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龍 03
是夜,金明池長明的燈色映出四面景致模糊的輪廓,似下筆力度輕重不一,暈出遠近深淺漸層的形态。
池西的無垠花園中,一只白鳥展翅而出,低飛掠過如鏡的湖面,消失在了池北的賓館。
“撲棱棱——”
小白鳥落在顧輕寒窗外,嘴巴啄着窗臺發出響聲,想要引起主人的注意。
顧輕寒換掉了白日裏的常服,一身黑衣,顯然準備出門,聽到響聲開了窗,小白鳥跳上他掌心,啄了兩下他的手心。
這還是畢方被楚憑瀾拐走後第一次飛回來。
鳥背上的夜露和花粉昭示着剛才鳥兒所在的地方,讓顧輕寒微微蹙起了眉。
楚憑瀾進組之後沒有纏着他一塊住,恐怕連楚憑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房間離顧輕寒的房間只有一牆之隔。
這還尚且可以用那次失敗的談判解釋,但更奇怪的是,連着好幾夜顧輕寒夜探回來,楚憑瀾要麽也是剛回來,要麽就是壓根不在。
而他夜探時壓根沒發現楚憑瀾的氣息。楚憑瀾絕沒有隐匿自己行蹤不讓十二衛發現的修為,那麽就是楚憑瀾并不是跟着他出去的。
顧輕寒跟着小白鳥出門,來到楚憑瀾房前,他可以斷定裏面沒人,但小白鳥卻啄着鎖孔,像是堅持要他開門。
銅雀十六子鎖顧輕寒都輕易開了,賓館的鎖對他而言形同虛設。
甫一開門,顧輕寒眉頭便深深蹙起,普通人可能會覺得這房間整潔清新,但落在兇神大人鼻端卻是臭不可聞。
兇魂的味道。
估摸着還是剛來過不久,顧輕寒打開小冰箱,裏頭整整齊齊地壘着一罐罐楚家特制的抑制藥劑,只有右下角缺了個口,估計楚憑瀾剛喝過。
剛才他還奇怪這次的任務怎麽會牽扯上兇魂,原來是楚家內部的肮髒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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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輕寒直起身子,捏捏手裏的畢方,讓它帶路。
小白鳥從顧輕寒掌中跳到窗臺,展開白羽飛去,料峭的夜半春風從洞開的窗外吹來,窗簾被吹起,再落下時,窗邊已經沒有了那道筆挺的黑色身影。
…
金明池西面正是園林主屋和花園,從前的“女”主人便住在裏頭,如今“女”主人長逝,只有人定期照看無人居住,盡管花繁葉茂,卻更顯荒涼。
深春之際,園裏的花木開花散粉,遙遙相隔的燈光籠罩之下,一叢一叢的花木像是一團一團不同顏色氣味的迷霧。
顧輕寒循着楚憑瀾的氣息一路走過去,發現這家夥就是在瞎走,一點都不像在查案,更像是郁郁寡歡一心求死的酒鬼。
雖然沒找到人,顧輕寒卻已經能想象他那副行屍走肉的樣子。
西苑是個三進院,夾帶着一群一群的副建築跟個迷宮似的,還有随處可見的花團錦簇,占地面積又極廣,若是平常人頭一回來,帶着地圖也會迷路。
進了第一道門,顧輕寒似有所覺般側目,果然看到了立在花間的楚憑瀾。
換作平時,顧輕寒還沒進門楚憑瀾肯定就聽見他的動靜了,可惜今天偏偏是他身心皆低潮的日子,顧輕寒不疾不徐地走向他,他卻還只是木然地站着。
楚憑瀾看着他從門邊走來,意識上知道了顧輕寒來了,可是身體卻疲憊得無法反應,血液裏反常的痛刺激着他,讓他木着臉開腔,“我不是因為你來的,只是喜歡和楚家對着幹。”
他回應顧輕寒傍晚的話,但連他自己都知道不是真的,他說的原因并非不存在,但不至于努力淡出的他忽然插進來一腳。
顧輕寒沒說話,長眸看着楚憑瀾。他想起楚憑瀾的年紀,二十三歲,正是弱冠年華,尤其這家夥這樣的條件,更應是萬衆矚目,光華四射的年紀,但眼前的人卻,卻……
楚憑瀾說不出話了,那目光就像是清冷的月光,把黑暗中的他照得無所遁形,又似和風緩緩,拂落壓得他喘不過氣的一身塵埃。
好像,就是沒法對這人口是心非。
“走吧。”顧輕寒像是沒聽到他剛才怔忪的話語,伸手像是摸畢方一樣摸了一下他的腦袋,極輕極快的動作,在楚憑瀾反應過來前已經收了手。
楚憑瀾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才跟着顧輕寒在迷宮般的西苑繞,身體機能漸漸上線,下一刻便打了個噴嚏。
“啊嚏——嗝——”楚憑瀾打了一連串的噴嚏,打得發出了小豬打響鼻的聲音,最後嫌棄地捏着自己的鼻子,一臉“剛才肯定被什麽東西上身了”“這肯定不是本少爺”的樣子。
顧輕寒擡眸四顧,沒發現什麽異樣,拿出随身的手帕遞給楚憑瀾,給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花粉過敏。”楚憑瀾聲音帶着鼻音,鼻尖紅通通的,擦着鼻子,今晚頭一回地癡漢,揚了揚手裏的手帕,“有你的味道诶。”
“……”那還往西苑裏鑽。
顧輕寒不需想也知道楚憑瀾來這裏幹嘛,于是拎着楚憑瀾衣領,一個縱身帶着他上了房頂。
“啊!”楚憑瀾仿佛解放了一般把帕子從鼻端拿走,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恢複了習慣性的笑顏,“我早就想聞聞上頭的空氣了。”
顧輕寒想怼他那倒是自己練去,話未出口,想到楚憑瀾的體質,沒怼。
楚憑瀾看在眼裏,坦然,“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顧輕寒沒說話,看着他那笑,又想到他最近異樣的舉止,分不清他用意。
楚憑瀾笑得更燦爛,“那就賞你做我的專屬坐騎好啦。”
“就你,騎我?”顧輕寒眉毛一揚,怼回去,沒把他扔出去,反而拎着他跳到下一個屋頂,“回去再練個五百年吧。”
“顧公子這是等我五百年的意思嗎,好感動,”楚憑瀾打蛇随棍上,結果被拎到更高的屋頂,脫口而出,“啊,換位置前說一聲啊,我恐高。”
顧輕寒松了手,把他放在靠裏的位置,免得他腳軟掉下去,目光才落向花園。
“看出些什麽來了?”楚憑瀾擡頭問他,不去看腳下離地的花園。
“金明池大多都經過後期改造,唯有西苑,和兩百年前的畫作中分毫不差。”顧輕寒若有所思地審視花園的全景,又道,“且湘夫人留在這守門的女官也曾漏了口風,夜裏巡院鎖門時,常常會看到有青衣男子在修剪花木。”
楚憑瀾哼了一聲,“不止,這裏的花還會變種呢。”
顧輕寒側目看他。
楚憑瀾托着腮仔細看,然後指着右側一團白雲似的花簇,“那是月槿,去年游園會推出的新品種。”
“湘夫人拍下的?”顧輕寒問,餘光不易察覺地留心着楚憑瀾的情緒。
楚憑瀾嗤笑,“她才不會去那種纨绔辦的展會。”
“而且,我可以感覺到,她很讨厭這個地方。”楚憑瀾摸着下巴,“雖然沒查出來為什麽,但是她那麽讨厭還要買下來,肯定是有原因的,說不定就和你任務有關系。”
顧輕寒聽着那句“她很讨厭這個地方”目光一轉,長眸看着楚憑瀾,薄唇微抿,沒進一步說明,只道,“可能吧。”
“我問過園丁這是怎麽回事,”楚憑瀾側過臉,一笑,“你猜怎麽着?”
“怎麽?”
“他們最長只能在園中半年,兩周才能來一回,現任也不知道前任什麽時候種的。”楚憑瀾在屋脊他覺得安全的地方坐下,目光看着月下泛着淡淡白色熒光的月槿,“要是心裏沒鬼怎麽可能換人。”
顧輕寒最後才來查探此處,就是對這處處透着詭異的西苑存疑,這下幾乎能肯定了至于楚憑瀾為什麽會閑逛到這鬼地方逮到兩周來一回的園丁,他也沒點破。
“什麽時候開始的?”顧輕寒坐到他身旁。
楚憑瀾看着他,眨了眨眼,才說,“六年前。”
這時間點一出,基本能确定這一切異樣和長生殿失竊有關了。
顧輕寒長指微動,想要伸手像剛才一樣摸他腦袋,最後還是控制住了,嗓音低淡又肯定,“我知道不是你幹的。”
急着甩鍋給他的楚憑瀾看多了,急着撇清的還是第一個。
楚憑瀾問,“那你知道誰幹的?”
“你不也知道。”顧輕寒自然地回答他,像是陳述一件極平凡的小事。
楚憑瀾桃花眼帶了笑,他還真知道。
那年他十七,沈葉琛十二歲。珍鸾會在聽雨樓汴州本部舉行,湘夫人破天荒地帶他去了。
等他在長生殿目睹沈葉琛放出四兇四靈,殿主的鬼衛迅速地圍剿而來,把他當成竊賊抓獲,他才明白湘夫人哪來的這份“好心”。
可惜沈葉琛那會還太小,放出來了卻沒能力守住,這回進組,估計也是為了來一一收回吧。
湘夫人估計怎麽樣想不到本來選好的合作對象最後背叛了她單飛,只是想要替他找個污名的兒子卻差點因為那回死去。
也是那一次之後,湘夫人才找到了度,怎麽過分都不會傷楚憑瀾性命。她要他還有用處。
楚憑瀾想着想着,百無聊賴地去掀手下的瓦片,剛掀起一塊,卻愣在當場。
“怎麽了?”顧輕寒察覺他的異樣,視線從花園收回。
“……喏。”楚憑瀾伸手一指,顧輕寒順着他手指從瓦片空出的那一小塊空間看進去——
四下寂靜,只有不知隐匿在何處的夜桀偶爾怪叫。
缺口之下,屋內搖曳的燭火盈亮了房間,一個青衣男人正擡頭看着他們。
楚憑瀾一個激靈,上次有這樣的感覺還是初初遇到沈葉琛的時候。
“你認識他?”顧輕寒不動聲色地把瓦片蓋回去。
“不認識,”楚憑瀾誠實地回答,又補了一刀,“他肯定不是活人。”
顧輕寒嘉獎般淡笑,“他當然不是活人。”
那是他的任務目标。
不知想到什麽,楚憑瀾桃花眼專注地看着顧輕寒,認真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接這一趟,但是你想要的話,我會幫你的。”
“你要幫我?”顧輕寒長眸也看着他,“呆在這成不,別跟過來。”
說着,他起身出劍,想來準備去追剛才那“人”。
楚憑瀾擡眼,看着顧輕寒明顯不帶他去的姿态,月色如霜灑在顧輕寒挺直的背影,隔開了在陰影中的自己,眼睫慢慢垂了下去。
“我早就在局中了,去不去又有什麽區別?你能不能不要,不要……丢下我。”
木然的聲音傳來,帶着不易察覺的委屈,似是無形的手,攥得人心悶疼。既是指顧輕寒這個局,又是指楚憑瀾生而逃不脫的局。
顧輕寒背影一僵,收了劍,回身蹲下來,看着坐在原地一臉頹唐的家夥,像是拿他沒辦法,忽然松了身形,說了一句楚憑瀾畢生難忘的話,“我會讓你離開它的,只要你乖乖的。”
楚憑瀾擡眸,映着月光的桃花眼特別像陷阱裏的小動物,可是大家都道他是洪水猛獸。
看着顧輕寒深邃的鳳眸,他忽然笑了,“我聽話,有什麽獎勵?”
像是在自殺即将溺亡的一刻,突然不想錯過這一點可能;像是長期處于濃濃黑暗中,突然看到一點火光,即便自私,即便掙紮,也忍不住去争取。
顧輕寒五感靈敏,注意到空氣異樣的血腥味,把楚憑瀾一直背着的手拽過來,蹙眉,好一會,才驀地放松,深深地擡眸看他,“這樣還想要獎勵?”
楚憑瀾的手很漂亮,顧輕寒很早就知道了,那雙手不像他們這些常年握劍持槍的人粗糙,它修長秀美,是該養尊處優的手。
但現在卻緊緊握着一個彎月形的白玉環佩,那是雲先生的法器,用在楚憑瀾手裏白白成了折疊刀,刀口鋒利,深深吃進楚憑瀾手心的皮肉。
“這不是我幹的,”楚憑瀾任着顧輕寒拽過他滴血的手,手心卻還是握着拳,像是根本不知道疼,無辜道,“我藥吃多了,控制不了力道,不能因為這個把獎勵收回去。”
像是生怕顧輕寒食言。
顧輕寒漆黑的眸端詳着他,想起金明池傳說裏兄妹一個得到血統一個承受厄運的事,才低下頭強行捏開他握拳的手,給他包紮,“先看看你表現吧。”
才多久。不過短短一段時間,這家夥就成了這樣了?受什麽刺激了?之前也沒到這種程度的。
看那玉中的血漬、傷口的陳痂和新痕交錯,就知道這不是第一次了。而且看着傷口,估摸着這樣的舉動這幾天就沒停止過。
“你不去追了?”
“再吵就連看你表現都免了。”
“嗯。”
“裏面還有玉碴子,你怎麽不說。”
“你讓我別吵啊。”
“……”
…
畢方啾啾地在旁邊蹦跶,奇怪兩個主人怎麽把青龍放走,不知第幾次偷偷企圖啄顧輕寒屁屁被打後,終于展翅飛走,眼不見為淨。
作者有話要說:
ovo感謝桃夭的地雷x1,東零西落的地雷x1~啵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