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前塵往事(3)
一開學,高三教務處就按照分班考的成績重新分班,用分數篩選出所謂的佼佼者,集中分在特定的幾個班級。有人笑,有人怨,人與人之間本就有着雲泥之別。
林初戈與莫行堯分到二班,方苓同陸江引分在四班,而賀榮安發揮超常,和周遠寧一個班,六班。
周一例行的集會上,全校學生整齊排在操場,每班兩列,男女各一列,聽老校長操着蹩腳的普通話演講。
林初戈昏昏欲睡,短工還在繼續,老板的妻子懷了孕,中年男人要照看妻子并未整天守在超市內,來打短工的都是些勤工儉學的學生,大學生,或者像她一樣缺錢的高中生,誰有課便叫關系熟的人頂替一下。
昨晚回家并不算晚,但一夜沒合眼,林雅季精力充沛得出奇,一炮未平,一炮又起,嗯嗯啊啊到淩晨才消停。
她笑了笑,這就是她的母親。突兀的笑聲惹得身旁人側目,明晰的下颌線條叫她一驚,自己竟然和莫行堯站在一排,餘光睃見他幹淨整潔的衣擺,她不禁後悔出門前沒有用林雅季的化妝品遮遮黑眼圈。
她想,林雅季說得挺對,她整天就想着勾引人。
散了會,林初戈踱向教學樓,賀榮安和一個紫衣男生勾肩搭背攔住了她,問她方苓為什麽沒有來。
林初戈恹恹道:“她請了病假。”
賀榮安問:“她生病了?”
林初戈不願多說,只道:“感冒。”
她膚白,黑眼圈格外醒目,紫衣男生不懷好意地一笑:“美女昨晚沒睡好?”
林初戈看都不看他,徑自上樓梯,踏上一級臺階,一只手似有若無地在她臀部摸了一下,熱血湧上腦,她反手一巴掌甩過去,紫衣男不設防,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女生打了一耳光。
紫衣男回過神就揪住她衣領,怒火中燒掄圓胳膊朝她砸來,下一瞬被賀榮安制住,嶙峋的拳頭在她臉頰五公分的距離停下。
響徹屋頂的巴掌聲使得無數人駐足,上了二樓的學生聽見聲響複又下樓,一樓的學生趴在樓梯扶手上盯着樓下對峙的三人,氣氛一觸即發。衆人平日看慣了男生鬥毆女生吵架,第一次見到女生對男生動手,新奇之際又很興奮,心中滋生着些許期待。
“算了吧,是你不對在先。”一邊是女朋友的閨蜜,一邊是發小,賀榮安夾在兩人中間,弱聲勸道,“林初戈你打人也不對,給他說聲‘對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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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樣的目光将她包圍,林初戈火氣突增,讨厭被人觀賞,仿佛她是動物園裏的猴子一樣,而那雙深幽的鳳目也在人群中,他也喜歡湊這種熱鬧。
老師聞訊趕來,驅散了好事的學生,把人群中心的三個人叫進辦公室。
開學一周就鬧出這檔子事,二班乃至整個年級都知道了林初戈這號人物。
她無所謂,唯一愧疚的是連累了和自己形影不離的方苓,一同卷入不堪入耳的傳言中。
校方通知了林雅季,回家又被她譏諷了一通。林初戈一個字也不辯解,氣已消,只餘下無盡的疲憊。
第二天傍晚,方苓來校得知了事情經過,二話不說拉着林初戈一同去籃球場。
籃球場四周的女生被方苓冷峻的神色所震懾,看見她們就自動讓路。
方苓立在籃球場邊中氣十足地喊賀榮安的名字,生生中止了球賽,賀榮安擦着汗走來,正想問她什麽事,人叢裏忽而蹿出一個人,握住了林初戈的手。
男生道:“吾于昨日——”
“聽不懂。”林初戈一面打斷他的話,一面甩開他的手。
那男生還想說什麽,方苓直接把林初戈護到身後,說:“陳之兆,我說過初戈有喜歡的人了,你還是把情書燒掉吧。”
陸江引和莫行堯走過來時,就聽見陳之兆問方苓:“林初戈喜歡誰?”
方苓說:“關你屁事,不是你就行了。”
陸江引斜了莫行堯一眼,心想,生活處處有好戲。
人是群居動物,天生害怕寂寞,愛紮堆,唯一愛好是觀看免費的八點檔。籃球場聚集了百來人,還有學生往這邊趕,方苓決定速戰速決。
她扭頭對賀榮安說:“鑒于你朋友對初戈動手動腳,我現在看見三條腿的生物就覺得惡心——我的意思是,分手,我和你相處不下去。”
語畢,方苓就決絕遠去。
林初戈疾步跟上她,忍不住問她為什麽。
方苓朗聲道:“如果陸江引摸我屁股,你會遷怒莫行堯嗎?”
“……陸江引應該不會做那種事吧。”林初戈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妥,“你當衆甩了賀榮安,一定傷了他的自尊心。”
方苓捏了捏耳垂,滿不在意地說:“今天的事不能拖到明天做。”
兩人回到各自的班級,方苓在椅上坐下,打開習題集,只做了一道,課桌就被人敲了敲。
擡頭便跌進一雙清湛如水的桃花眼中,方苓戒備地盯着他:“你有什麽事?”
陸江引說:“我不會摸你屁股,別做這種假設,聽着怪別扭的。”
“……你聽到了?”
陸江引粲然一笑,齊整白牙在眼前一閃:“不止我,行堯也聽見了。”
方苓思量着以林初戈被動的性格絕不會主動坦露心跡,莫行堯知道了也沒什麽,不喜歡早點說清,喜歡也許能推動他們的關系。這麽一想,她就放下心來。
日子一天天地過,月考後,班主任按照排名換了座位。整理好課本,林初戈打算去洗手,驀然驚覺後座坐着莫行堯。
她雖喜歡莫行堯,但也只限于喜歡而已,從未留意他的成績,不知他的喜好,甚至不曾看過他打籃球。時間就是金錢,她太需要金錢,以致于情情愛愛都顯得不重要,給他寫五百字情書不如省下時間寫一篇英語作文。
她躊躇一會,還是開了口:“你怎麽會考得比我還差?”
莫行堯想,第五名也不算特別差吧,雖然較之以前是差了點。
他合上課本,站起身俯視她,神态自若:“因為知道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太高興了。”
他原以為她會問自己喜歡的人是誰,那麽他就可以順着話頭告訴她,他喜歡她。
只是,林初戈什麽也沒問,不聲不響出了教室。
下了晚自習,回去的路上,他把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訴陸江引,陸江引笑了一路,笑夠了,高深莫測地說:“女生就是這樣。你沒發現同一句話不同的女生能解讀出不同的意思嗎?”
他從黑色單肩包裏拿出一本書,獻寶似的遞到莫行堯面前:“看在我們倆這麽鐵的關系上,免費送給你。”
豔俗的桃紅封面上印着八個大字——“怎樣征服美麗少女”。
莫行堯道謝,然後委婉拒絕。
走過一家超市,玻璃門內映出一個熟悉的身影,莫行堯推開門,邁腿進去。
“我去買瓶水。”
店內,一個三十來歲賊眉鼠眼的男人在貨架欄上挑挑揀揀猶豫不決,拿起中等價位的安全套又放下,他身後排隊的人不耐煩地催促,男人啧了一聲,拿起一盒雙一安全套扔到林初戈面前。
林初戈說:“三塊五。”
男人仔細瞧她幾眼,食指點了點紅色包裝盒,兩片厚嘴唇往前拱:“小妹妹,你會用這個嗎?”
林初戈往後移步,重複道:“三塊五。”
男人吸溜着嘴,右手肘撐在櫃臺上,嘿嘿笑道:“不會?嗯?不會哥哥教你。”
“結賬。”一道略微沙啞的聲音響起。
視線從礦泉水瓶身順着瘦長的手臂向上移,白襯衫領口的扣子被解開,精致鎖骨現于眼前,再往上,是男人特有而性感的标志,喉結。仿佛有只手掐住了後頸,林初戈的頭僵硬得擡不起,垂不下。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男人覺得胃口道盡,安全套也不要了,擠出人群赴約會度*。
女生的臉被柔滑似緞的黑發遮掩,唇被牙齒咬得充血,殷紅欲燃,莫行堯拿起那盒安全套放到貨架欄上,說:“做不來就不要勉強自己。”
林初戈微惱:“關你什麽事。”
他不缺錢,可她缺,言語刁難也好過脫得赤條條讓老男人糟蹋。
莫行堯結了賬,一邊扭開瓶蓋将礦泉水遞給她,一邊問:“你什麽時候下班?”
林初戈愣住了。
那晚是莫行堯送林初戈回去,而陸江引,捧着戀愛教學寶典孤零零地回了家。
夏過秋至,兩人的關系進展分外緩慢,陸江引愁得差點白了少年頭,表示願意貢獻珍藏多年的書籍,只求好友成功抱得美人歸。
莫行堯說謝謝,不用,慢慢來。
托賴于前後座的地理優勢,林初戈有時也會和他說上幾句話,只是一旦有人向他請教習題,她便立刻縮回座位。
林初戈自然不知曉莫行堯的想法,他性情沉靜,但并非不近人情,從不駁人面子,每次聽他低聲教別的女生解題,就有根細針止不住地紮着她的心髒。
這天晚上也是如此,一個女生走,又一個女生來。她想,自己好像一瓶碳酸飲料,動一下,心裏就咕嚕咕嚕冒着酸氣泡。
做了一張模拟試卷,小腹突然抽痛起來,像被絞肉機亂絞了一陣,她額前直冒冷汗,趴在桌上撐到晚自習結束,捂着腹部起身,椅上淡粉色的印記赫然入目,她羞得慌忙坐下。
冷風掠耳,一件黑色外套從後飛來擦過她臉頰穩穩落在課桌上,她握着外套的衣角,羞恥而感激地看向後座的男生。
“不需要就扔掉。”他朝後門走去。
她需要,但她沒有穿,畢竟如果被老師看見,他也會受牽連。
幸好夜色濃如墨,路燈形同擺設,一路上無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她。
回到家,客廳裏擺着一張嶄新的麻将桌,林雅季與她的“同事”邊嗑瓜子,邊搓着麻将。林初戈習以為常,上樓洗弄髒的衣服。
洗完衣服,她打開臺燈,坐在書桌前埋頭做試卷。
噼裏啪啦的麻将聲好容易才消停,床板搖曳碰撞的咯吱聲又唱起來,她放下筆,安靜地坐着,除了呼吸什麽都不做,腦中什麽都不想。
待那淫-聲-浪-語終于停下,林初戈推開卧室的門,在林雅季的房門口停下。
門未關上,雙人床上躺着一個男人,而她的母親正在穿衣服。
“這是你女兒?”床上的男人裹着一條被單,昏黃的燈光打在他肥碩的圓腦袋上,仿佛豬妖下凡,渾濁的眼球閃爍着詭異的光亮。
林雅季鼻子裏嗯了聲,面向林初戈道:“你找我要錢?”
林初戈笑:“不是,你賺點錢也不容易,還是留着治病吧。”
林雅季穿好衣服,坐在床沿邊剔牙:“紅口白牙咒你媽,學校的老師就是這麽教你的?”
林初戈說:“是我不對,不該當着你男人的面說你有病,沒有給你留點面子。”
床上的男人似是并不關心林雅季生的什麽病,穿褲下床,一面摘下脖子上的金項鏈,一面從褲袋裏摸出一把鈔票,赤着腳向林初戈走來。
“來來,別跟你媽吵架了,項鏈當作見面禮,這點零花錢拿去用。不夠再問叔叔要。”
男人伸出渾圓肥厚的膀子想揉她頭發,随着他的動作帶起一陣膩滞的腥風,聞之欲嘔。
林初戈避開伸到眼前的手,冷冷地笑:“我不是妓-女。我年齡是不大,但有腦子,你總不會是看在你相好的面子上才送我東西吧?”
意思被挑明,那男人摸摸下巴,轉頭望向老相好。
林雅季聽到“妓-女”二字,呸地吐掉嘴中的牙簽,晃悠悠地踱來:“我家大小姐清高得要命,你想結交的那個汽車老板劉震亮,送她一套洋房要收她做幹女兒,她正眼都不瞧他,就你這點東西也想收買她?做夢!”
仿佛害怕男人生氣,林雅季又捏着嗓子嗔了句“待會再跟你算賬”,男人很是受用,搓着手掌笑了兩聲。
轉過身,林雅季臉一沉,拽着林初戈下樓,鮮紅指甲狠命掐着女兒柔嫩的手腕,她又覺洩憤又覺嫉恨。
到了一樓,林雅季詳視着年輕女生,笑道:“妓-女?林小姐認為有個*的媽很丢臉?你那麽有能耐就別吃我的住我的。”
林初戈眼光輕蔑,揉着手腕回視母親:“吃你的住你的?這房子是徐永南的,不是你的。”一眨眼,她就笑意盈盈,“媽,你還記得上一次給我錢是多久之前的事嗎?”
林雅季歪了歪嘴角:“聽聽,林小姐多麽可憐,有人生沒人養。”
“你更可憐。你愛的人不愛你,愛你的人不願娶你,你活了大半輩子,自诩裙下之臣無數,卻連個名分都沒有,是個男人都是你的顧客,你的上帝,你不僅可憐還可笑。”
話音方落,林雅季的巴掌也落了下來,林初戈閃躲不及,白皙的面孔上登時浮現五根手指印。
這一耳光耗盡了痼疾身軀所有的力氣,林雅季扶着樓梯的雕花欄杆,一雙眼睜得滿是血絲,喘了好一會,尖着嗓子吼道:“滾!給我滾!”
她踢打着将林初戈往外推,林初戈雙手護着臉,被母親推出了家門。
雲月依依,夜色冥冥,還是這條路,心情卻與歸家時截然不同。
秋夜風大,林初戈抱着胳膊慢慢地走着,不能去打攪方苓,又沒錢住旅館,能去的只剩打工的地方。
想來也是自作自受,她若像往常一樣忍耐,現在應該躺在床上而不是在夜風中行走。
遠遠看見一個身軀颀長而單薄的男生立在超市前,她步到他面前,啞聲道:“你怎麽在這裏?”
“我想看看你今晚——”視線劃過她紅腫的右臉,遽然頓住,他眼神一點一點變涼,“怎麽回事?”
她逐一回答:“我今晚不上班。我媽打的。”
想觸碰她的臉又怕唐突了她,右手松開再握緊,他沉聲問:“你們吵架了?”
林初戈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了句:“你能收留我一晚麽?”緩了幾秒,她說,“我暫時沒錢付房租,先欠着,或者你借錢我,我住旅館。”
莫行堯聽了前一句話,後一句就沒聽進去,怔然道:“你沒有防範意識?”
“你父母不在家?”
他垂下眼睫:“離婚了。”
她沒有打探別人*的愛好,也不覺得父母離婚的孩子不健全或需要被特別對待,一拍兩散總好過貌合神離,而他,未必需要別人廉價的同情。
“我不會對你做什麽。”她笑,模樣狼狽,眼卻亮如星,“開個玩笑,你借我一點錢行不行?”
“要錢幹什麽?”
“去旅館。”
他正色道:“不行,旅館人多又雜,不安全,還是去我家吧。”
“……嗯。”
她摸了摸臉,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他手指顫了一下,克制着自己,低聲問:“能不能告訴我你母親打你的原因?”
她緘口,實情難以啓齒。
回應他的只有風聲,些微失落浮上來,他自嘲一笑:“抱歉,問你的私事。”
林初戈輕而慢地搖頭,明亮秀長的眼氤氲着薄薄的淚意:“我說了很難聽的話,她才動手的。她恨我的生父,也恨我,她知道自己懷孕了,做過藥流,但我命硬,沒流掉,不得已生下了我。那個年代的人淳樸也封建,她未婚生子受盡旁人的白眼,大學沒能畢業,她恨我也能理解……”
他不語。
她想,她的初戀沒有開場就要落幕了。
林初戈嘴角上揚,索性承認道:“我媽是那種職業,我是她跟的第一個男人的種,他們說的沒錯,我是妓-女的女兒。”
“那又怎麽樣,”他忽然握住她冰涼的指尖,“我還是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