾西北方的住宅區,來到東南方的馬門廣場。
方廣遼闊的廣場與萊奧過去照訪時毫無差別,游客、本地居民、小販與街頭藝人散布于灰白石板上,場中央立有仕女雕塑的水池旁坐着歇腳的情侶或長者,東側的百年教堂迎着陽光,兩側與正面的彩繪玻璃耀眼如寶石。
萊奧越過半個廣場來到水池邊,撿了一個左右無人、前方不見藝人的位子坐下,彎下腰雙掌交疊撐住額頭,看着被自身陰影籠罩的大腿,腦中再次回放五天前與曼托菲爾最後一次見面的記憶。
他在由森核返回莊園客房後,紮紮實實的睡上十一個小時,蘇醒時房內的窗簾全被放下,床、地、桌、櫃、牆與椅子全籠罩在陰影中,幽暗得像即将日落的深昏時刻。
萊奧眨了眨眼,将手伸向枕邊想找手機确認時間,左耳忽然聽見細微的聲響,肩膀一抖地轉頭朝聲音源看,在床邊的骨董椅上看見曼托菲爾。
夜血者穿着昨日的騎馬裝,連人帶椅坐在黑影中,影子模糊了他的五官與線條,銀白長發也蓋上一層灰霧,只有翡翠色的眼瞳異常清晰,彷佛有人在黑暗中點了兩團青火。
萊奧壓在被褥中的手本能地縮起,不過他很快就将驚吓轉為驚喜,翻身坐起笑道:「曼托菲爾!你怎麽會在這裏?」
「……」
「曼托菲爾?」
萊奧呼喚,隐約覺得曼托菲爾似乎有些不對勁,眯起眼凝視夜血者問:「你還好嗎?」
「……沒事。」
曼托菲爾回答,轉過頭将目光投向左側牆面上的畫作問:「你睡飽了?」
「都睡僵了。」
萊奧拉長脖子前傾身子靠近曼托菲爾問:「真的沒事?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沙……」
「我沒事!」曼托菲爾以逼近怒吼的音量與音高回複,掌下同時響起木頭碎裂的細響。
萊奧猛然停住,靜默幾秒才舉起雙手重新擺出笑容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沒事,是我多話了,對不起。」
「……」
「對了,你會在這裏,是有事找我吧?」
萊奧捕捉到曼托菲爾手指的顫動,知道自己猜對了,掀開絲被踏上地板道:「既然是,直接叫醒我不就好了,我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的人,這麽客氣很奇怪。」
「我沒有客氣。」
曼托菲爾垂下頭道,停頓幾秒才接續道:「約瑟……賽巴斯欽發現莊園有地方會漏水,約了裝修工人要做全面翻修。」
「需要實習木匠嗎?」萊奧舉手問。
「不用,」
曼托菲爾起身背對萊奧道:「你留着會礙事,把東西收一收,今天太陽下山前,和賽巴斯欽一起離開莊園。」
「沒問題!我的木匠技能……你說什麽?」萊奧愣住,盯着曼托菲爾的背影無法理解自己聽到的話。
「日落前離開亞特伍德莊園。」
曼托菲爾用毫無起伏的聲調重複,不等萊奧做出任何回應便快步走向門口,推開`房門将人類獨自留在灰暗不明的房間內。
「大……大哥哥?大哥哥!」
稚嫩的喊聲将萊奧推回現實,他擡起頭往前看,發現自己面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名綁辮子的小女孩。
「大哥哥,你怎麽了?」
小女孩張着烏溜溜的大眼歪頭問:「肚子痛?肚子餓?還是受傷了?」
「都沒有,謝謝你的關心。」
萊奧重新挂上笑容,直起腰杆環顧左右問:「你的爸爸媽媽呢?在附近嗎?」
「在那裏。」
小女孩側身指向不遠處對着爵士樂手打拍子的夫婦,再望着萊奧皺皺眉道:「要幫大哥哥打九一一嗎?媽媽說人不舒服的時候,可以打九一一叫白白的車子過來。」
「我沒有不舒服到那種程度。」
萊奧注意到夫婦之一停下拍手看向自己,低下頭與女孩平視道:「你媽媽在找你了,回去她身邊吧。」
女孩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不過在開口前,她的母親先跑到水池邊,握起女兒的手一臉戒備的将孩子牽回丈夫身旁。
萊奧目送母女走遠,臉上虛假的笑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真實的情緒──恐慌。
是的,不管是和蘇珊太太與衆多鄰居時應對時的歡欣、回答女孩關切的溫柔,還是面對賽巴斯欽的冷怒,通通都不是萊奧真正的心情,他真正的心情是蝕心的恐慌。
萊奧不知道曼托菲爾為什麽忽然趕自己出去──莊園裝修絕對不是理由,他在搬離那日曾想找夜血者問清楚原因,可是賽巴斯欽和其它傭人死死盯住人類,沒讓他有任何開溜尋人的機會。
既然無法直接問,那就改用電話或簡訊問!萊奧抱着這個心思,在乘車前往布洛捏爾時掏出手機撥號打字,然而他撥出的電話轉進語音信箱,簡訊則是始終沒得到回複。
──我做錯了什麽嗎?
萊奧自問,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可能是在樹屋中索讨過度。
當曼托菲爾邀萊奧前往森林時,他大大松一口氣,心想着夜血者沒被自己荒唐的過去吓到真是太好了,這種緊繃多日終得舒緩的狀态,令他在看見對方紅着臉張開雙腿時格外沒有抵抗力,更別提之後那句想要孩子的話。
在這二重重擊下以及月亮──不知為何,每當滿月時他的體力和欲`望總是特別高漲──的影響下,萊奧一下子從對情`欲、交歡都頗為老練的成熟男子,退回對于戀人的氣息、溫度饑渴無比的十六歲少年,壓着曼托菲爾直到彼此枯竭乏力。
以曼托菲爾羞澀的程度,是有可能被萊奧的反應吓着,可是當晚兩人分別時,夜血者的眼神、撫觸與嘴唇都極其柔和,沒有一絲驚恐或排拒之色。
但如果不是基于這個可能,萊奧也想不出其它原因了,他冒犯或觸怒曼托菲爾的事不只一件,但這些事全是距今兩個月或一個禮拜前發生──例如要挾對方答應自己的條件、擅自闖進非人者的晚宴,不管夜血者反射弧再長,現在才發怒也太久了。
──那到底是為什麽?
萊奧在心底吶喊,喊聲無人回應,因為能回答的人遠在密林環繞的大宅中,而一向大膽到近乎妄為的人類沒有勇氣沖回莊園。
人在兩個狀态下會極度勇敢,一是一無所有,二是有所依恃,過去萊奧的堅強建築在前者上,如今兩者皆無,他有了無論如何都不願失去的人,卻不确定那人是否還眷顧自己。
萊奧感覺自己彷佛回到少年安置機構,不知道何時、怎麽做才能返家,想要放聲大哭又怕吓到妹妹,嘴上挂着安撫的笑靥,心裏卻被惶恐所塞滿。
當然,萊奧心裏還是有個聲音提醒他,曼托菲爾是正直、善良、深情且大度的人,會忽然要自己離去一定有正當理由,不要胡思亂想,可是在他被這個聲音所安撫前,另一個聲音先投出質問:你配得上如此正直、善良、深情且大度的人嗎?
──配不上。
萊奧腦中迅速彈出回答,雖然他在住入亞特伍德莊園的第一天,就極力争取曼托菲爾的好感,可是他始終不知道自己憑什麽獲得夜血者的寵愛,若要論做甜點,賽巴斯欽的功夫比他好;駕駛、木工與打掃上,古魯塔克、莉亞、雅絲大大勝過自己;在性`事上整個莊園中也許沒人比自己強,可是萊奧比任何人都清楚,「愛」不是靠「做」出來的。
「……好可怕。」
萊奧垂着頭呢喃,他不是第一次愛上某人,過去也曾有過情緒與心思都随一人起伏的經驗,可是患得患失、惶惶不安到這種程度卻是頭一回,被莫名驅逐的不安、與深愛之人分別的痛苦,以及長年累積卻毫無自覺的安全感匮乏混雜在一起,令他無論吸入多少空氣,胸口都宛如窒息。
「當我墜入愛河時,
那将會是永恒,
否則,我将永不與人相戀。」
熟悉的女中音與薩斯風聲闖進萊奧耳中,他雙肩一抖擡頭往自己的右手邊看,瞧見先前與曼托菲爾同坐水池邊時見過的女歌手正握着麥克風,擺動被黑色長裙包裹的腰杆微笑吟唱。
「在這令人焦慮不安的世界中,
戀情尚未開始便劃上休止,
那些在月光下缱绻細密的吻,
似乎也在溫暖的太陽下冷卻……」
萊奧的心髒猛然緊縮,大動作轉身望向反方向,卻因此絆倒從自己左方經過的女子,讓對方連呼叫的時間都沒有,就整個人摔到他腿上。
萊奧在對方的面部着地前,緊急扣住對方的手臂将人扶起道:「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後面有人,你有哪邊痛嗎?」
「沒有。」
女子站穩腳步,頓了一下看向萊奧道:「這聲音……小萊?」
「這是我的昵稱之一……」
萊奧的話聲轉弱,望着面前長發披肩、一身利落高檔套裝還踩着三吋高跟鞋的女子,皺起眉頭不确定地問:「你是……凱瑟琳?凱瑟琳˙富蘭克斯?」
「沒錯,那是我的名字。」
女子──凱瑟琳──對萊奧露出燦爛的笑容,張開手臂抱住青年道:「好久不見,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