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醫女(7)
時值盛夏,山道上滿是清新的草木味兒,密茵匝地,非常涼爽。這天榮平剛在寺廟墨了本醫案留着,婉拒了住持的盛情邀約,沿着山路慢慢往山下走,半路上卻遇到一個女子蜷縮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得直叫。榮平趕緊上前,結果一摸脈,脈相弦細,兩個尺脈弱的摸不住。
這女子掙紮着叫喊口渴,要喝水,助手即從馬背上取下水囊給她喂下去,誰知剛喝下去兩息,她喉嚨裏咯的一響,全都吐了出來。
“呀,這是怎麽回事。”
榮平一摸她的腿,腿上的肌肉硬得像石頭,“她腿抽筋了,先給她揉開”。
一番費力操作,這人終于睜開了眼,她看到榮平驚叫一聲,把她推開。榮平不防備,又是踮着腳的,這一推差點被推倒,助手一把托住了她,怒瞪女子:“你這婦人好不知好歹,我家姑娘好心救你,你還推人。”
女子面色驚疑不定,忙又道謝,一邊行禮卻一邊後退,“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離我太近,你也會病的。”
榮平立即反應過來:“傳染?”
那婦人面色慌亂,忙忙要走,榮平卻又叫住她:“你是要上山求住持施藥嗎?住持那裏只有治療肚疼腦熱的常見藥,你這病是熱邪作祟,住持那裏的藥不管用的。”
“我知道,但是我聽說寺廟裏降臨了菩薩,菩薩贈給住持一本天書,書上都是仙術,能起死回生。”
榮平愣了一下,“你說的是《榮氏知堂》吧?不巧,那恰恰是在下的書,書上不是仙術就是醫術,不能起死回生但能治病救人。”
婦人愣住了:“你是……”
“在下榮平是個大夫,醫仙是我父親。”
婦人愣了一愣,驚訝的張大嘴巴,随後便要跪下磕頭,榮平一把攔住,“大嫂不必如此,我自會全力救你。”
榮平方才號脈後便發現這個婦人體內有濕氣還有熱氣,要除濕清熱才行,于是開了個方子,列下晚蠶,砂仁等藥,“吃一付即可見效,吃兩付準保好了。”
婦人連連道謝,回到家中,一天兩頓喝下去,第二天果然大好。這引起了其他病人的注意,紛紛詢問她吃了什麽藥,這婦人添油加醋把自己山路上遇菩薩的事說了,越說越覺得自己遇到了神仙,說到後來,自己都覺得自己是有仙緣的。
她又想到菩薩說若有人問方子不必吝啬,若症狀一致,便可試吃,只是量不要太大等語,便很大方的把藥方貢獻出來,因此又治好了幾個人,而那幾個吃了沒見效的,無不盼望着自己也能見到菩薩,甚至還想到山路上去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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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怎麽不問問菩薩去哪兒了?”
“菩薩去哪兒那是我們凡人能問的嗎?”
“聽說蘇和堂已經配置出了效果很好的藥,基本上吃了就能好——”
“罷了罷了,蘇和堂那是藥嗎?那是金丹,吃兩丸下去,就得賣房子賣地,我還不如直接等死呢……”
榮平進城已有數日,這幾天她敏銳察覺到氣氛的不同尋常,原本以為只是夏天到了,容易生腸胃疾病,哪裏料想,這一波病患來勢洶洶,竟有成瘟疫的架勢。
“員外,你是肝胃本就有熱,如今又感了外部邪熱,兩廂交攻,身體就壞掉了。”榮平收回手寫下藥方:“不過不用擔心,這是我調整過的白虎湯,你喝上兩天,驅了熱就會好起來。”
這人是個鄉紳,還是個舉人,家裏有些資産,對大夫很大方,當即命人封了個大紅包出來,榮平卻在一盤錢上摸了五個銅板:“問診費。”
鄉紳愣了一下,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榮平被笑得莫名其妙,卻見他拍着桌子道:“妙哉妙哉,蘇和堂獨占天下,我倒忘了正常大夫行醫是什麽樣子了。”
聽到這話,榮平有些好奇:“我從江東江南一路到江北,發現好幾家蘇和堂,這個藥店很了不起?”
鄉紳冷笑:“何止了不起?簡直霸道!”
榮平這下真的迷惑了,她游方多年漲了見識,知道有些大夫技藝高超脾氣各色,本領強的人往往都有自己的規矩,但說霸道,還真稱不上,畢竟一方是大夫一方是病人,問診治病講究個兩廂情願,她見過霸道的病人還真沒見過霸道的醫生。
鄉紳看出了她的疑惑,憤恨道:“本來這城裏有好幾家醫館,後來蘇和堂來了,按道理外地醫館紮根并不容易,可是他們勢大財雄,背後還有很硬的關系,一開始用低價搶走客源,又聯合公府強取秘方,硬是擠垮了另外幾家醫館,等到他們一家獨大,真面目就暴露了。那“物美價廉”“懸壺濟世”的招牌也不要了,一副普通的傷寒藥以前賣十錢,現在賣百錢,我們這種有點家底的還好,普通百姓哪裏還看得起?”
他嘆了口氣,咂了口茶:“以前啊,大家寧願多跑些路,到另外的州府去看病,可眼下大江南北都是蘇和堂,你跑到哪裏去?小老百姓最怕生病,一病就得賣房賣地,不然就只能等死。”
榮平詫異:“我記得囤貨居奇欺行霸市是要被懲處的,官府不管嗎?”
“管?哪裏管的起?他開的是醫館又不是商鋪,人也沒囤貨,就是窩着一堆方子藥丸發財,況且蘇和堂背後東家是宮裏盛寵的蘇娘娘,說不定還是未來的太後,誰敢真的管?”
榮平聞言,思忖片刻,已猜到首尾,心道若是父親泉下有知,他留下的藥物配方成了謀財工具,大違初心,只怕要死不瞑目。
“這寵妃未免過于跋扈!”走出莊園,助手猶在恨恨不平。“難怪我聽說蘇妃是後宮第一闊綽之人,根本不是宮例和賞賜能兜下來,原來外頭養着這麽大斂財工具。”
“這可不是工具,而是毒瘤”榮平眸中有一線冷光閃過:“醫藥行業的毒瘤。”
榮平留在了明湖區,這是本座城市,疫病最嚴重的地方。不用她費心打廣告,剛在租賃的小屋裏安頓好東西,便有病人不斷找上門,榮平忙的飯都顧不上吃,一天之內,看了二十多號病人,大多都是腹瀉,肚痛,嘔吐……她查了地方志,發現這是該區的夏季常見時令病,但從未如今年這般泛濫過。
“大夫,大夫,快看看”一個婦人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跑過來,榮平眼尖,瞅到那孩子脖子都軟了,急忙上前迎接,把孩子平放到地上,伸手診脈,臉色卻立即沉了下去,她翻起小孩眼皮,小孩的眼珠已經翻上去,婦人大叫:“大夫,你快看看……”
她拉着榮平的胳膊,跪在孩子旁邊,助手忙把她的手拉開,“你別急,別急,讓我們姑娘好好診脈。”
榮平頭上微微有汗,不行,她知道不行了,這孩子已經沒有呼吸了,她撿了片極細極薄的鴨絨放到小孩鼻孔旁邊,那鴨絨一動不動。
“大夫,大夫……”她母親還在軟聲哀求:“我阿毛剛剛都還好好的,只是洩了次肚子而已,就是剝着吃了幾顆蓮子,我剛抱着他來的時候,他還哭呢”
榮平一動不動,她頭次體會到無力的感覺,眼瞧着一條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她以為她會更淡漠一點……看過多少普通人生老病死,早已不在乎了。可是那涕淚橫流的母親,悲哀欲絕痛苦哀嚎的模樣卻如一計重錘,砸進了她心裏。
“我買不起蘇和堂的藥,我跑了半座城過來,他們說你是菩薩。”
“對不起”她輕聲道。“我不是”
她不敢看那雙飽含希冀的眼睛,她從未如此強烈的體會過被寄予厚望,承受期待的是什麽感覺,如今剛體會到,便發現辜負期待原來這麽難受。
助手看着有點瘋癫的婦人,下意識的護在榮平身邊,那婦人卻并沒有動手,只是坐在地上,抱着孩子嚎啕,直到屍體變冷,才失魂落魄的離開。
榮平心中一片冰涼,半座城……從城東到這裏,跑一趟要多久?依着她自己的腳程,得用兩炷香。那婦人過來的時候,鞋都跑掉了。她板着指頭算了算,輕聲道:“這不是太快了點嗎?拉肚子而已,兩炷香的時間,人就沒了。”
助手也愣住了,是啊,太快了,快的不像生病。
榮平留了個心思,此後再遇到生病的人,都留心記錄他們飲食詢問往年病史。“這個病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十年前,夏令病死的人不過數十,三年前五百,今年連綿其他州府,總數過千,成疫。”
“腸胃道疾病往往于飲食相關,若說本地人常食用魚蝦蓮藻,其他地區的人又沒有,可別的州府也有同類病人出現了,這是怎麽回事?”
榮平門口的病人絡繹不絕,症狀類似,病根卻有區別,每個人都要對症,對人,并不是一張方子可活百人的,榮平從早忙到晚,累的筋疲力盡,幾乎沒有時間靜下心來思索,腦海中的疑問卻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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