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蓬萊(十六)

秦舟不知道自己昏了過去。

眼前飄過很多東西,朦朦胧胧的抓不住。

這種場面, 像極了之前他做的關于原主的夢。他于是耐心等着, 水落自然石出。

這一次,“自己”從天空中捕捉了一道靈光, 展開後, 變成一個傳訊符。

他敲了敲傳訊符,将靈力導進去, 便看見虛空之中顯示出幾行字。

“秦大公子親啓:

“自從那日得到公子心頭血後,老朽在兩界之中尋找, 終于略有所得。

“公子身上有兩重詛咒。其一是屍傀咒印。這種咒印需要每月激活,潛伏時間極長, 但一旦爆發, 就能将人變成唯命是從的傀儡。一般只有親近之人能夠完成。公子身上的屍傀咒印已有二十餘年,只差幾月就可完成。

“其二是一種刻印咋神魂上的咒印。具體是什麽尚不明确, 以老朽幾百年行醫經驗,竟然只能看出一個皮毛。這咒印不可輕易拔除,一旦受激,便會反噬宿主,與其一同消亡。但即便不拔除, 也會在三年以內使人神魂破裂,死後不入輪回。如今公子的神魂虛弱之症,正是這咒印的影響。

“這兩重咒印, 以老朽之力還未能拔除。公子可盡早去落霞谷中尋我師兄, 若能得他出手, 尚有一線生機。”

後面是一些細碎的囑咐,可以稱得上醫者仁心。

交代完所有事後,傳訊符最後寫道:“這兩重咒印,第二重未必是秘境中帶回來的舊傷。第一重卻必定是親近之人作祟。還請公子多留意身邊人。”

身受重傷,親近之人背叛。原主這日子過得是真艱難。

再加上之前那個秘境……

“一行二十三人,只留我獨活。”

秦舟心裏悶悶的,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

他看不到記憶裏“自己”的表情,他慶幸自己看不見。

原主只見撩起一點火焰,将傳訊符燒去。他有些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間,視線幹幹淨淨的,看不見一點淚影。

精致的建築,熟悉的花草一一在眼前閃過。“自己”僵硬地朝前走着,卻在轉角處看見了兩個人。

吹發咬耳,狀似親密。

那裏的兩個人,分別是一個秦舟不認識的女人,與君漸書。

以秦舟的視角來看,只是那個女人纏着君漸書。君漸書眉眼中有着明顯的不耐煩,但礙着什麽,沒有和她翻臉。

但原主顯然不想管這些,他冷喝了一聲什麽,便見君漸書驚慌失措地看着他,而後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徒兒謹記師尊教誨,一向潔身自好,絕無流連花叢之意,請師尊明察!”

秦舟從來沒有在君漸書臉上看見過那種表情。驚慌,不解,哀求。

最後随着原主的轉身變成了絕望。

方才見過的景象,花草與建築,在一瞬之間黯然失色。如果秦舟現在在自己的身體裏,心跳應該會非常快。

這是他想不到的君漸書。

在他的印象裏,君漸書總是依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一個似柔卻剛,心如鐵石的掌控者。

這人或許真的曾經非常景仰愛戴他的師尊吧。

景仰到可以毫不猶豫地為他放棄一切旁的東西,愛戴到幾百年都記得,一生都無法忘卻。

秦舟曾經吐槽厭惡過從前那個秦舟,後來知道了從前的事情或許有隐情,也同情過、為他難受過。

但就在這一刻,他忽然有點羨慕原主。

·

在秦舟軟倒的一瞬,君漸書起身抱住了他。

溫軟的身體在懷中,秦舟像是做了個噩夢,緊緊擰着眉頭,呼吸也急促得讓人着急。

君漸書将他打橫抱起,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那個年代久遠的傳訊符,在靈氣的召引下回到他的手上。君漸書将它收起後,抱着昏迷的秦舟回到殿內。

秦舟被放在柔軟的大床上,君漸書輕輕探入一絲靈氣,查探他體內的情況。

丹田紫府一切安好,神魂卻混亂不堪。

君漸書将靈力撤出,防止刺激到秦舟的神魂。

他今日将那張傳訊符拿出,存了試探師尊的心思。

師尊之前的記憶恢複的奇怪,君漸書将他那些記憶封印,卻懷疑師尊仍會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獲取從前的記憶。

被他猜對了。

就算平時不會自己恢複記憶,在見到與從前相關的事物時,還是會受到刺激。

君漸書的手指在秦舟的身上劃了一圈,微微停頓的動作昭示着他的掙紮。

他有些沉迷于現在的師尊。可愛,且易于掌控。

那就不要讓他想起來。

抹消他的記憶,他記起來一點,便消去一點……師尊就會一直屬于他。

但君漸書并不是很想那樣做。和師尊相處的越久越下不了手。

秦舟的眉頭微微擰着,像是掙紮着想要從夢境裏出來。

師尊意識混亂,若想消除記憶,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君漸書微微垂眸,冰涼的雙手朝秦舟的額心點去。

卻忽然被一只溫暖的手死死抓住。

秦舟的力氣異常大,仿佛要将君漸書的骨頭捏碎。

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死死抓住面前的浮木,死活不肯松手。

秦舟的意識逐漸走向清明,他的眼神逐漸有了焦距。

然後就發現自己死死抓着君漸書的手。

秦舟猛地将手松開,還順勢推了君漸書一把。

沒推動。

他有些尴尬地往裏面蹭了蹭,想逃離君漸書。

但對上君漸書視線的剎那,他停下了動作。

見君漸書沒有動作,他眨了眨眼睛,方才記起的事情在腦海中串起。

從那兩張傳訊符來看,原主是進了那個改變他命運的秘境,死了父母,自己也受了詛咒。

他将心頭血交給一位信得過的醫修,卻發現自己身上有兩重詛咒,每一重都很致命。

而其中一重傀儡咒印,必定是他信任的人的手筆。

君漸書善用傀儡……一個念頭在秦舟腦海裏浮現。

秦舟垂下眼眸:“我剛才……”

“師尊方才忽然暈了,”君漸書将手收回來,淡淡道,“可能是近日神魂離體,精神有些疲倦。這幾日便不要去天璇殿了,在天樞殿好好休息。群英會那幾天,徒兒再帶師尊出去看看。”

“這麽好。”秦舟勉強笑了笑。

君漸書不知道他方才回憶起了什麽,淡淡應了一聲,而後道:“之前那個魔使試圖巧言竊取玄冥的東西,被發現後就想出了假扮傅延,試圖趁群英會時逃到蓬萊宮中。他們在蓬萊宮中有內應,讓傅延假裝那個假貨去和他們交接,過兩天應該就能查到是誰。”

用真傅延去假扮假貨……套娃行為。

秦舟:“傅延的傷應該還沒好。”

“他傷勢不算重,不受刺激就不會發作。”

合着還是那天一句“傅掌令使”刺激到了傅延。秦舟哭笑不得。

氣氛暫時松弛了下來,秦舟卻依舊心事重重。

君漸書說他從前信任秋刃和玄青,多于信任他和秦過,秦舟大致能猜出原因了。

不是他不喜歡聰明人,而是這些聰明人裏,有一個是要他命的毒蛇。

将原主制成唯命是從的屍傀,這種想法會出自君漸書的心裏嗎?

秦舟抿了抿唇,假裝無意地問:“你之前的傀儡呢?最近沒見了。”

君漸書沒料到秦舟心裏竟然在想這個,笑道:“其實一直在。”

下一瞬,一個全身黑衣的傀儡蹲着出現在兩人面前,他站起身來,朝君漸書颔首示意。

秦舟心不在焉道:“你把他放在儲物空間?”

君漸書頓了一下:“放在床底。”

秦舟:“……”

不愧是你。

想到自己這麽多天床底下還睡了一個傀儡,秦舟還覺得有點滑稽。

他将吐槽說出口,君漸書又沉默了一下,緩緩道:“不止一個。這間殿內還有兩個,師尊如果想看,我讓他們都出來。”

秦舟:“……不用了。”

傀儡的臉被黑布蒙着,秦舟忽然問:“能把他臉上的布取下來嗎?”

“可以。”君漸書手指微動,傀儡侍從面上的遮擋物就蕩然無存。

那是一張極其普通的臉,只是和君漸書有一兩分相像。

君漸書笑道:“我學藝不精,直到現在造出的傀儡還和自己有些相似。”他看了看秦舟,又道:“師尊不用擔心這傀儡會不會與你相像……徒兒又不是秦過。”

“我不擔心。”

雖然考慮過君漸書會不會制造和原主相似的傀儡,不過他确實不擔心這個。

秦舟想問的是另一件事:“你學傀儡術多久了?”

“傀儡術的秘卷是攻占蓬萊時找到的,到現在大約有四百多年。”君漸書道。

“四百多年……”秦舟下意識複述了一下。

雖然君漸書原原本本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但他還是找不出端倪來。從原書的時間線來看,四百年前,君漸書已經和秦舟翻臉了。要是他真的那時候才學到傀儡術,那麽那重咒印應當與他無關。

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君漸書是不是在說實話。

秦舟一時沒有頭緒,就随意和君漸書聊天。

他語氣平淡,仿佛因為來回的神魂離體,而顯得虛弱:“最近沒有見你用過傀儡?”

“嗯,”君漸書見他乏力,手心微微發熱,為他輕捏肩膀,“因為有師尊在,我不想靠他們保護自己。”

君漸書的力道正好,秦舟被他捏的昏昏沉沉,聞言不知為什麽有點難過。

他喃喃道:“多大了,還要別人保護……”

或許是君漸書的手法實在催人乏,他說着說着,意識便重新陷入了黑暗。

他的眼睫微微顫抖着,仿佛不想那麽快沉入深眠。

君漸書輕輕将他的眼睛拂上,将人摟緊了自己的懷裏。

他的指尖在秦舟眉心逡巡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落了下去,将人抱在懷裏。

他在空氣中結了個陣,将玄冥給他的陣法一點點描繪出來。

陣光随着他的手,從秦舟的後頸注入,挑動深藏的豔骨。

豔骨食欲而生,若是欲求不得,就會折磨宿主。那感覺極為蜇人,縱使在睡夢中,秦舟也感到了難耐。他猛地一縮,顫抖着朝床裏面縮去。

君漸書的手慢慢箍在他的身前,将人往自己這邊拖。

秦舟仿佛置身在熔漿澆灌的花海中,鼻翼間滿是熱氣與馨香。感受到一股涼意襲來,便急不可耐地貼緊過去。

君漸書摟着秦舟,深深吸了一口他泛出的馨香,而後将自己的嗅覺封閉。

在聞下去,他可不敢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麽。

君漸書默默計算着時間,等到豔骨反噬最劇烈的時候再給予他撫慰。

秦舟卻無法忍耐,背難受地弓着,唇瓣微張,吐露出誘人的喘息。

君漸書忍無可忍地将聽覺也封閉了。

他現在恨極了拾柒。

若非這東西從中作梗,師尊根本不會變成現在這樣。豔骨之人不能碰,碰了就要成瘾,最後在極樂與極衰弱中死去。

像是一只劇毒的蝴蝶,在面前扇動着翅膀,誘人沉淪,将人吸幹。

君漸書捏緊了秦舟的手,卻發現他身體顫抖,仿佛這洩憤般的一捏是什麽讓人不能自拔的甘霖。

饒是君漸書修養極好,也忍不住要罵一句髒話。

“師尊啊……”君漸書幽幽嘆息,從秦舟身上別開了視線,“總有一天,你得還。”

·

秦舟這一覺睡得還行。

開始的時候好像做了點噩夢,後來就像是泡在溫泉裏,整個人都很舒服。

就連睜眼的時候都沒有起床氣。

他睜開眼睛,看見君漸書躺在自己身邊,已經不會感覺太驚訝。

畢竟都是過過集體生活的人,大學裏被狗室友爬個床簡直不要太正常。

在心裏默默将君漸書劃成狗室友後,秦舟饒有興趣地準備去偷瞄君漸書幾眼。

雖然臉是君漸書的,但是美是大家的,欣賞美人是人之常情嘛。

不過君漸書睡得太淺,他還沒瞟上幾眼,就見君漸書擡起了眼眸,朝他溫柔道:“師尊睡得如何?”

“還不錯。”秦舟渾身舒爽,心情不錯地回了他一句。

“那就好。”君漸書勾起一抹笑容。

秦舟總覺得他的話裏有點幽怨的味道,但沒往心裏去。他想了想睡着前發生的事情,問:“這幾天我就不去天璇殿了?”

“你也可以去,不過玄冥要來了。”君漸書道。

“這麽早?”秦舟有些驚訝,“群英會不是還有幾天才到?”

“我和他商量了一下,覺得那個魔修說的話有點道理。雖然群英會朝魔界發送請柬是慣例,但一般只會派遣下屬前來。他作為魔尊貿然前來修真界,确實很容易招人眼球。”

“所以你們就決定讓他偷偷來?”秦舟想了想,又道,“我總覺得你們不是因為魔使的話才改變主意,你們本來就是這個打算。我再猜猜,是不是因為蓬萊宮裏的奸細還沒抓到,你們還想讓啾啾幫你們引出奸細?”

聽他頭頭是道地“猜測”,君漸書笑了:“果然瞞不住師尊。”

秦舟有些不甘心地“哦”了一聲。他好不容易安排好的啾啾,又要回來涉險。

雖然這樣他又能見到啾啾了,但是怎麽就有點不開心呢。

君漸書:“不過師尊不用擔心,只要他來了仙道,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給傅延。”

秦舟剛放下心,又發覺一個問題,幽幽道:“你們甚至把傅延放在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玄鳥身邊。”

“栖梧也在,她能照顧好局面。”君漸書的語氣很真誠,讓人難以産生懷疑。

秦舟“哦”了一聲,其實心中已經相信。

在他做爐鼎的時候,君漸書的手段他已經了解了些。這人極其擅長使用懷柔之法,讓人難以生起反抗的心思。

甚至如果沒有原主那時不時蹦出來的記憶,秦舟都要習慣生活在蓬萊宮中。

君漸書表現出的攻擊性實在太低了,他就只會時不時膈應一下人而已。如果膈應能換一身修為,秦舟絕對樂意。

他看了君漸書一眼,眼神中又泛出一抹慈愛。

君漸書失笑。

總感覺師尊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分明剛被他接過來的時候一身刺,像個小刺猬。現在如果沒有特殊的情況,師尊已經完全不怕他了。

秦舟接下來也确實诠釋了什麽叫做有恃無恐。

他跟着君漸書去接了玄冥,甚至在蓬萊宮的路上,還跟這位魔界之主聊了幾句。

那兩人之間氣氛平和,幾乎要讓君漸書懷疑他是不是想起了關于玄冥的事情。

玄冥顯然也有疑惑,和君漸書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對方的眼裏看見了不解。

君漸書原本想讓玄冥從秦舟嘴裏套點話出來,卻發覺秦舟好像就是單純想聊幾句而已。

玄冥也有點好奇,但終究沒有想到合适的話題,只能就此作罷。

秦舟确實寥寥記起了關于玄冥的事情。

他記憶裏有一只黃金色的蟒蛇,後來發現是金龍,再往後便變成了玄冥。

而且這人畢竟是玄青的兄長,性子是冷淡了些,卻不是什麽記仇嗜血的。之前黑兔子總在他頭上亂蹦,搞得秦舟對他一點緊張感都沒了。秦舟閑着沒事,也就随口和他聊了幾句。

如果他知道君漸書和玄冥內心的疑惑,恐怕還會笑他們想太多。

到了蓬萊宮,玄青果然已經在殿門口等着了。

秦舟還沒有反應過來,玄青就竄到了他們面前。

雖然眼睛還是無神,但渾身洋溢着喜悅。

“先進去吧。”君漸書道。

幾人于是進了殿內。

玄冥的眼神一直流連在玄青身上,好像要将她的模樣刻在眼睛裏。

玄青兩手擡起玄冥的手,讓他在自己的頭上蹭了蹭。

秦舟微微勾了勾唇角,眼裏流露出些許懷念。

在原來的世界,他有一個挺活潑的表妹。小時候每次見到他,表妹也是這樣撲到他面前,讓他摸頭。

君漸書一直注意着他,見秦舟這種神态,朝他靠近了些,碰了碰他的手指。

秦舟疑惑地看向他,君漸書示意他先出去,将場面留給兄妹兩人。

也是,他們兩個站在這太像電燈泡了。秦舟十分善解人意地跟着君漸書走了。

臨走時,瞥見玄冥将玄青擁入懷中,聲音幽長的仿若嘆息:“小青……”

秦舟一瞬間有些出戲,唇角忍不住彎了起來。

但他在剛出門的一瞬,就被人拉着踉跄了半步。

君漸書一直将他帶到偏殿的轉角,而後狠狠抱住了他。

秦舟幾乎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他給碾碎了。

他疑惑道:“怎麽了?”

君漸書将頭枕在他肩上,使勁蹭了幾下,仿佛在搖頭。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道:“沒什麽,就是忽然覺得,師尊現在這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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