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特殊,這詞兒很中性。
既可以說,我讨厭你讨厭得特殊,或是我喜歡你喜歡得特殊,或是壓根兒就沒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想法兒,我既不喜歡也不讨厭,只是看待你的方式略顯不同而已。因為你和我以往所見太過不一樣,你的跳脫舉動使我言行失據,才讓人看起來不那樣熟稔從容,僅此而已。
彭小滿經由游凱風的提醒,第一次有了這樣的認識以後,自然而然地認為李鳶會是第三種情況。那個所謂的“喜歡”在觀念之外,被他下意識地認為滑稽無比,就越過去不看了,讨厭?他不至于讨厭自己吧。
游凱風笑嘻嘻的,以為他有話要說,等了半天又一個字兒沒有,才勾着他脖子往外拖,“走,邊走邊說。”
游凱風剛認識李鳶那陣兒,很不爽他,心說這種仗着自個兒長得帥點兒的裝逼貨,我大街上一杆子橫過去能特麽撂倒七八個。牛`逼什麽呀,忒low。
只是觀察了幾天,才發現他這個逼裝得很高級。有的人裝,給別人看,抽煙打架尋釁滋事兒動不動你他媽,實則想法簡單,一眼見底,誤把兇狠當做牛`逼的最高階,其實總一不留神就洩露了情緒,交了惴惴不安的底兒。游凱風初中是私立學校,被戲稱“貴族留守兒童基地”,管教少了,這樣色厲內荏的小男生他認識很多很多;
但李鳶的裝逼法兒他還真是沒見過,跟誰都能處,談笑風生一點兒沒障礙,唯獨就自己跟自己較着勁兒。所以李鳶這種擰巴,雲簇霧湧,不能明明白白地看清形容,需發覺過後,積年累月地旁觀。
“他那個人吧,絕大多數情況下,都特從容,好像沒什麽東西能震得住他。續銘跟他像,但其實又不像。”游凱風走了來時的反方向,并不打算老老實實回去聽那堂生理健康課,“續銘給我的感覺是,哎,他是真的沒感覺,真不在乎,不叫寵辱不驚吧,是真的對周圍這些東西沒什麽熱情;但李鳶吧……你能感覺他很多東西很在乎,但是故意表現得不放在心上。你有這種感覺麽?”
路上淡淡清芬,樹梢向兩側舒張,有清晰的蟬鳴。彭小滿特想笑,笑游凱風是真的愛李鳶,能用這麽細致的目光把李鳶描摹得如此明了,他不能确定,但點點頭,“有時候,能感覺到點兒。”
“你跟他特別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那個人,看着挺冷,但你知道他是外冷內熱。他那個人其實很仗義,很善良,心很軟,該做的不該做的你到最後發現他都一聲不吭地做完了。”行道拐角處有一處南丁格爾像,置放在中央花壇中,經過了,游凱風便忍不住多觀摩了兩眼,“你跟他感覺,正好兒反着來了。”
彭小滿步子一滞,滞後又慢慢地跟着走。
游凱風湊過來勾他脖子,“你這個人,明明一悠哉又外放的性子,但就,”游凱風看彭小滿眨了下眼睛,“但就老覺得你才是始終不痛快的那一個,好多東西,你最明白。”
感覺我們還沒考慮到的,一些只有輪廓隐現的問題,你已經将它反反複複在心裏模拟了無數遍了。
“剛處不久。”彭小滿也笑嘻嘻地去搭他的肩,“轉學生嘛,等咱們處到畢業了,你就會發現我其實就是一沒心肺的缺貨。”
“可能吧,可能真是我過度解讀。”游凱風彈了下舌根,“但磁場這東西玄得很,我感覺啊,哎!只是我的感覺啊。”
“嗯,你說就是。”
“我感覺他跟你在一塊兒處比跟我在一塊兒看着輕松。”
“想多了凱爺,他可是你兄弟。”彭小滿樂起來擺手。
“是真的,我是這樣兒,我是這種自嗨型的人格,我是這種只要別人真心對我我會一百二十倍的對別人好的人,我不怕吃虧也臉皮也厚,這就是我個性。”游凱風摸摸鼻子,“但我知道我照顧不到別人的情緒,就跟談戀愛似的,讓我花錢花時間陪對象,行,可以,但對象生氣了叫我安慰叫我哄,我不會,我不知道怎麽弄。”
“你這種性格妥招姑娘喜歡,肯花,且富。”彭小滿篤定。
“俗稱,人傻錢多。”游凱自黑一記,“有時候我知道李鳶心裏有事兒,但我不知道是什麽事兒,他也從來不會跟我多說。但你就……我老覺得他看你一眼還是你看他一眼,你們倆就都懂了,不必多說了。是什麽玄學麽?”
彭小滿反應了半晌,才失笑,“我能說你是吃醋麽?”
“能,講老實話是真有點兒吃,感覺他媽的青梅竹馬敵不過天降系列,我種個白菜讓——呸,對不起重說,我養的花味兒還沒聞着呢,蜜讓你給采了。”
“……怎麽給你說得那麽gay呢?”
“沒辦法,男人之間的友情糾葛有時候這樣兒,你換陸清遠那鋼鐵直男來,他也是gay gay的。”游凱風摸了摸後腦勺,難得不那麽嬉皮笑臉,竟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有時候真有點兒挫敗,挫敗我掏心掏肺,有的時候不如你站旁邊幾句話。”
就跟做題寫不到得分點,密密麻麻寫滿不如學霸寥寥一句話似的。可寫卷子是經年累月習得的技巧;而與人交際,最裏那扇門扉開不開給你看,全然是小概率抽獎,靠命靠人品,玄之又玄。
“不是!”彭小滿徹底樂噴,渾身不得勁兒地抓耳撓腮起來,“凱爺你不寫小說屈才真的,我,我就是碰巧跟你家鳶住一塊兒而已,然後又不小心被老班硬湊一桌所以才——”
“哎哎哎哎!”游凱風笑着按他,“你冷靜你冷靜,我一點兒別的意思沒有,我也不是什麽逼宮,你別激動你別激動,我表達的有點兒的過了,語文不行。”
彭小滿啼笑皆非地摸了摸鼻子。
“我挺喜歡你這個人的,以前搞不清你什麽路數,現在突然開了點兒竅。”游凱風側着頭看着彭小滿,歪了下脖子,“好多人都一樣,妄自菲薄,有時候你自己都不太喜歡自己的一些地方,對吧?但你信,你這人其實挺有人格魅力的,真的,我實話。”
“魅力擱哪兒呢?”彭小滿四下探頭做出尋找的樣子,笑着打趣。
“TED以前有個演講講得是同理心,也就是所謂的共情,感情移入,站在別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再說明白點兒就是将心比心。”游凱風打了個響指,“我覺得你有這樣的本事,站一塊我可以和你平視,不累,我跟你說什麽我放心,沒什麽包袱,也舒服。你給我這種感覺,給李鳶和其他人我猜也都是。”
彭小滿沒說話,不是不想,而是一時不知如何回應。謝謝你誇我你說得對,還是,沒有沒有我不是那種人,都不合适。究其原因在于,彭小滿自己從來沒有被人這樣說過。
你有同理心,和你在一起說話舒服,放心。這種肯定上升到了人格層面,比之“你帥”“你聰明”,還要叫人惶恐不敢當。
青弋的人事對他來說注定是個中轉。彭小滿只是想隐瞞掉一些東西而已,但自始至終,對誰,都是做了該做的說了該說的,傳達到給四周的是怎樣的一個自己,順其自然,從沒有有意設計過,也沒有患得患失地回望過。
到了,他還是說了句“謝謝你啊凱爺。”
游凱風嘿嘿笑,“客氣什麽,拿你當朋友,随嘴瞎扯了一通。你也別跟李鳶說,回頭搞得我真想跟他搞對象似的,他能膈應死。”
彭小滿比了個OK。
偌大的地方瞎晃蕩半晌,游凱風和彭小滿回去意料之內地被老班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通,結束了裏上醫大參觀日程回旅館,和從裏電大返回的李鳶衛一筌一行碰了個正好。李鳶瞧他倆面露慘色猶如答題卡塗岔了行,問怎麽個意思,續銘後方飄過豎了個手掌左右擺了擺:“一人五千。”
“五千什麽,錢?”李鳶沒懂。
“否也。”陸清遠搖搖頭,強忍着不笑,“五千字檢讨,明兒交去老班房間,數好了字數統計出來寫頁眉上。”說罷還特幸災樂禍地拍拍彭小滿肩,“哎那你挺方便啊,跟老班住一間,省得跑了還。”
李鳶聽罷嘴角一抽,給他倆一人點個贊,“氣哭老班之心不死,人在外地也上趕着找罵,挺牛`逼啊你倆。”
“那必須,我倆是誰,我們的目标是。”游凱風垮臉強自慘笑,舉出了肥美的右手。
彭小滿愁雲滿面着和他擊了個響亮的掌,“沒有蛀牙。”
“……”
還挺默契,游凱風這雙簧隊什麽時候又多了個彭小滿這麽個種子選手?李鳶挑眉漫想。
晚飯衛一筌定了家燒烤攤,據傳言是裏上一絕,帶膘的羊肉鮮美到慘絕人寰,香飄二十裏,都不用做廣告,顧客聳着鼻子就摸來了。消息一放,學生聽了堪比全員過了一本線,對衛一筌感恩戴德,恨不能挂牆上供起來擺上兩盤瓜子水果。按說學生活動,集體訂飯開了發票寫鷺高的擡頭,後期才好按程序送去財務審批報銷,吃燒烤?會計喝了二兩假酒說不定能讓過批。
老班萬年改不了幹敗興的事兒,帶着另倆班主任去衛一筌房間攔,說人多不合适要不算了還是訂盒飯,衛一筌披了外套拿了錢包,邊把人往門外推邊笑,“趕緊收拾司機馬上到,難得出來還不讓學生玩兒好?這樣,你們就還負責唱紅臉,我就負責唱白臉。”
老班不死心,還問,“你叫那邊兒那批學生知道心裏不不痛快麽?說咱們這幾個班兒吃喝玩樂的不帶他們,到時候你不好解釋。”
“您放心。”衛一筌滴水不漏一人,晃了晃手裏的手機,“我打電話問了,那邊幾個班主任嫌麻煩不過來,我已經定了必勝客的餐了,一會兒就給他們送到了吧。”
“你能報多少?”
“嗐,就幾千塊錢的事兒還報什麽。”衛一筌輕飄飄一句話,“說了不怕你們仇富,我渾那會兒,倆頭加起來不夠我一天開銷的十分之一,沒事兒。”
“……”
幾個頭快禿了的班主任站一塊兒半天不語,各自心說,這人和人吶,還真他媽是不一樣。
集合上車拉去吃飯,一路可比來時候歡快,氣氛高漲熱火朝天堪比千裏凱歌送紅軍,連老班這等慈禧老佛爺似的人物,都被學生硬拖過去拍了兩張貓臉的大頭照。老班活在上世紀,早用上了超強待機高端定制的地标最強商務老人機,哪兒見過美顏相機這東西,拍出來的玩意兒一水大眼高鼻尖下巴不算,臉還煞白,老班一張神富貴菊似的臉,愣是連半根褶子也沒瞧見。
“別別別删掉删掉,什麽玩意兒這都是?”老班撣開幫姑娘怼過來的前置鏡頭,嫌有傷風化,“假,六十給我拍成十六,算算算,別扭別扭,你們自己來。”
到底是單反鏡頭誠實,拍出來痘是痘,斑是斑,毛孔是毛孔。周以慶蹦起來去搶游凱風的單反,逼他删了那張斜眉歪眼醜出天際的那張偷拍照。陸清遠一和稀泥的,夾倆人中間笑眯眯地護着游凱風;續銘動中取靜拓了禪意的一方天地,拿着陸清遠手機幫打消消樂,缑鐘齊适時一旁給予指導。
彭小滿沒忍住,也拿了手機出來點開了相機,被突如其來的前置吓了一跳,操了一嗓趕忙調成了後置。
調高了亮度,平移鏡頭,對焦在了一旁李鳶的側臉。他正合眼仰頭靠在椅背上,沒睡,眼皮略略打着顫。
彭小滿按了快門。
咔嚓一聲,李鳶睜眼,側頭瞪着雙烏亮俊俏的眼。
“……我錯了。”
操`你媽不說好了靜音模式麽?!
彭小滿認慫,悻悻摸了摸鼻子,“……行吧我給你删掉,保證不留您老人家的黑歷史。”邊說邊說過手機,按向屏幕右上的垃圾桶圖标。
“等。”李鳶橫過手掌,輕輕抽脫了彭小滿的手機,“我先看一眼。”
屏幕上的照片昏暗一片,因光線條件較差的緣由,致噪點頗多,仿佛底層蒙上了沙沙閃動的斑斓雪花。李鳶的側臉波疊,有兩處可供相對遙望的起伏高點,一是眉骨,二是鼻尖。标标準準老天爺賞飯吃的明晰輪廓,一筆流線撐起了他這個年紀,所有的軟硬,冷暖,疏淡與童稚,安與不安。對側窗外的霓虹燈牌被一剎拉成了璀璨的光流,呼嘯一般湧過他的耳邊。
“帥還挺帥。”李鳶瞧了半天,瞥他,“你要私藏?”
“沒那癖好。”彭小滿一口嗆,“就,想起跟我媽聊天兒說我換了個新同桌,他想看照片我沒有,所以就……”
李鳶挑眉,“所以你是怎麽介紹我的?”
“學霸!帥!吳彥祖!”彭小滿馬屁拍的啪啪響,尤嫌不夠似的撫起了掌,嘴裏贊嘆得啧啧有聲。
“不說好了北村一輝麽?”
“北村一輝那妹子說的也不是我說的,我還是覺得你比較像吳彥祖,跟他演《新警察故事》的那會兒特像。”李鳶的睫毛不似自己的那般微微卷翹,但半垂下眼皮時,上下兩層烏黑的短密流蘇披覆,暗處看起,沉靜非常,“反正都是帥一逼的全民男神,像A還是像B你半毛錢也不虧啊。”
“誇的我無法反駁。”李鳶調回了攝像頁面,“正臉要麽?”
“啊?”彭小滿一愣。
“側臉照說像吳彥祖沒什麽說服力。”李鳶拿遠了手機,“光不太好,噪點挺多的。”
彭小滿看着他端握着手機的那只寬大的手,突然體味到了那個所謂的,特殊。那幾乎是剎那之間的一個閃念,絹紗抽掉般的在心頭飛速掠過,想要回過頭再去琢磨回味,就好比夢醒似的,再怎麽回憶都想不起那個模糊的行跡了。
“你喜歡自拍麽?”
“沒什麽興趣。”李鳶對着鏡頭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還未回落,便轉過頭來看了眼彭小滿,“但你不是要麽?”
“誰要你都給拍麽?”
李鳶看着他沒說話,過會兒才樂,“你這問題叫我怎麽答,說的我人盡可夫一樣。”李鳶看回前置,微一停頓,随手按下了快門,“一般人也不會腆着臉找我要自拍,也就你了,小少俠。”
李鳶把手機遞還給了彭小滿,彭小滿接過,摩挲過對方的指尖,觸到了對方遺留在背殼後的掌心的溫度。屏幕上的那張臉,略略昂頭,略略帶笑,所謂的光影明暗,比例構圖,優與劣,絲毫不影響這人幹淨利落的帥。彭小滿心中莫名的一悸,看向窗外的裏上燈火,隐隐覺得這一悸,并非長久以往的病痛所致。
靠近燒烤門面,老遠一股孜然辛香潑面,等下車真進了裏巷,倒真覺得不如岔路口那兒,若浮若無着更撩人脾肺。長相頗似達摩的光瓢老板知今晚一票大單,便多另支了兩臺火紅的烤架,把倆調休的學徒叫回來幫忙,露天帳篷下,早備上了六張塑料折疊桌椅,蓋上了一次性的薄膜桌布。
按人頭算,七人一桌,抱團結派。
老板娘扛着箱北冰洋端着盆五香毛豆,“咣當”往李鳶這桌臺面上一放,撂下把五彩吸管和個打鏽的瓶啓,扯着衣領抹了把唇周挂着的汗,“一桌一箱,你們自己看一下,飲料和毛豆不夠喊一聲,給你們加。”
開瓶蓋這活兒體育生是當仁不讓,陸清遠把一截短袖折高到了肩上,站起來砰砰砰開完了六瓶,開到自己那一瓶,硬是裝逼,撂下啓子換上了後槽牙。閉眼皺眉生掰了兩回,才算怼飛了瓶蓋,聽它蹦上了黑黢黢的馬路牙子,在地上轉動得嘎嘎作響。
老班老衛和另幾個班主任單獨開了裏屋一桌,要的聽裝哈啤,沒要飲料。衛一筌夾着根煙端着菜單出來,敬酒似的挨桌詢問有沒有忌口。問到李鳶這桌,忒省心,一桌子雜食動物,來者不拒,給啥吃啥。衛一筌按着招牌菜品,給七個人叫兩百串羊肉,一百串時蔬,兩條烤魚,兩盆香辣小龍蝦。其點單速度之快,氣勢之豪邁,吓垮一衆。
游凱風趁人走遠把菜譜往續銘眼前一推,讓學神了來了現場盲算,“一桌一千左右,合計一下,今晚六七千打不住。”
果真噴香的烤串上了桌,叫滿滿倆大鐵盤都嫌不夠力透紙背了,該叫滿滿倆大抽屜,換個姑娘來還真不定能端動。續銘正坐彭小滿對面兒,嘬了口北冰洋,沖着桌面挑眉道:“這大陣仗,我都快看不見彭小滿的頭在哪兒了。”
話音徐徐一落,衆人齊噗,自發給他們的佛系班長鼓掌,贊他人狠話不多,漫不經心一小句,慨也感了人也罵了。
彭小滿對叼着吸管叼了半晌,皺眉見身旁的李鳶支着額頭低笑了半天才反應了過來話裏的意思,續銘這是拐着山路十八彎在損他矮呢。他便立馬“嘿”了一嗓挺直了腰板兒,“頭在這兒呢,有什麽看不見的。”
不說倒好,說這麽蒼白一句,更戳笑點,便立馬繃不住地樂倒一桌。
燒烤攤子支在了人行道上,強占了明黃色的窄窄盲道,本不應該,但巷深,行人不多,誰也是看見了權當沒看見。這一路的法國梧桐,略略傾向道路中央,探向對側。擡眼一瞄便知是有歷史的姑奶爺爺輩兒,枝幹已成長為淡淡的灰白色,偶生有一兩顆眼狀的樹枝瘤,果柄墜如懸鈴,寬葉在夏晚微風裏簌簌發響。
集體聚餐這事兒,最看重的自然不是菜品,得是氣氛,偏偏是這麽矮巴巴油膩膩的小攤小販,頭能攢一塊兒似的小小地界,才好玩兒些小集體範圍內能嗨起來的東西。
高中生也土,這麽些年玩兒來玩兒去也就那麽幾個經典的,UNO、擊鼓傳花、狼人殺,阿瓦隆,要不就——
真心話大冒險呗。
一桌燒烤橫掃下去大半,密密匝匝的鐵簽兒就着此起彼伏的一座座毛豆殼子小山,橫七豎八地躺屍滿桌。游凱風挑頭,嘴裏叼着半只蝦鉗,掃出一塊兒空地,橫過一只北冰洋空瓶躺倒。
“哎我先提前說好啊!”
陸清遠水足飯飽,拍掉了滿手孜然,環視一周,“玩不起趁早退老班那桌商量高考去,別回頭轉到了說不幹啊,真心話大冒險最煩那種磨磨唧唧沒勁兒的那種人。”
周以慶剝了顆毛豆進嘴,略虛,一桌子望過去就她一姑娘,“你不會要故意搞什麽男女肢體接觸的懲罰吧?”
“廢話我們重點班這麽高端一群人能弄那麽低級的?男女算屁,現在必須是男男要麽女女。”游凱風舉了把平權大旗,指着瓶口,“我說開始,就開始轉瓶子啊,瓶口指誰誰中,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模棱兩可怼中間的我們看角度偏向啊。來!預備——走你!”
衆人齊刷刷盯向瓶口,看游凱風五魁首六六六似的一腳支地,一腳踩椅,使勁兒轉了把瓶身。沒成想過猶不及,空瓶急速轉動一刻,緊着便嗖一聲飚出了桌面,一路怼翻了兩座毛豆殼子小山,飛兩米開外,落水泥地上砸了稀碎。
死寂三秒,場面一度尴尬。
燒烤老板娘按說比黑貓警長恐怕得精明三分,立馬從門那兒探了半個腦袋出來喊開,“哎那桌同學,瓶子要收的啊,碎一個扣兩塊!”
“哎起起起起你起開!豬勁兒那麽大呢你。”陸清遠給他蠢哭,站起來戗行,搡得游凱風向後一踉,自己拿過一只新的空瓶橫放,“巧勁兒你懂不懂?”
“對不起對不起,您扣您扣,算我的!”游凱風沖老板娘擺擺手作個揖,轉頭沖着陸清遠:“哎我不就他媽失手了一次麽我?失敗乃成功他媽。”
“歇吧,你這領悟力,一箱北冰洋不夠你練手的。”李鳶剝了顆小龍蝦仁吃掉,拿手肘頂了頂彭小滿,又指指他手邊的那沓抽紙,“老衛光賠瓶子就得賠進去兩百,別媽了,祖奶奶都有了。”
“嘶!”游凱風撇嘴不爽,指着李鳶鼻尖兒直點,“損是吧?行吧,你等着,趁早祈禱今晚一次沒輪上你。”
“否則?”李鳶接過紙,歪了下頭。
“不給你十八年情史戳個底兒掉我游字倒着寫。”游凱風環臂氣笑,仰頭悶掉了半杯陳茶。
換陸清遠上手,姿勢都要爽眼不少。他略躬身,略低頭,颀長五指扣住瓶身,小臂關節維穩不動僅靠轉腕發力,帶動起瓶身在桌子中央簌簌急轉。瓶口此時俨然就是老班那只恣睢玩人的上帝之手,好比他敲敲桌面,輕飄飄一句“來你上黑板寫一下這題答案”,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瓶口自轉,高速指過衆人,漸旋漸緩,定。
第一個中獎的是陸清遠自己,黃歷出門沒看,寸的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一幹衆人定睛确認了結果,皆撫掌歡呼,紛紛叫好,心說胸口碎大石還真有自己把自己一錘子掄死的二`逼貨。
“我特麽……”陸清遠照臉掃了自己一巴掌,“日!”
“漂亮!”游凱風一拍桌子,“你這人頭送的真心幹脆漂亮,沒話兒說了真的,來來來,選吧兄弟,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按說這個游戲,得玩兒的一幹人要熟不熟,男女半摻才有意思。混得太熟,底兒都清楚,真心話便問不出什麽擲地有聲的勁爆名堂;陰陽失調,大冒險又不方便強拆CP,強自拉郎。所有人都知道陸清遠體格倍兒棒,大冒險沒意思,瞪着倆眼盼他選真心話。
他心裏關于蘇起的那點兒少男小九九,不一五一十扒個精光還叫人?
“我……咳!”陸清遠點兵點将,撓了撓寸頭,“就那什麽,就,真心話!”
蠢貨上鈎了。
“好好好真心話好真心話好!哎閉嘴,我知道問什麽,我問我問!”周以慶拿北冰洋瓶底敲擊着桌面,向下按了按手掌控場,示意衆人收聲,“保——證是你們想知道的!”
“卧槽你不要坑我。”陸清遠環臂遮胸,佯裝皺眉,端一幅被登徒浪子摸了半邊屁股的衰樣兒。
“自爆的二貨的沒有逼叨叨的權利。”續銘丢了花生米粒過去,食指擡嘴邊陰測測一豎,拍板兒準了周以慶大權:“行了你問。”
“請問!”
周以慶一臉的不懷好意沒安好心,月牙兒似的笑彎了眼睛,神叨叨地壓着嗓子,一字一句小聲問道:“如果,從現在開始到高中畢業之前,只允許你,對我們家蘇起寶貝兒說一句話,二十字之內,你,會說什麽?”
絕了。
請問是夏茗悠還是明曉溪?
還他媽問出點兒傷痛青春的味道了!
游凱風鼓掌稱好,缑鐘齊強自忍笑給周以慶豎了個拇指;續銘面兒上雖隐而不發,藏狐似的一對兒大徹大悟盛滿了勘破的眼裏,卻又飽含了肯定;除了彭小滿狀況外,暗搓搓戳了戳李鳶胳膊肘。
“他和蘇起……不是,他倆,有什麽關系麽?”
“我以為你耳聰目明呢。”李鳶撐着下巴看他,似笑非笑,“很難看出來麽?二班十個裏面九個知道。”
知道陸清遠一顆純純少男心,早八百年前就栽死在了蘇起身上。
“我靠那你倆不是情——咳。”彭小滿急剎,環視一周調低了音頻道:“……那你倆豈不是你情敵?三角戀啊我靠這騷操作。”
“非就和我扯關系麽?說他別說我。”李鳶沖他臉面扔了顆剝了皮的五香毛豆。
彭小滿下意識張嘴,頭一仰,接住了毛豆米,嚼了咽了。不光彭小滿瞪了瞪眼,李鳶也愣了,倆人對視一秒又同時側頭笑噴,李鳶拾掇好情緒末了也不忘一句:“做得好旺財。”
這頭陸清遠一臉的陳年便秘,一句話已經憋了半晌了。
“特麽就要你一句話怎麽跟憋大作文兒似的?”游凱風急的火燒火燎,哭笑不得,“再給你三秒,再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按你說的,滾去老班那桌商量高考去。三、二——”
“我想說。”陸清遠摸了摸鼻尖,抿了下嘴。
沒人說話,皆豎着耳朵,靜靜等他那句或否由衷的真心話。
“我想說。”陸清遠幾乎是在羞澀了,他頓了頓,輕輕笑了一下,“我會問她,你能允許我,跟着你考去同一個城市麽?”
晚風微撫,這非玩笑,這是他青春裏分文不值的一腔孤勇,也是他一句稚澀的熱切陳情。
人人都愣了,本以為會是“我喜歡你”,又或是“能和我交往麽”,輕松一點兒,戲谑一點兒,想什麽往後,想什麽長久,要什麽自行車。可誰也沒想到是這麽低姿态的一句話,等同于一句不求對等回報的祈求,要一個被允許的機會。像根針尖兒在心上迅疾抿了一下似的。
銳利短促的刺痛,是這個年紀該有的共情。
彭小滿在心口揉了一下,看着陸清遠沒說話,李鳶則不動聲色地側過頭看他。
“卧槽,我。”周以慶瞿然,一時不知該怎麽說,過後摸了摸胳膊,像笑又不是笑,“我雞皮疙瘩全冒出來了,真的陸清遠,我……”
我沒想到。
陸清遠笑開,先眨眨眼,再一拍桌,“哎都特麽愣着幹嘛沒見過情聖啊?妹就是要這麽撩懂不懂?”
游凱風為活絡氣氛,膽兒忒肥地捉起根簽子指向李鳶,“聽見沒,妹要他那麽撩懂不懂?!”
“滾。”
“你們,都別把這話跟她說啊,不好。”
陸清遠這麽幾乎是嗫喏着輕輕說了一句,偕隐進了風裏。
他撥動空瓶一敲大腿,“我結束了!再來再來!”
有此一個開首,大家都才稍長了心數,暗自意識到很多東西動于自己他人而言,無非是下飯随酒的一盤兒二兩笑料;而對當事人,或許珍而重之,有難言之隐,并非能在一呼一諾之間,任意地拿起放下。同理心,可以沒有,但必須時刻提醒自己該有。
于是再轉到續銘游凱風,氣氛依舊熱鬧,人卻拘了許多,不再上趕着戳心戳肺,而是迂回着探人老底兒。游凱風選了真心話,被問迄今為止,除去撸管兒之外最激爽的一次生理高`潮是什麽,游凱風毫不猶豫答了:五殺!
續銘選的是大冒險,被要求向路口下一個出現的路人索要微信QQ手機號碼。續銘清清嗓子擡起屁股就去了,愣是端着張半點兒笑模樣沒有的臉,把下班路過巷口的一卷毛大嬸吓得飛起,快速擰了油門,生把電驢飙出了法拉利的速度。
“嘶嘿,我還就不信今兒轉不到李鳶了靠!”游凱風打個響指,撥瓶一轉。
漸緩漸定,瓶口略偏,劃條射線出去,偏向李鳶。
“oh yes!!”游凱風猶如中了百萬體彩,蹦起來和陸清遠缑鐘齊挨個兒擊掌,“選!你給老子選!”
“大冒險。”
“草你為什麽不選真心話?!”
“你挖坑我就要跳?”
“不管,你選啥我也能推你進坑裏。”游凱風聳眉,咬掉了手裏簽子上的最後一口羊肉,“大冒險是吧?行你預備着,聽好了啊。”
李鳶笑笑。
“除了我,在場所有人,其他桌的也行老班那桌也行,選一個人親五秒,必須脖子以上鼻子以下我說停才能停。”
這主意土是土點兒,勝在損且勁爆,所謂一招鮮吃遍天。衆人今晚第N次自發熱烈鼓掌外加吹起了流氓哨,贊游凱風吞了熊心豹膽,為謀衆樂樂,斷了往後生路。
“游凱風。”李鳶眯了下眼,活脫脫就是個忠奸難辨的反派臉,“你以後還想抄我作業麽,嗯?”
“我……”
游凱風一噎,心說我日,倒真被捏住了動彈不得的關鍵命門。
“抄我的吧。”續銘冷不丁舉了個手,沒防住就放了支冷箭,“我想看李鳶親人,千年等一回,我借你抄。”
“卧槽真的?!”游凱風倆眼倏然冒了精光,來勁,堪比見了親爸爸,“別蒙人啊!”
“發四。”續銘指天,“另外李鳶你也不要選我,我拒絕。”
“……”
許久的光陰淌過拱起的腳背,再想起那晚的時候,彭小滿始終篤定地預兆到李鳶會拖他下水。不為任何,為各自說過給彼此的“我懂”。兩句話之間撚了根剔透不見的細線。并非對你坦然相待了,但若需要,順着這根線走來,我不拒客,我給你進到深處的機會。
李鳶側身,拉動身下的水紅塑料椅。
彭小滿本也抱着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心态,直到李鳶看向他,轉向他,才略略有了意識。他一怔,再是愣,随即失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尖兒,“卧槽我?!”
續銘比贊,缑鐘齊興趣盎然地推了推眼鏡。
陸清遠擰折不彎,豎得筆直,“卧槽辣眼辣眼,你們替我好好看看。”
周以慶滿臉的歡躍激昂更是溢于言表,“kiss now!kiss now!kiss now!”
游凱風幹脆就找急忙慌地掏起了手邊的單反,“等,別急上!歷史性一刻,你百年了得刻碑上的!”
彭小滿眼裏一剎的慌亂盡數進了李鳶的眼裏,李鳶看他又笑又失據,摸鼻子咬嘴小動作不斷,像個柔軟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