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蟬蟲未鳴,但熱的比往年早些。将将入夏的太陽,也直捷不收斂,恣睢随心地把地表映射的光亮滾燙。陰雨搖曳過境,回饋的一層稀薄的濕潤水汽,頃刻也烘的了無蹤跡。小姑娘們怕曬黑,躲進田徑場東角一徑香樟的蔭裏;男生被一記亮哨催下來跑一千二,躲不開推不掉,只能T恤兜頭怕日頭晃瞎了眼。

游凱風身上是件極騷包的Bape正版黑T,略收腰的樣式裹的肚囊突出,胸口當間還設計了一個十分對稱的圓形印花圖案,生把自己打扮成了個靶子,看的人手癢,想拿他對準狙擊。李鳶立在紅膠跑道上,扯着領口前後扇風,一手在額上支了一頂簡陋的“遮陽棚”,陰影裏的眉眼更顯起棱深重。他上下瞅了游凱風一眼:“你一穿這件我就特想射你。”

游凱風正低頭系鞋,好險沒一口熱風嗆頂了肺。他滿臉挂着難言的惶然驚恐,赫然擡頭瞪着李鳶:“你好好說話把話說全!”

“你一穿這件,我,就特想拿槍射你。”

“哎。”松了口氣兒。

“我下面那杆槍。”深藏功與名。

一臂的疙瘩頓時乍起,猛從地上蹦起來邊邊笑罵:“我靠,蘇起知不知道你就是這麽個四不着六人模狗樣的臭流氓?”

“愛知道不知道。”

本來吧,鷺洲一高年年要和青弋八中搶那幾個不多的重本上線名額。倆學校明面兒上擺個“明理篤學,合作共贏”的笑模樣,私底下卻一貫較勁兒着達線率。頭幾十年前就牽着根剪不斷理還亂,命中宿敵似的羁絆。私立高中遍地開花的這幾年則勢頭更盛,用愈戰愈勇相殺相愛形容,不為過。

年前,教主任一耳朵聽說青八停了高二至高三全部的音體美輔課,集中全部精力備戰高考,尤怕跟不上趟兒,便也大手一揮緊随革命步伐,把輔科一一從鷺高的年級課表裏摘了個幹淨,且美其名曰:實驗性微調。

也不知道是遭人舉報還是人算不如天算,校裏上月收了省委教育部下達的一紙通告。裏頭字句委婉,有理有據:二十一世紀的教育是全方面的教育,應當以培養創新思維為重點,關注個體,學生也理當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其中體質教育密切聯系學生身心健康,則更是一項不應該被忽視乃至私自省略的關鍵重點。巴拉巴拉巴拉。

删繁就簡一句白話——

想抓升學率?行啊,先讓學生統統過了體質測試再說,甭他媽自己個兒想一出是一出,這邊先給你個警告。上頭又馬不停蹄安排了了一波省級領導下來巡查參觀,吓得鷺一忙裝模作樣地栽了一排小白楊,一校學生也被硬逼着強制打了半拉月的領結領帶,緊抓儀容儀表。當然好處也有,魚蝦萬年難遇吝啬如校食堂,也猛放了一次大血,免費發放了半個月酸奶蘋果。

于是名不正言不順,平素我為魚肉任人宰割的體育課一下被背後撐腰,簡直翻身農奴把歌唱。學生們一個個眼瞅着體育老師頭回直着腰板兒進教室,被殺了記猝不及防的回馬槍。

上個星期其實剛跑的一千二。常年伏案不擡腿的半個班繞着操場跑得拼死拼活,兩片肺葉子破風箱似的哼哧得快蹿了火,生喘出了一曲人聲合奏的R&B。等殘花敗柳們一個個兒茍延殘喘地捱到了終點,蔭下的體育老師幽幽掐表一看,瞪眼——哎喲,怎麽不顯示了?

敲敲打打再看,了然——哦可能太久沒用了接觸不良了,不好意思。

全班沒分兒。

李鳶游凱風還他媽就奇了怪了,這算積怨已久一朝得逞吧?這老師怎麽沒給一人一口活咬死呢?可咬死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沒轍想,拾掇好想殺人的滔天怨氣,下周老老實實重跑。

游凱風煞有介事地挽高了褲腳,一副秧農打扮地壓掙着兩樁肥腿,熒光綠的限量氣墊鞋騷的辣眼。他一迳盯着前方樹下,一指,咂嘴不滿:“哎憑什麽彭小滿他回回不跑啊靠。”

李鳶轉動頸椎,往那棵兩人合抱的香樟下瞄了眼,看彭小滿悠哉地歪坐在一截溫涼的仿古石凳上,正分外小心地撕着嘴邊的創可貼,約摸感到了細微的牽痛,正龇牙撇眉。“你有本事也去醫院弄張假證明,說你支氣管炎加哮喘,一跑就得少半條命。”

“老班要信那還真是這五十多年的大米飯都吃狗嘴裏了。”

“那你廢話。”李鳶弓腰,掌根抵着膝蓋,“沒人嬌弱招人疼就別想着歪門邪道,跑兩圈你也減減肉,要不你以後找個女朋友,看準的也是你家家財。”

游凱風給他怼慣了,波瀾不驚,自動篩掉這夾槍帶棒的一句:“那你說他那個醫院證明真的還是假的啊?”

李鳶樂:“我怎麽知道。”

築家塘裏找家門診開個後門,給個江湖郎中好言好語多塞包煙,一天能開出一百張。管那麽多。

“那你信?”游凱風沖樹下擡了擡下巴。

李鳶說:“我信不信不重要,老班信就行。”

彭小滿确實是一次正經體育課也沒上過。回回和零星幾個生理期的姑娘們,混坐在香樟樹下的石凳上。一邊不嫌丢人地翹着條細溜溜的二郎腿,手撐着下巴,一邊笑眯眯地望着班裏的同學惺忪散漫地舉胳膊擡腿,哼哼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像尊歡喜佛入定。

這小子笑起來,其實給人以雲銷雨霁,驟然天亮之意,勝在他眼角眉梢的天然弧度,嘴角又翹翹的。只是又感覺,他這天色只是晴一刻的,眼中雨雲,始終沒有全然散去。

倘若體育老師偶然想出個幺蛾子,搬來軟墊排球坐位體前屈器擱地上一放,班裏必定跟聽見“明兒要理綜小測”似的哀嚎遍野,再來幾個好事兒的男生老遠指着他大聲笑罵——你少在那兒裝虛扮林黛玉啊,趕緊給我過來跟我們一道受着!

哄笑一團。彭小滿便隔得老遠吹個流氓哨,晃手指頭。

no way。

誰也不知道他是真哮喘還是假哮喘。

體育老師皮黑如碳,險凜凜的發際線襯的腦門鹵蛋似的光瓦锃亮。人正拿着粉筆撅腚,在跑道上畫了條蚯蚓似的蜿蜒斜線,緊接着把鋼哨叼煙一般抿在嘴邊,“來全部靠線準備啊,以我哨聲為準,不許搶跑,這次全部争取及格,你好我好大家好啊。好!全體都有!準備——”

一幹人霎時心弦一繃,腿肚子縮緊。游凱風趁機一戳李鳶蝴蝶骨:“朋友一千一起走,誰先跑遠誰是狗。”

“……你怎麽還連說帶唱的?”李鳶把短袖翻折到肩上,小臂和上臂曬出分明兩色。他皺眉回頭:“等你我就挂了。”

游凱風把食指拇指并在一起抿了抿,神容猥瑣:“稍微,我說稍微。”

“好,稍微。”

體育老師後退兩步撤出兩邊白線,一沒留神崴了一腳排水溝。緊接着慌忙正色,在一陣極低地小聲哄笑裏穩身定神兒,支高黢黑精壯的左臂,依勢揮下,猛一吹鋼哨,“走!”

應聲出發,游凱風眼瞅着周遭的幾個身影“嗖嗖嗖”就破風“發射”了出去,蹿的一個不留,剩的身邊空空蕩蕩毛都沒一根。

游凱風吃力擺臂,在後頭沖着衆人愈遠的背影怒極高喊,“草說好的稍微呢!又讓我跟着吃灰!都是騙子!沒一個仗義的!”

“說話岔氣了更跑不了!閉上你的嘴跑!”體育老師沖他一吹哨:“用鼻子呼吸!”

缑鐘齊在一衆嗤笑聲裏推了下黑框鏡兒:“傻的天真。”

“別理他。”李鳶側頭樂,拿胳膊肘頂缑鐘齊,“他命中注定就是要戰死操場的,看着吧。”

彭小滿被曬得惬意,扯了根香樟上将抽的青芽叼進嘴裏,用齒面嘬着根莖處一點甜澀,略微又帶着塵土的一點澀。他一邊跟着男生并進的步伐打着利索的響指,一邊兒絮絮哼着《my all》。降了音調,哼唱的比原曲拖沓些,也溫柔收斂些。

“第一缑鐘齊,三分零六秒八七。”

體測結束,彭小滿端着手裏換新的秒表,弓腰看着老師趴在石凳上謄分,被一圈兒好奇着探視成績的女生牢牢包圍住。

“第二李鳶,三分零七秒一一,我次……天,都這麽老快?”彭小滿挑了下眉,忍不住咋舌,“屬火箭的吧都……”

老師抖了抖紙上落下的一片葉,擡着黢黑的臉直樂:“嚯,那你倆這等于同時撞線啊,就差了一秒不到!”

這邊兒李鳶沒說話,背貼着樹幹喘的胸口上下起伏,鼻尖上冒了一層細密的清汗珠子。濡濕地額發貼着他清隽的眉峰,背上浸濕出一大塊兒蜿蜒的省地圖。倒是缑鐘齊摘了眼鏡,橫躺在跟前兒一塊油綠的地上,一只胳膊橫在眼前,一只手指着李鳶,“最後一圈他給陸清遠不小心絆了一下,要不他能快我個兩三秒。”

彭小滿頂了下鼻尖瞄了眼李鳶,小聲笑:“那真冤哭了。”

周以慶一旁聽了,也擡頭生冷不拘地繼續侃,“哎陸清遠呢!你怎麽回事呢你違章變道?”胳膊肘子一抵蘇起笑道:“耽誤我們家男神問鼎折桂了啊!”

一幹人頓時笑得不言而喻,蘇起又是默不作聲扯過來一記擰,“就你話多!”

陸清遠眉黑如墨,太平洋肩寬,也高。他一旁叉腰,拿了瓶農夫山泉往嘴裏“敦敦敦”地灌,末了剩點根底兒,自诩潇灑地當頭一澆,抹了把綴在嘴上的水珠子:“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一回,你們男神實力咱有目共睹不差這一兩次,啊?”

游凱風和缑鐘齊并躺在一塊兒,遠看胸膛連綴着肚囊,起伏出飽滿的連綿三疊。他半玩笑半譏諷,氣喘的話不成句,活像個重症病患,臨終戚戚托孤:“可……可不麽……他……他老人家多牛`逼啊,屁……屁股後頭安了個噴氣式……也就學校操場寬度不夠耽誤他了,我草我要死了……要不早起飛給你們看了!”

李鳶順手從背後摳了塊枯朽的樟樹皮下來,往他半張着的嘴裏一丢,三分加空心,準哭了,“滾蛋啊你。”

游凱風好險沒咽,偏頭猛啐,“呸!什麽東西你就往我嘴裏扔?!”

“哇你這口腔爆發力。”缑鐘齊跟着一個鯉魚打挺支起上身,抹臉:“噴我一臉的水。”

李鳶側過頭低笑,肩膀一顫顫地解釋:“樟樹皮殺菌殺蟲,吃點沒壞處。”

長跑熬人,加上苦夏易乏,一班一半兒橫七豎八地歪在香樟樹下閑聊小息。樹影微風,高二尖子班難得惬意。八卦可以講,葷笑話也可以背着老師小聲地說。彭小滿不好意思也摻進去幹躺着不幹事兒,剛給缑鐘齊遞了包紙巾,就被體育老師叫去收好了仰卧起坐的軟墊,撣了撣滿手的灰,又抱起來疊好的一摞送回了教學樓下的體育器械儲藏間。

路過販售機買了瓶冰酸奶,拿手遮着太陽一路慢吞吞地小口嘬着回來集合,老遠看班裏衆人正在樹下圍坐一團,像絮絮叨叨商量着什麽。礙于以游凱風為首的幾個男生面目過于狡黠,尤顯賊眉鼠眼,以致他們看起來活像個不幹好事兒的電信詐騙團夥。

彭小滿其實想挺湊上前聽個一二的,可看着那完滿的一個圈兒,又突然覺出區隔,和誰也不夠熟,硬擠進去很奇怪。想着便“滋溜”猛吸了一大口酸奶,退兩步一屁股坐回了石凳,翹腿躺倒。望天,放空。

李鳶戳戳游凱風,給了個眼神比了比身後。

“先暫停。”游凱風了然,出聲叫停,起身撣了撣屁股上的草木屑,轉身朝彭小滿徑直走去。

彭小滿撣眼看高大如一堵人牆似的游凱風過來,撐着石凳支起剛躺下去的上半身:“怎、怎麽?”

游凱風伸手一把提溜住他瘦削的肩膀,兩步上前,施力把人往人圈兒裏猛一扯,嘿嘿道:“商量壞事兒呢,不能落你一個留着叛國叛黨!”

“我去?!”

彭小滿被一把按坐在了草地上,身形一歪,沒留神仰靠在了李鳶肩上。對方用胳膊将他的腰一抵,扶穩,頭頂上方低低一笑:“二班這一票的歷來宗旨,就是有鍋一起背,賊船一起上。”

周以慶朝他丢了根草木屑,慧黠挑眉,“就問你仗不仗義?”

“你……你們別是要去偷期末考試卷兒吧?”彭小滿環視衆人一圈兒,問。

正班長續銘看傻`逼似的,居高臨下地給了彭小滿一記帝王之蔑視。“開玩笑,咱尖子班能幹這沒品的事兒麽?”游凱風擠他邊上複又一屁股坐下,晃了晃手指頭,眼珠子利索一轉故作高深莫測:“我們去偷……哎不是,呸,摘,摘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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