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欺人太甚
“時候不早,真師是否該回宮了?”顧铮沒有回答賀卿的問題,而是道。
賀卿擡起頭,對上了顧铮的視線。
對方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在賀卿十八歲之前,見得最多的就是這樣的眼神,從自己身邊伺候的嬷嬷宮娥,到偶爾會接觸到的各種管事嬷嬷和姑姑們,大部分人看她的視線,就是這樣。
一點點輕蔑、一點點不屑。
甚至根本不屑于隐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來,因為并不認為她知道了就會有什麽嚴重的後果。
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
盡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尊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一個空殼子身份,實則只能任人擺布。所以沒有人尊敬她,沒有人看重她,沒有人将她當成一回事。
自從重生回來,得到太皇太後的許可,在問道宮出家之後,賀卿已經很久沒有面對過這樣的眼神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原來沒有,只要一個相似的眼神,就能夠刺痛她的心髒,讓她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歲月。她以為她不恨,原來不是,她只是将那翻滾着的恨意壓在了心底,以為不想不聽不看就可以當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宮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跡,哪有那麽容易就被除去?
賀卿狠狠咬住唇,才不至于當着顧铮的面,表現出異常來。但籠在寬大的袖子中的手,已經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裏,用這一點刺痛來抵擋心頭的異樣。
“顧大人所言甚是。”直到确定自己不會洩露端倪,賀卿才緩緩拉開了一抹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而後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多謝顧大人款待了,告辭。”
然後她便頭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顧铮送了兩步,目送她離開,又轉頭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茶具,輕嗤一聲,轉身進屋去了。
直到轉出了那條巷子,又繞過大半條街,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上,車簾放下,沒有任何人能夠看見自己的表情和動作,賀卿才逐漸從那種強自壓抑的狀态之中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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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狠狠地錘了一下車壁,可不但沒有将心頭的郁氣發洩出去,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賀卿握着手指放到嘴邊吹了一口氣,莫名的委屈盡數湧上來,迅速浸潤了她的眼眶。她連忙微微擡頭,不讓自己就這麽哭出來。
不能哭,哭了就是輸了。
為了轉移注意力,賀卿開始思索起顧铮剛才說過的那一番話。他的話裏一定藏了話,只是自己沒有聽懂。那一點輕蔑,是給她這個人,更是給她的這份愚鈍吧?
他說京城百姓經不起折騰,他說升鬥小民所求甚少最容易滿足,他說朝堂上的事百姓們既不懂也不關心……
賀卿将這一番話在腦子裏一個字一個字的掰開了揉碎了仔細解讀,又絞盡腦汁地壓榨自己那一點可憐的政治智慧,終于慢慢品味出了一點味道。
他認為地震的事不過是朝堂上的權力争鬥,卻波及到了民間。
為什麽他會這麽想?因為這地震的事,是張太後說出來的,還借了太-祖托夢的由頭。這是張太後頭一遭在朝堂上開口,被人當做是想争奪話語權,再正常不過。
而顧铮認為這件事跟自己有關。
賀卿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但必然是自己或者張太後表現出了異常,被顧铮看在眼裏。
這麽想着,賀卿也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顧铮能看出來,究竟是他太敏銳,還是她們的表現太明顯。如果他都能看出來,別人又有沒有看出來?相處的時間更多的太皇太後有沒有看出來?如果發現了,她會怎麽想?
太皇太後才是賀卿和張太後在宮中的依靠,如果她起了疑心,對她們生出芥蒂,必然會影響之後的事。
“冷靜……”賀卿靠在車壁上,按着胸口,強迫自己不要驚慌。慌亂并不會有任何用處,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的思考,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想着想着,她的思緒又繞到了顧铮身上。
這是個聰明人,賀卿再次确定。但現在,她對這個人再喜歡不起來了。
如果顧铮只是誤會她們要搞政治鬥争,倒也沒什麽。雖然地震是真,她也只是想朝廷不要因此遭受更大的損失,但這件事的确是她與張太後合謀,被人誤解也不冤枉。
可是賀卿從顧铮那樣輕視的态度裏,也看出了一點端倪:他根本不相信所謂地震的預言。
明明不相信,他卻還是将之當成真的一樣出謀劃策,而且做得比絕大多數人都好,都盡心。
真是好個顧铮,借着她們搭好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之後還要将梯子一抽,反過來嘲笑一番她們的心機淺薄,輕易就被他看破。
簡直欺人太甚!
這種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感覺實在是太不爽了,賀卿心中翻湧的都是憤怒與不甘。這世上只有他顧铮一個聰明人不成?別人都是混蛋,都随他利用,沒有半點脾氣?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狠狠将這人踩下去,不叫他有任何出頭的機會,看他還能狂到什麽時候。
賀卿這時忽然明白,為什麽薛知道非要按着顧铮,不叫他出人頭地了。不是他嫉賢妒能,是顧铮這個人,就不能讓他起來。
但這種憤怒的情緒畢竟不能持久,更不能作為行事的标準。
等回到皇宮裏,賀卿的理智就又回來了。她悲哀的意識到,天下之大,還真的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替代顧铮的人。
再咬牙切齒,還是得用他。
等天下安定了的,賀卿自我安慰的想,等一切塵埃落定,大楚江山保住了,到時候她總要叫顧铮為他如今輕慢的态度付出代價!這麽想雖然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作用,但做出這個決定,賀卿心裏就好過了許多。
從宮門口走回去的路上,她在心裏反複琢磨着如今的局勢。
顧铮雖然可惡,但也算是給她提了個醒。太皇太後不是永遠的靠山,前朝也不能只靠顧铮一個人,總得做點兒別的準備才行。
不過,眼下她卻還不能擺脫太皇太後,所以賀卿先去了一趟養壽宮,彙報了自己今日出宮的見聞。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裏存了事所以想得多,賀卿總覺得太皇太後對自己的态度,不似平常那麽熱情了。
一直等回到問道宮,她才終于能放松下來,換了衣裳,躺在榻上不願意起來。
“真師今日的經還沒讀。”同樣改換了道裝打扮,充作道童的玉屏十分盡責地上前提醒道。
“知道了。”賀卿嘆了一口氣,慢慢坐起身,将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幫我把經書取來,今兒就在這裏看。”要做的事情太多,還不到可以頹喪的時候。
這一晚賀卿幾乎沒有睡着,一直在翻看那份記憶,反複背誦理解。
她前面十八年的時間一片荒蕪,根本沒有學到什麽有用的東西,唯一讀過的書就是《女戒》。這就注定了她在跟別人交談的時候會吃虧,就像她昨天沒能第一時間領會顧铮想要表達的意思。
但是賀卿并不服氣。她不認為是自己不夠聰明,只不過是沒有學過這些東西,所以有些跟不上。
為今之計,也只好勤能補拙了。
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緊迫感,因為世上聰明人那麽多,力挽狂瀾的事,交給別人就可以,她只需要因勢利導。但現在想想,別人憑什麽聽她的呢?
如顧铮那樣桀骜的人,凡事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聽她的指揮。
就算聽了,也沒準會陽奉陰違,随意糊弄。
上位者沒有那麽好做,要讓下面的人聽話,就要先把自己擺在比他們更高的位置上,賢明機變,這樣才不至于被別人帶着走,不至于忽略的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人糊弄。
她絕不會再讓人用那種輕視的眼神來看自己。
熬夜的結果就是一早上都沒有精神。坐車前往城郊參加祭祀的過程中,賀卿在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然後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臨死之前發生的事。
裝修成新房的房間裏處處都是紅色,被燭光映到眼底,不覺得喜慶,反而有種陰森可怖之感。她獨自一個人在這房間裏,坐立不安。
那時她心裏,多少還是有一點對驸馬、雖未來生活的期盼的吧?
可是新郎官是被兩個大力的仆婦架着進來的,雙腿使不上力氣的樣子,面上撲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那一份形容枯槁,目光無神。合卺酒沒有喝,想來是顧慮新郎的身體。即便如此,一套程序走下來,結束時新郎官也只能倒在床上,出氣的多進氣的少。
衆人一陣兵荒馬亂,将大夫請來時,已經連一口氣都沒剩下了。
那種眼睜睜看着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渾身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覺,始終留在賀卿的心底,不曾遺忘。
賀卿倏然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
作者有話要說: 賀卿:這個仇我先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