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醫女(11)
雨停了,陸勉看着榮平仿佛有許多話要說,榮平卻徑直離開了。
她悄然返回京城,沒有驚動旁人,然而剛到老宅沒兩天,就有一位婦人上門求助,她攜了榮平的手細細打量:“這麽多年不見了,哎,你可能已不記得我了,我夫家姓陳,治我家老爺中風的那張方子是你寫的。”
榮平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她記起來了,曾經在外地時,遇到一位回京赴任的官員,說是要捎帶一張方子,緩解中風病人的痛苦。榮平見不到病人,自然不敢随意開藥,于是就給他幾張最常用的,并囑咐他若是無效或病情有變就立即停了。這會兒她才知道原來那方子到了陳閣老手裏。她不貪功,當下只笑道:“這世上并沒有什麽萬應碇,那方子恰好對了閣老的症,也是閣老自己的福氣。”
話到此處,榮平已經想起了這位婦人是誰。蘇羽環不止一個愛慕者。她曾經有過一個青梅竹馬,名叫陳竹雨,這陳竹雨家室清貴,祖上乃是三朝元老,內閣大臣。可他在蘇羽環入宮以後,一直消沉,行事放浪起來。這個婦人就是陳竹雨的母親。
怎麽母親來了,陳竹雨自己倒不來?“陳公子已病得起不了身了?”
婦人嘆息:“他不願見人。姑娘跟我來,看了便知。”
榮平見到陳竹雨的時候吃了一驚,終于明白他為何不願出門。面前這張臉,只有個俊俏的輪廓,其他的肌膚都已被各種紅腫帶漿的痤瘡毀的一塌糊塗。
陳竹雨見到到所謂大夫是個陌生的姑娘。還是個俊眼修眉,氣質卓然,如遠山碧雲,清揚婉約的姑娘,他一怔,轉過身去擋住了臉……動作裏滿是慌亂和自慚形穢。
“我是大夫,我眼中沒有人的皮相,只有人的病竈。”榮平輕聲安撫。
這種病不僅影響外貌還影響心理,榮平現在看着他,幾乎無法相信這是蘇羽環“清秀奪人,儒雅明湛”的青梅竹馬,初戀情人。
他明明還年輕,神色中卻滿是疲憊,面暗唇紅。整個臉龐都透着紅色,泛着油光,痤瘡大如豆粒,還泡着白色膿頭,下巴上尤其嚴重,一點好皮都不見了。 陳夫人熱切的盯着榮平,顯然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榮平身上。
榮平認真切過脈後,便道:“公子是否還通宵不寐心情煩躁?這面容有損,一則與情志有關,一則是人體浸液循環出了問題,心情燥郁,五內耗損,只塗藥膏是不行的,要吃藥調理。”
“你這臉,我能治。”榮平輕輕一句話,聽在母子二人耳裏卻不啻天籁。
陳竹雨眸光微亮,輕輕笑了笑:“我聽說過你的故事,我相信你。”
一個被逼上絕路的孤女都能原地奮起,逆風翻盤,他一個男子漢怎能永遠萎靡下去?
“張開嘴,我看看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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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喉暗紅,舌頭也發紅,舌苔卻膩中帶黃。
榮平又切了脈,心裏已有注意。“陳公子平素身體強健,面上呈紫棠色,眼中也有紅光,唇色更比常人紅些,體內顯然濕熱過甚,把體質調理好了,面上自然就好了。”
榮平揮筆開下一劑連翹解毒湯:“這藥先吃半月,半月後必見明顯效果。”
夫人十分感謝,封上大大紅包,榮平只取了問診費:“謝禮等痊愈了再說,我素來治好病才收錢的。”
少女舉手投足間一派自信飒落,那是閨閣女子不曾有的風度。陳夫人是見過世面的,心裏好一番贊嘆,這樣的女子偏又是這樣的身世,将來也不知落到哪個男人手裏。
約過了五日,陳竹雨面上的痤瘡便明顯減輕,膿頭消失陳府上下莫不歡喜,立即派人致謝。榮平叮囑他繼續按方吃藥,吃上三十天,便可見本來面目。夫人和陳竹雨已對她深信不疑,說吃三十天,就吃三十天,果然,繼續守方服用,後期面上痤瘡已幾乎看不出來,不盯着瞧,便跟好人一般無二。
夫人激動的拉住榮平的手,眼淚漣漣。
“姑娘,自打我兒着了蘇羽環的魔,就跟換了個人一樣,他如今相貌也好,心态也好,重整旗鼓,要考科舉入廟堂振興家業,姑娘這不僅是救我兒一個人,是救了一家子。”
陳竹雨寬慰了母親,又給榮平行禮,榮平忙道:“不必客氣,我收了你錢的,已經兩清了。”
陳竹雨笑道:“母親還不知道吧?榮姑娘行醫不為謀取私利,而是有着光大醫學門戶解除民生疾苦的大宏願。她游方到哪裏,良醫好藥的種子便種到了哪裏,遲早有一天,她的辛勞,會滋養整個世界。”
“公子不愧是讀書人,真會說話。既然這樣我再送你個方子把那點印痕抹平了。”榮平拿出藥方,啪一聲的蓋上印戳,遞給他。“榮氏知堂”。
“拿去,随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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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平沒有特意為自己的醫館做宣傳,但再次出現在人前的陳竹雨本身就是個活招牌。很快,“榮醫仙後繼有人”“榮平妙手回春”的消息就在京城中傳開,不少人慕名而來。
她這些年在外游方,不知遇到多少奇病怪病,尋常疾患根本不在話下。漸漸的,被頑疾危病困擾的人便都來找她。
這天她都準備收攤子了,忽然有個婦人紅着眼眶上門。“榮大夫,請您看看我家老爺,陸太醫來看過,說是不治之症,讓想吃的就吃點,想玩的玩玩,開開心心的。這不是等死了嘛。”
榮平詫異,原來陸勉的地位這麽高了,家屬話語裏滿滿都是信賴,對他的判斷也毫不質疑。她當即便道:“大姐我跟你去看看。”
這病人果然病得十分嚴重,在床上躺着爬都爬不起來,臉色蠟黃如金紙,病骨支離,全身腫脹 婦人十分殷勤的問候,給他洗臉喂水還問要不要出恭,病人臉上卻始終沒什麽表情,連眼皮都不翻一下,顯然已有些自暴自棄。
幸而他妻子還抱着希望,給榮平端了茶,絮絮說起因由。
“我家老爺是去年冬天的時候上朝,不知何事被皇帝罵了一通,回來時候騷眉搭眼也沒理會,不承想被調皮孩子兜頭一盆冷水從樓上潑下來,弄了個精濕,當天就躺倒了。”
失魂落魄之際遭遇當頭涼水,頭是三陽之首,受了涼激,非同小可。榮平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那鐵定要發冷發熱了。”
“可不嘛。”婦人嘆息:“第二天人就糊塗了,先請大夫看,說是傷了元氣,沖糖水雞蛋,還熬人參鹿茸茶……”
榮平聽到這裏,就想搖頭,手裏有幾個錢的人都迷信人參,遇到病就祭出來,這參也是随便吃的?她走到病人床前仔細觀察,又伸手號了脈,果斷道:“你找了陸勉,他給你吃的保元湯吧”
一直沉默不語的病人這才睜開眼,詫異的看了榮平一眼。一般大夫能說清病理已經了不得,這年紀輕輕的姑娘竟然能猜到他吃了什麽藥?
“是,但如你所見,并沒有什麽用。”婦人潸然淚下:“我相公命苦啊……”
榮平擺手止住她:“放心,遇到我就不苦了。”
婦人一句話沒哭完,看着榮平吶吶的道:“保元湯都不中用啊。”
榮平嘴角微妙勾起,一個有點諷刺又有點嘆惋的弧度。“太醫院的人伺候各種貴人伺候慣了,用藥求穩,又求貴求巧,很多他們看不上眼的賤物反而有大用。”
說着,榮平拿筆在紙上寫下四個字:“蘿蔔菜根”
婦人驚訝:“這能治病。”
“盡管一試。”
說來也奇,她熬了蘿蔔菜根來給病人喝下,不一會兒病人就不斷排氣,原本臌脹如鼓的肚皮也消退下去。連着喝了三天蘿蔔菜根水,病人竟然能吃進米粥了,漸漸的人還能下床了。就仿佛整個身體上下聯通,活泛了起來。
那婦人喜不自勝,對榮平贊不絕口,連誇神奇“姑娘怕是把神力賦予了蘿蔔菜根,否則這樣東西連藥都不算,如何能把膏肓病人硬掰回來呢。”
榮平從不在醫道上鼓弄玄虛,便給她解釋清楚。“不是什麽神力,而是正兒八經的藥理。你相公先用了大量參茸補劑,又喝保元湯,那些補品在體內郁積,就好比路被車馬堵住了,蘿蔔菜根乃通氣佳品,路通了後,保元湯的威力才能發揮出來,不然有害無益,你相公露出下世光景,也是為此。其實你不用蘿蔔菜根,換別的通氣藥也一樣。”
“哦——”婦人恍然大悟,繼而豎起大拇指:“我看姑娘比那陸勉高明,他想不到的,姑娘都想到了。他治不好的,被姑娘不費幹戈的治好了!”
榮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這官員是個都禦史,人品耿介,當年他上奏彈劾四皇子的老師人品低劣學問粗疏難為師長,結果當時蘇羽環代替皇後住持後宮,四皇子的先生是她選送的,反而對皇帝說:“四皇子天資愚鈍反而怪老師欺世盜名,這禦史蓄意讨好皇子故意挑事。”
皇帝信任蘇妃,便把這禦史暴打一頓。禦史病倒至今,一朝被榮平治好,原地複活,耿介勇猛更勝當年。他這次不拐彎抹角了,直接彈劾蘇妃穢亂後宮。
蘇羽環的日子愈發不好過了,她在後宮氣的咬牙,急的冒汗,立即把陸勉叫過來劈頭蓋臉一頓罵。
“你不是說那人不行了,保元湯都沒有用,咽氣是早晚的事嗎?可這個人他不僅好起來了,還活蹦亂跳的出現在了朝堂上!”
陸勉的臉刷的紅了,就像被人啪的打了一巴掌。這個人針對蘇羽環,所以他沒有全力治,但也沒有亂說,一般情況下,保元湯就是保命的,那保元湯都保不住,可不是就等完蛋了嗎?
此時此刻陸勉汗顏不已,不得不佩服榮平思路鮮活靈動,常人莫及。
然而這件事并沒有到此終結。鑒于這幾年陸勉代表了京城的最高水平,所以他成了斷人生死的判官。他說不行,那人就明明白白等死了,然而榮平一不小心創造了奇跡,于是大家忽然發現:“哦!原來還有比陸勉更厲害的大夫!”
于是榮平空前忙碌起來。
鎮北侯夫人眉眼溫柔,剛打了招呼,就一連串咳嗽。她輕輕掩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就是咳嗽頑疾。幾乎每隔一陣子都要咳嗽。咳得胸口也痛,嗓子也痛。蒙陸太醫照看,每個月用藥,吃了就好,但以後還是會犯。斷斷續續的,也有大半年了,那藥也愈發不管用。”
榮平聞言,仔細看看她氣色,又聽她說症狀,沉吟半晌,心道這不是普通的傷寒,也不是一般的嗽疾。她仔細號了脈,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又詢問少婦病史,這才知道葵水曾經有兩個月沒來過,本以為是懷孕了結果沒有。榮平心中已然明白,又跟她對了症狀,發現她是每次在月信到來之前開始咳嗽,月信過後,咳嗽就慢慢地消失了。
“你這不需要潤肺,也不需要清熱化痰,你是需要活血化瘀啊。不是着涼,也不是上火,不需要捂太厚,也不需要喝涼藥。”
陸勉按照肺系疾病治療,自然不得要領。榮平當即開了一付藥,結果當天晚上,少婦葵水到來,而咳嗽也消音了。榮平又讓她連着吃了半個月,她腹痛身重的症狀也消失了。
醫理說明白了,都不難,難得是當場能想到,能認準,能藥到病除。一般人見到咳嗽,哪裏會想到是婦科疾病呢?也就是榮平,思路寬闊,熟知各種病狀,這才妙手回春。瞧着是簡單一劑方,這背後不知有多少功夫。
連續幾次出手,讓榮平打出了名號,迅速,京城裏出現了榮平的傳說,傳說的主旨一句話:“專治陸勉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