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築家塘的弄堂裏,常年不大見陽光。樓上私搭的違規房層巒疊嶂,把太陽遮了個嚴實。偶然出太陽吧,樓上曬被子,啪啪一通亂撣,能落一樓人鍋裏一打子鴨絨一打子灰。水泥地也鋪的更叫不好,坑坑窪窪總這麽積着水,一不留神就踩雷,濺髒了滿一鞋面。外加陰測測的,積累日泛着股糟朽的黴味兒,真不是什麽好住處。
可架不住人房價不高,又緊挨着青弋的一衆老牌高中,算得上是極熱手的學區房源。故而巷內一樓,擁擠擾攘地住了血多零散租戶。
彭小滿是走讀,和奶奶租的就是這兒的房子。
李鳶原先一直深感自己的後知後覺,竟然到入了夏,才察覺出家門口搬來個同班同學,居然還和自己個是前後桌。這是得多兩耳不聞窗外事才能沒發現?倆其實又根本都不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
其實也不能怪李鳶遲鈍。彭小滿向來起得晚走的遲,好打校規校紀的擦邊球,有時候這邊牙刷迷迷糊糊還沒捅進嘴呢,那邊李鳶已經到校啃起煎餅果子了。物理生理上都有時差,說出去都沒人信,倆人早上從來沒擱裏巷裏正臉打過照面。
巧在老班那次漫長留堂過後的下學。
林以雄早班,李鳶難得一次沒瞎幾把溜達,車棚拿了車徑直回家。沒成想和彭小滿在初上的夜色裏極尴尬且不言不語地并行了一路,都以為是對方尾随,便腦子一抽,互相較着勁兒地不斷提速,生擱大馬路上騎出了一場僞環法自行車賽。等齊齊撥鈴把自行車拐進了狹窄的巷內,李鳶才猛一按手閘,挑高眉,和彭小滿微喘着大眼對着小眼,才說上這學期的第三句話:“所、所你,住這是吧?”
第一句是彭小滿插班轉來的第一日,李鳶盡副班義務主動敲桌提醒:“領書領練習本上教務處,行政樓二樓第一個辦公室。”,彭小滿仰頭笑着禮貌道謝,李鳶回了第二句:“客氣。”
“算吧,我們家租這裏。”彭小滿登時不太明白眼下狀況該做如何形容,撥了下劉海兒有點氣短,腿肚子發酸打軟,想跪,“其實也就剛搬來不久……怎麽你——是我鄰居?”
“半個。”李鳶啼笑皆非地伸出根食指比了比四樓,摸了摸膝蓋,“這棟402,我家,我這兒住了十多年了。”
“嗐。”彭小滿尴尬地側頭,側邊一截翹又烏油的短睫毛。
這不巧了麽這不是。
李鳶從牆櫥裏摸了個方鋼輪打火機出來,林以雄的,點着了嘴裏含軟了煙嘴的蘇煙。裏屋黢黑,單按開走廊的一盞掌大的壁燈供以照明。燈罩下擴出淡黃色的一小團暖光,外加嘴邊明滅不定的一星橙紅。他體熱,夏季尤其易發汗,游凱風總說瞅着他特性`感。這會兒的功夫,校服裏襯濕透,正軟塌塌地垂挂在身上,下擺就着層薄汗黏在腰際處貼緊。
索性就這麽脫了上衣丢進了洗衣機裏,赤着上身去拉開了房裏的半扇紗窗。屋外的車水噪音雖陡然增大,可含滿水汽的濕潤涼風也有了縫隙探進房內,拂開了陳舊。
努努是只橘色的梨花貓,最不精貴的中華土貓。軟絨絨的的大臉盤子大寫額團圓,嵌着對兒湛亮的琥珀色的眼珠子,澄澈的像一潭水;不太認生,沖人瑟縮着擡臉張嘴“喵嗚”一嗓,萌得人戳心戳肺恨不能交命出去。且難得的又乖又粘人,一點兒不高冷,性子倒像只小狗。
李鳶擡手取了冰箱上的大袋兒貓糧下來,嘩啦啦地往牆根下的粉色的小塑料盆裏倒滿。
努努“嗷嗷”地小聲叫喚,擡頭,拿溫熱的粉肉墊兒去一下一下按着李鳶牛仔褲的褲腳。聽網上說,這是個标準的按奶的姿勢,是本能地想親近的意思。李鳶受用的很。
他的褲腳被他刻意絞短去一段,顯得腿更老長不算,一圈灰白的毛邊下,還有意露出一截精瘦的踝腕。踝上挂着條串了銅板的暗紅的繩環。褲邊上濺上了積雨,浸出一圈兒暗色的水漬。
“餓了?”
家裏就一人一貓,沒誰能給回句話。
真回了才活見鬼呢。
李鳶把煙夾在指頭縫兒裏,蹲下去呼嚕它柔軟的腦袋,“這回挺老實了,沒敢再給我跳上去撓袋子,打怕了?”
“……”
“明兒給你開個罐頭吧要不?”
“……”
“乖啊。”
努努悶頭吃飯不擡臉,只一味伸着粉舌卷一顆顆貓糧進嘴咀嚼。李鳶笑着伸手去捋它細長的米黃須子,看它一邊兒搖晃着圓潤的腦袋,一邊兒不停嘴下的活計,嘎吱嘎吱嚼出陣陣脆響。
家裏通常都是這麽安靜又沒人氣兒的。
自打李小杏走了以後,家裏大多數物件兒都是閑置,倆大老爺們住廟似的住着,青燈古佛超凡脫俗的,連煤氣竈也都不常開了,以致使手一抹,才發現落了一罩子的灰。
李鳶的大半時間耗在學校和來回的路上;林以雄那兒的管制轄區則地小人多,萬戶常駐人口,今兒你家丢了輛電動車,明兒他家門鎖打不開,雞毛蒜皮的張家長李家短大小不斷,一輪班就難着家,一派出所小片警鬧的比FBI的國際間諜都還他媽神龍見首不見尾。
因而努努多半是出去溜門縫兒靠吃“百家飯”為生,只到了晚上才知道踱步回來吃頓按時按點兒的正餐。李鳶也挺心疼舍不得,又沒轍可想。時常一邊把它攬在膝上,幫它解着又不知被哪家好心人系上的名牌項圈,邊替它慢吞吞掏着耳裏的油垢,擱它圓潤的腦袋邊不住地絮絮念叨。
“你還知道自己姓什麽吧李努努?我告訴你,我允許你愛上別人家的飯,但我絕不允許你愛上別人家的人,你是我的,煩請你記住,你的鏟屎官只能有一個,就是我,坐在你面前的風流倜傥玉樹臨風的我……”
也就跟貓面前了,真真切切,滢滢然,是個斷根弦兒的傻缺,是個少年。
有人來“篤篤”敲門的時候,李鳶的煙正燒到一半,煙灰沒來得及撣,顫顫巍巍在火星子處多探出去一大截,間或絮絮落下去淡灰色的兩點,掉在膝蓋上。李鳶應聲翻了下眼皮,眼窩深,便一下子拗出個歐式大雙。他清了清含混的嗓子,從沉寂思緒裏抽脫出身,撐了把身後白牆站起身來,“來了等一下。”
以為是曙宏新村送奶的宋叔上樓收牛奶瓶子,想也沒想,咬着煙嘴就拉開了裏頭的一扇木門,“我去給您拿瓶子,稍——”
話說了半截兒就停在嘴裏了。門口不是宋叔,而站了個齊耳短發微佝背,眯眼正溫柔笑着的小老太太。
“是李鳶吧?哎喲,好高啊。”老太太說。
築家塘的房子九幾年建成,坐落的緊密采光差,且舊敗,左鄰右舍聽風來雨,總說要拆要拆,都巴巴兒翹首枯盼着市政盼了幾多年,也沒動靜。老房子格局陳舊,都不大裝防盜門,一般安兩扇,一扇木的,一扇紗的。隔着灰黢黢的藍色紗門,李鳶把煙頭咬緊,伸手摸了摸裸着的鎖骨,看着老太太眨了下眼。
誰啊這。
人像是前腳剛從廚房裏出來,腰上的圍裙還沒來得及摘,墨藍底白碎花,緊緊繞了兩圈兒箍在窄瘦的腰上;頭發打理的很整齊,白多黑少,密密梳出光滑的紋路,一并用黑色的頭箍熨帖地齊齊抿到頂上。老太太精瘦,但面龐白潤,鼻梁像卧進雙眼中央的一塊兒和田玉,能映光似的光潔透亮。
像隐約打過照面,卻又眼生的不行。
“……您是?”
樓梯口這時候傳過來帶聲兒的徐徐呼吸和踢動階梯的輕微腳步,李鳶順手開了紗門,視線下意識循聲游移過去。彭小滿嘴上貼了花裏胡哨的兩片繃帶,脫了校服衫,套了件印着怪獸大學裏大眼仔的寬大黑T,踩着雙熱帶風涼拖;他搭着一截打鏽的鐵扶手,正站在樓道裏輕喘,先看了一眼李鳶,才微瞪着褐黃的眼珠,看門口的小老太太:“……您腿真快,一點兒都不像七十歲的老太太。”彭小滿說話的時候,也在微喘。
老太太在圍裙邊上搭着手,還挺俏皮,努個下嘴沖他眯眼:“就數你慢,一點兒都不像十七歲的小夥子。”
李鳶懵逼。臉朝彭小滿:“你……她?”
彭小滿挺太好意思的,摸下後腦,解釋道:“這我奶奶,非……說要來問你點兒……情況。”
說完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比了比自己的嘴角。
李鳶了然,繼而才猛反應過來什麽,猛紮紮蹦着向後大大退了一步,光着的腰脊咣當撞上了鞋櫃,吧唧晃掉出一只四十多碼的黑皮鞋,“您您您您等我一下,我、我進去穿個衣服先。”
一把揪下了嘴裏的煙頭,在掌心裏胡亂地掐熄了。
彭小滿探頭,看他提着褲腰去遮露出來的一截內褲邊,一邊慌不擇路地往裏屋跑,就忍不住偏頭按着嘴角生憋着笑。
老太太兩手揉搓,沖裏頭喊,“我小老太太一個不忌諱這個喲,你不着急哦,你慢慢的啊!”
還莫名有點兒調戲的意思。
李鳶胡亂拽了條林以雄的跨欄背心,套上後低頭飛快看了眼胸前兩點,遮着沒露。經過衛生間還鑽進去光速漱了個口,用力啐幹淨了一嘴的煙味兒——有屁用,該看的都看清楚了。
“有事您就問,知道的我都跟您說。”李鳶抹了把下巴上挂着的晶亮水跡,側身讓開了地方,“要不您倆進來說吧?家沒人。”
“哎不用客氣不用不用,沒大事,門口說就行,進去把你家踩髒了。”老太太說話是青北口音,單只大段去聽倒沒什麽關系,但個別發音還是比較特殊的,諸如“然”會讀“蘭”,“搞”會念成“茍”,整體聽着平緩溫軟,語調結尾處會稍俏皮地向上走。
彭小滿背着手直直站在老太太身後,聽樓道裏回響着細幽幽的雨聲,抿嘴,轉着眼珠子低頭看腳,不出聲兒。
“我啊,沒大事情,我就是想問問,我們家這個小滿呀,臉上這個傷是怎麽回事啊?”老太太皺上點兒眉頭,指指身後,低聲:“是不是和人打架了呀?哦我的乖,他一回來我看就在臉上搞了那麽大一塊傷!問他呢,小兔崽子也不跟我說實話他。”
李鳶聽完,把視線不動神色地落向彭小滿,見對方沖自己利索且不着痕跡地擠了下右眼——別說實話,靠你了壯士,抱拳.jpg。
喜聞樂見。李鳶擡手頂了下鼻尖——行吧。
“沒,奶奶您放心,他沒打架,我坐他後座這我知道。”嘴一張就是句好言好語,謊撒的一點兒也不怵。
彭小滿這才一腳邁前一步攤手,明顯是充足了底氣,“您看吧您看吧!我說我沒打架您非不信這回您信——”
“你別說話!”老太太回頭,伸手在他腰上虛怼了一胳膊肘,回頭道:“那小鳶啊。”
李鳶聽了一愣,随後一笑。
“哎喲人叫李鳶你非管人叫小鳶人跟您熟麽就?”彭小滿繼續蹿進來插嘴道。
“哎呀呀呀呀就你嘚啵嘚啵屁話多,問你你不說現在嘴溜,有你事兒麽?邊上待着別出聲緊着我先問!”老太太回頭一擺手,張嘴訓罷,又轉過頭沖着李鳶彎起眼睛眯眯笑:“管你叫小鳶沒關系吧?”
李鳶搖搖頭:“随您高興。”
“既然不是打架……那就麻煩小鳶你告訴告訴我,我們家小滿是怎麽把嘴弄成那熊樣兒的?你是副班長吧,小滿說你在班裏學習好,又有責任心,老師也信任,你肯定知道實情吧?”
“他……”
彭小滿剛要沖他虛比個口型,就見老太太飛快回了頭看他,對着彭小滿鼻尖抿嘴虛點了點指頭。
“不管他,小鳶你說。”
李鳶看老太太目光灼灼,一時窘迫,摔磕砸打踢掼碰在腦子裏繞圈兒打轉,電光石火三下五除二,随口抓阄抓了一個:“磕了,他磕的。”
彭小滿當即在背後撐了下額。
“磕的?!”老太太登時挺驚詫,半信半疑。
看她老人家一皺眉,李鳶登時便暗道不好:失算了,不準确。
“告我磕哪兒啦?”老太太狐疑地回頭問彭小滿。
“磕嘴了。”彭小滿悻悻,比了比創可貼,标準假笑。
“我問你嘴磕哪兒了!”
彭小滿眨巴眨巴了眼,順勢又望了一眼李鳶,磕絆道:“是磕、磕那個……門上了……?”
“你問我還是我問你?”老太太伸手把彭小滿往李鳶跟前輕輕一扯,往門骨上擡了擡下巴,“來,門框在這兒擺着呢,也長不了腿跑不了,再磕一個給奶奶開開眼,就照嘴巴角那兒磕,別給我磕歪了啊,來你磕。”
李鳶想笑,擡頭忍。
彭小滿偏頭朝他瞪了一眼,鍋瓢一甩——蒙不住啊靠!你幹嘛非說磕啊這怎麽看也不像啊!
李鳶垂了下眼皮複又往上一擡,眉頭一聳動——廢他媽話你又沒給我打預防針,你告她磕門上你怎麽不說呢?
彭小滿輕輕咳了一嗓,扯了下寬松的衣領——能圓的上麽我?
李鳶摸了摸鼻梁——試試呗。
“奶奶,您聽我說。”
李鳶張口就是句《紅燈記》,提了把跨欄背心,伸手勾住彭小滿的肩,施力把他原地翻了個面兒:“我們呢,今兒下午不是上老班數學課麽?您家彭小滿老班特喜歡,還是數學課代表呢,然後,他不就被叫去幫忙着搬着把《名師課堂》送去辦公室麽……”
彭小滿沒說話,極配合地擺了個虛托書的動作,俨然一堂無實物表演課。李鳶伸出只颀長的胳膊往他頸上一勾,彭小滿頓時就覺出對方身上的一股極和軟的柔順劑味,萦上鼻端。
“我當時就這麽勾着他商、商量……商量中午吃什麽!我說吃食堂炒粉,你們家彭小滿不樂意啊,說要吃馄饨,我說馄饨吃不飽,還是得吃炒粉,他又嫌炒粉油重……然後我們就這麽走啊說啊,就、就走呗!”
兩人在樓道裏勾肩搭背地原地繞着老太太轉圈,嘴裏絮絮叨叨不停。彭小滿緊跟步調,懷裏虛托着的一沓練習冊,也極“敬業”的沒舍得撂下。
“走着走着。”
李鳶步子猛一頓,彭小滿不設防,差點兒左腳絆上右腳沒跟上他一猛子的節奏。
“奶奶您想啊,下課人多多啊,我倆就看回廊前面有幾個隔壁班的,正巧在走廊裏追逐打鬧,噼裏啪啦兩三個人,迎面跑着就沖過來了。”
李鳶豎起手掌,“我就說‘哎小心讓着點兒’,然後就勾着他脖子一把扣着他往邊上靠。”,李鳶的手順勢越過彭小滿的頸子勾上了他的左肩,扣上了鎖骨。
彭小滿覺着領口一緊,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後退着趔趄了一小步,被李鳶胳膊一扽給原地掄到了一邊兒。
“我就這麽勁兒一使使猛了,就看您家彭小滿原地被我帶的打轉了兩圈。”
李鳶飛快地使個眼色——轉。
靠!
彭小滿腦門上青筋一跳,托着書跳芭蕾似的原地轉了兩圈。
“然、然後……他沒留神就腳下一歪。”
彭小滿應聲配合地虛崴了下踝。
“接着就臉沖門框,‘梆當”一聲!磕隔壁班後門兒上了。”
彭小滿穩了穩轉圈兒走歪的身形,找回重心往前猛大跨一步,臉貼着李鳶家龍骨一仰一磕,自己還”咣叽”配了個拟聲詞。最後胳膊一撂,嘩啦,以書灑一地利索地結束收梢。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完美。
“那嘴吧,反正當時我看就腫了,沒出血倒是。”
彭小滿磕罷,強捂着半張臉,背對着他奶奶憋笑憋得肩膀微顫,很欠。
李鳶看彭小滿笑,他自己一下子也憋不太住,忙凜起眉目,牽制着抽顫着的嘴角,繼續滿臉正色極端敬業地圓:“真的奶奶,他是趕了巧了正好磕嘴巴上了,一輩子也八成就能磕上那麽一回,跟中六合彩一樣,您、您其實別指望還能原景重現了,他自己肯定也納悶,怎麽能磕這麽準呢。”
彭小滿到了沒忍住,聽完“噗嗤”一聲破了功,蹲在地上笑得全身不住窸窸窣窣地抖。他脊背弓起的線條流暢和緩,像速寫本上順勢而下的潇灑一筆。
騷話功夫真是強一比。李鳶巴拉完也偏頭遮着嘴,掙紮着強撐最後的防線。
“完啦?”
老太太像一氣兒聽完了場黃梅戲似的靜靜立在一邊,末了往耳後挽了把頭發嘆了口氣:“倆小子就拿我個小老太太當四五六不通的傻猴兒耍吧是吧?哎喲喂這一通演喲——”老太太搖頭,稍往裏癟的小嘴直撇:“你說,你們兩個要早生個十幾年,現在還有他郭德綱于謙什麽事兒啊?啊?小滿你跟奶奶說是不是?”
彭小滿轉頭沖她樂,鼻尖笑出了層淡緋色:“我們沒演!”
“你再說?你再說?你摸着你狗啃的小良心再說一個我聽聽?”揚手想打。
良心不值錢,彭小滿無所謂地依言手扣上左胸腔,朗聲:“我彭小滿摸着良心說,我要是——”話尾突然戛然而止,頓了頓後急轉話鋒,聳了聳鼻子:“您、您竈上的綠豆湯快噗鍋了吧?”
“哎喲。”老太太聽完了一怔,繼而手往大腿根上一拍,“哎喲哎喲哎喲!”
“您看誰讓您急吼吼出門不記得關煤氣竈!行了快回吧別把家燒了!”彭小滿嚷嚷。
李鳶偏頭看她着急忙慌地手擦着圍裙,兩腳開合咯噔咯噔就掉頭下了樓。一面小跑起來一面念叨:“你小兔崽子不說我都忘了!行別嚷嚷了我先走了!”
“奶奶您慢點兒!”李鳶低頭囑咐了一嗓,轉頭又問彭小滿:“哎沒拿傘吧?外頭還下着呢。”
“沒事兒,樓上外挂機遮陽棚暖氣管子擋那麽齊全,她屬黃花魚的,溜着邊邊回去一點都沾不濕她。”
“你一句話就給弄回去了你早怎麽不說?”
彭小滿蹲在地上仰臉沖他樂,裸着一口白牙:“剛想起來。”
兩人這麽一對視,俱沒忍住,同時偏過頭撐着額頭傻樂了五分鐘沒停。
“說真的。”彭小滿揉臉:“說真的你那口才和臨場發揮啊,拿上個驚堂木,還真沒就單田芳什麽事了。”
“何止,祖師爺賞飯吃。”臭不要臉,李鳶面不改色地順杆爬,說完又道:“麻煩你下回來這麽一出之前能不能提前跟我串個供啊?這還沒蒙住呢,你當她真信了啊?”。
“愛信不信她。反正也舍不得多罵我,蒙過這陣兒就行。”彭小滿彎着眼睛低頭,去摳涼拖裏冒出的一截青白瘦長的腳趾頭,“也怪我非多一句欠嘴,跟他說你要不信問我們班級前三去,就住邊兒上四樓,那我哪兒知道她腳一撂還真來啊。”
李鳶倚上牆,挑眉:“對,然後麽直接甩鍋給我了。”
“那、那你不是副班長嘛。”
“我副班長我活該幫你兜着臭簍子?”李鳶接着樂:“虧我臨危不亂。”
“你腦瓜子轉的也很快。”
“謝謝你。”
彭小滿抱拳:“客氣了。”
努努聽了門外動靜,不知道什麽時候順着牆根小步踱着小巧的步子出來。走到彭小滿面前,它擡起左爪胡撸了兩下面盤子,繼而兩手一并往他膝上一按,下巴往上輕輕一搭。
“吓我一跳。”彭小滿被蹭了個冷不丁,先一愣,接着低頭一瞧,登時眼睛就咵嚓亮了,“這原來你家的不是野的啊?我草巨——可愛,我奶奶還總給它喂點飯呢。”
李鳶往前走,挺不樂意地擡腳搡了它屁股一下,“跟誰都他媽挺親熱,都跟生它養它的似的。”
努努去伸着溫熱的小舌夠他的指頭尖兒,彭小滿便一點兒也不嫌地伸手任他一下一下地舔,給弄得癢了,手一縮一顫,嘻嘻直笑,“有名兒麽?”
“努努,努力的那個努。”
彭小滿聽了擡起頭:“努努?打撸吧副班長?”
“你也撸?鑽石還是白銀?”李鳶環臂倚牆,“你還別跟我強調副班長,學生會主席也天天dota。”
“偶爾來兩把排位。”彭小滿一手撸貓,一邊兒擡頭給他比了個拇指,“我就一送人頭的菜逼青銅,玩兩把給人罵的找不着北的那種。”
李鳶看他褐黃的瞳孔在昏黃的聲控燈下,明亮而色淺,像稀釋上了一層透明的甲油。是介于琉璃色與琥珀色之間,瞳色稀罕,很不東方的審美,卻又給人以能一眼勘透至內裏的錯覺。
“你抽煙啊?”
彭小滿突然似笑非笑地發問。話裏不帶情緒,既不顯出優越的嫌惡,也不顯出對這些秩序之外舉動的無名向往,就像一句“你多大啊”似的。慣常,自然,不冒犯,居然聽着很舒服。
李鳶摸了把脖子:“也夠寸的……沒來得及掐呢就給你看見了。”
“我又不說你怕個鬼。”
李鳶剛想說廢他媽話,瞧見的又不止你一個。
“我奶奶也不會說的你放心,你知道她為什麽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七十多歲麽?”
“因為她從來不多管閑事兒是麽?”李鳶把段子補全,勾起嘴巴倚牆笑:“有這麽說自己親奶奶的麽?還說她屬黃花魚。”
彭小滿晃了晃腦袋:“她早習慣了你放心,她要真撒開了比我還能胡侃八倍,我們家最會拐着彎兒罵人就是她,八毛錢爛青椒都能跟人唠半小時愣給殺價殺到六毛,我靠說的人賣菜的都快給她老人家跪下唱征服了。”
李鳶聽罷,靠牆又笑得不能自已。
一蹲一站,隔着三兩步的間距,倆人你來我往地又多說了好些,弄得倒像真有多熟似的。臨下樓回家,彭小滿為了以示感謝,說明兒早要給李鳶帶早飯。李鳶心說就您那到校時間,等來了我特麽餓得兩眼昏花只能偷着在課上吃,真要謝我不如替我寫了那一千字檢讨。想想也沒拂他一番好意,點頭應了:“行吧,給你留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