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饕餮 01

燈火幽微的地牢牆壁渾厚,卻阻隔不了外面鼎沸的人聲。

夜已深,沈葉琛卻面朝牢門坐得筆直,雖然條件簡陋,卻依舊打扮得體面而精致,藍眼睛裏睿智的光芒一點也不像死到臨頭的犯人。

“就讓他看看老子的厲害。”少年向牢門外的黑暗露出一個标準的笑容,像是準備登臺上演最後一出戲的演員,言語間頗有躍躍欲試又決絕的意味。

少年背後的黑暗中,從未露面的龍視線落在他纖細的背影上,懶洋洋地應了他一句,“嗯,氣勢不錯。”

意味不明的語氣讓人猜不透他是帶着對即将赴死的人的施舍,還是旁的情緒。

沈葉琛卻不在乎龍的态度,在他的信條裏,即便怎麽操縱他人,他相信和依賴的,從來只有自己。

他媽媽是沈家旁系,為了拉攏西方勢力,被族長安排了斯諾家的親事。沈家這樣傳統的世家中,在乎的只是下這一步棋後帶來的成效,而作為棋子的兒女嫁過去後過的是什麽日子,自然不在關切範圍之內。

兩個理念背景迥然的世家相融,斯諾家還是以走私黑魂發家的,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

從出生到長大,沈葉琛見證了母親是怎麽求救無門一步步被折磨致死,也見證了中外魂圈的各種肮髒陳腐的所謂“規則”。

時代的變遷和科技的發展,除了帶來了設備上的更新,似乎并不能撼動這些古老的規矩半分。世家該聯姻的還是聯姻,清道夫依舊不接受女性入行,魂師界依舊是以女子為尊,長生殿主依舊有絕對權威,犯錯該連坐的依舊連坐,有能之人也依舊一一被殿主利用各方手段控制為之所用。

即便看得清楚,作為一個無權無勢喪母還企圖弑父的沈家之後,沈葉琛還是不得不面對被接回沈家的結局。

只是最後他是主動回去的,回的也不是沈家,而是聽雨樓長生殿。

年少的他只看到,只有擁有如長生殿的那位一樣的權勢,才有資格談改變。憑着麒麟血,他和殿主達成條件,自成一派,在聽雨樓任職,而非被放歸沈家。

起初他是走得極穩的。強權之下必有異議,聽雨樓年輕一輩不少他的朋友,更有不少人早有不服之意,只是懼于殿主的威嚴,也苦于沒有領頭人,才各自表面安分着。

而他出身沈家,雖然是旁系,但也算是十二衛之首的古老世家。加之身懷麒麟血,還幹出斯諾家那一票傳奇事跡,是做出頭鳥的做好代表了。

他暗地裏牽橋引線,布局膽大心細,早就醞釀起一波波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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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六年前他剛回來正在喪母的應激期放了守衛長生殿的四靈四兇、嫁禍沈家家主的動靜太大,引起殿主的注意。

若不是顧緣君擅自入局……

沈葉琛笑容收斂,藍眼睛眼神放空,那些認為他不過憑着天生的優勢沒有本事的言論,他根本沒有放在眼裏。

他強大,不是因為麒麟血,而是因為他自己,這一點他知道就夠了。

他近來越發激進的舉措,說到底,不過也是因為一個不可控因素的介入而已。

至少在龍點撥他之前,他是這麽認為的。

結界被外面的護衛撤去,地牢的磚石升起,沈葉琛的眼神重新聚焦,精致的面目重新挂上他慣有的自信微笑。

秋夜風涼,卻吹不散人們的熱情。偌大的鼓樓廣場人頭攢動,無一不關注着廣場中央突出的禦座上坐着的殿主,和那正張開嘴的麒麟雕像。

一輪明月隐于雲後,昏暗的燈光下,麒麟嘴裏立着的少年只穿着簡單的襯衣西褲,聽雨樓的制服外套被他踩在腳下,雖然沒有平時的錦衣華服,少年的站姿和神态卻讓他氣場自信依舊。

沈葉琛看着人群裏為數不少的支持者,剛笑了一下,視線和禦座上的殿主對上,還未開口,便敏感地察覺殿主眼神裏的變化。

有埋伏?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似巨浪排山倒海而來,整個廣場都被炸得震動,連站在麒麟雕像上的沈葉琛都差點沒站穩。

他今天可是抱着必死的覺悟來的,這一出……沈葉琛想起唯二來探視過的人,藍眼睛裏情緒複雜。

高聳的園牆擋不住寺外爆炸的慘狀,夾帶着火星的濃煙冉冉升起,把本就陰郁的天空染得更深。

去支援場外的護衛一去不複返,場內的護衛們蠢蠢欲動,地上的梧桐葉被踩得吱吱作響,暴露了他們的焦躁。

禦座上的殿主眼中殺意明顯,似乎要把本來留給沈葉琛的那點形式化的審判儀式也略去,以免夜長夢多。

人群中沈葉琛明裏暗裏的支持者們也随之躁動起來,空氣中的火/藥味似是把他們的熱情也點燃了,惹得護衛們警戒更甚。

殿主側身吩咐了一句,蓄勢待發的護衛頭領幾乎同時走下禦座,向把守在麒麟雕像旁側的兩個梯隊下達指令。

人群似被這一動作感染,議論聲似煮粥般嘈雜,眼看就要按耐不住,下一刻,兩方人馬都同時安靜了一瞬——

龍威。

無形的真龍之氣自少年周圍漫出,壓得人心中一緊,呼吸都自覺放輕。

沈葉琛本就身份特殊,麒麟血主的名聲名動九洲,如今加上真龍之氣,坐下的年輕一輩不少動心的,連老狐貍們都反應各異。

“篤————篤篤————”

人群中,不知誰先敲響奇異的旋律——那是歷朝歷代裁決中逐漸譜成的反抗之聲。

似是某種奇特的宗教儀式般,場上的人們紛紛以武器或以竹木整齊敲擊那年代久遠的磚石,“篤篤”的樂聲漸漸由參差到統一,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似催命符般催促着殿主作出公正的裁決。

這是在這一代聽雨樓從沒有過的。此前殿主也處決過好幾位高層,包括顧輕寒的父親,但那場面無一不是肅穆嚴謹的,無論散人或是世家弟子,也都是小心翼翼的。

如今沈葉琛甚至不需要說話,就有這樣的反應,除了他自己曾經的周旋,也不失為大勢所趨。

然而沈葉琛臉色卻沒有變化,眼神和殿主交彙,冷靜地道,“我要死了。”

這樣的場面,換作任何上位者都會或多或少被撼動,但對殿主這類人,只會如火上澆油起反作用。

釋放龍威支撐他的龍聲音平靜,似是沉澱千年的古井,沉着而寧神,“你不會死的。”

沈葉琛不置可否,甚至還彎了一下唇角,“等我死了,你趁機出去吧。”

以他的性格,說出這樣的話,實屬難得。

龍卻淡然地回答,“我不出去。”

“為什麽?”沈葉琛問,“你喜歡下面嗎?”

被關押這段日子,龍在觀察他,他也在觀察龍,身為真龍,這位絕不是沒有野心的主,也正因如此,他才幾次三番邀請龍加入自己的事業,才和龍傾訴良多。

不知是因為他的血脈,還是因為他和龍投緣,他有種和龍是故交的錯覺。

“這已經不是我的時代了。”龍懶洋洋地釋放着龍威,和監獄的禁制對着幹也毫不費勁,道,“而且,外面沒他,哪都是一樣的。”

沈葉琛知道他提及故人,也肯定是自己不認識的,但龍的語氣卻讓他恍惚想起了一個人,眼前似乎又看到那個偏愛穿白的溫雅公子。

思索間,龍威驀然收斂,場上唏噓聲一片,而龍回歸監獄前只留下了一句——“他來了。小麒麟,三思而後行。”

龍威撤去,殿主頭一個恢複過來,下了令,守衛首領迅速地帶領着守衛包圍了麒麟雕像,準備采取行動。

底下是黑壓壓的人潮和蓄勢待發的守衛,沈葉琛卻怔忪地擡眸,視線落在雲端唯一的一點月色之中。

眼前像是回到那個混亂的夜晚,聽雨樓暗衛的追捕不絕,兵刃交接之聲和瀕死呻/吟之音不斷,他不停地奔跑,一次又一次擡起似鉛塊般沉重的腿,透支的身體似是下一刻就要死機,最高速率運轉的肺部像是爆炸了一般鼓動着如雷的呼吸。

然後他便跌入了庭院中的融融月色中。

寧靜的庭院似是将外面的厮殺聲隔絕在外,公子如玉,似仙庭野鶴,眼神如月,讓他安心地倒在月色之中。

顧緣君是唯一一個,在那種箭在弦上的時刻,在他處于絕對劣勢的時刻,聽到他說他要颠覆魂圈,沒有笑他的人。

閑适的公子一身白色簡裝,就那麽随意地躺在喘氣如牛的他身邊,無視他一身血腥,和他一起躺在庭院溫涼的月色中,擡眼看着月亮,回答他,“想做就去做吧。”

他把顧緣君越推越遠,這一幕卻因為常被主人回味擦拭而愈加清晰。

“這世上有什麽是你做不到的?”

“去吧,我陪着你的。”

“誰要你陪。”

如果可以重來,或許他會換一種方式?

不那麽激進變革急于求成,不那麽故步自封頭也不回?可惜沒如果了。

龍的話沒說錯,他原本渴求的和殿主如今專政□□的做法并無區別。

但或許,或許他一直都看錯了,問鼎王座,絕對權威,不過是鏡花水月,匆匆流水,真正的改變,不是成為上位者,而是淡化上位者,唯有成為民,才能取信于民。

沈葉琛藍眸似海水澄澈,倒映着雲端月色,漸漸亮起來。他自己沉浸在思考中猶自不覺,在場的人卻看得一清二楚,瞬間沸騰了——

少年沒有了龍威庇佑,身後卻漸漸幻化出金鱗法相,威嚴肅穆,柔然玉立。

一直坐在主座上的殿主臉色低壓,終于徹底被激怒了,面上不顯,眼中已透出殺意,揚手示意守衛首領。

首領微一點頭,手中煉骨鞭揚起,人群嘩聲一片也無法阻止他,卻不想黑越越的天幕終于被蛛網般的閃電撕破,那一點月光爆射開來。

一聲驚雷順勢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qwq又忘記放存稿了。這卷以及以後的內容是半年後續了前面的內容寫的,bug可能有點多,最近忙不過來了,等完結再一起修一遍,當初一時興起非要寫這個腦洞真的非常任性了,感謝小寶貝們容忍嗚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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