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妄自菲薄
順寧元年四月,趕赴江南的欽差還朝,将周有霖等一幹陽山貪污案相關人員押解到京。太皇太後曉谕刑部、禦史臺和大理寺三司會審,徹查此案。
本來三司會審的目的,是審出此案是否與參政知事顧铮有關,然而第一次問訊時,作為主犯的周有霖卻大肆喊冤,絕不承認自己與此案有關,聲稱自己是被人陷害,請求朝廷徹查,還自己一個清白。
這番話大出衣料之外,也讓三司負責審理此案的官員們頗為頭痛。
在江南時,面對着欽差,周有霖雖然并未認罪,但一味沉默已經被解讀成了默認,如今忽然要翻案,自然是個大麻煩。
然而案子已經移交過來,且上達天聽,又牽扯到顧铮這個關鍵人物,絕不能草草了事,因此只得從頭審問。
這一審,還真審出問題來了。
其中一份之前确認由周有霖簽字生效,調取災銀的文書,被證明乃是僞造。周有霖根本沒有見過、更絕不可能簽發這份文書,但倉庫裏的錢糧,卻的确就是用這份文書調走的。
能夠模仿周有霖字跡甚至接觸到他的印章,此人必然十分親近,因此周有霖身邊的屬官均被提審。然而這些屬官衆口一詞,都表示自己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和條件,周有霖自己也無法指認到底是誰陷害了自己,案情一時陷入停滞。
不過在三司擴大了提審範圍,一一提審這些屬官們身邊的小吏長随時,新的證據出現了。根據一位小吏的說法,他知道其中一位屬官乃是左撇子,擅長左手書。
這位叫做黃子德的屬官左手所寫的字,被證實跟僞造文書上系出同一人,案情便又有了進一步的進展。
然而沒等三司進一步提審此人,查明身後是何人指使,那黃子德便在獄中用腰帶上吊自殺了。根據獄卒的說法,他臨死之前神神叨叨,反複念着一句“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而經查實,周有霖的确曾經救過黃子德性命,這才将之收為己用。而黃子德平日裏在諸多屬官之中,也的确屬于比較親近他的那一撥。這一回栽贓陷害他,實在令人費解。
于是又有人提出,或許這是周有霖自導自演,就是為了洗脫嫌疑呢?
案情又重新陷入撲朔迷離之中。
因為重要證人死亡,線索斷了,因此三司只能再次提審一幹人等,從頭審起,希望能發現新的線索。
這世上的事畢竟總會留下痕跡,所以在案情停滞了幾天之後,又有了新的發現。
說起來,此事還與那兩位被抓起來的禦史有關。這兩位禦史,本是在調查周有霖的時候被人抓住關押,因此他們一直以為抓自己的是周有霖的人。然而根據周家一位目睹他們被抓走的人的說法,帶走他們的,乃是懷州府衙的人,與觀察使衙門并無關系。
前面的案情還沒有查清,又牽扯進了淮州知州張文骞,案情越發複雜了。
這個時候,負責審理此案的三司主官,分別掌管刑部、禦史臺幾大理寺,跟刑案訟獄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三位高官,不由生出一種不妙的預感,總覺得這件事背後只怕牽扯甚大。
而作為朝中高官,深知官場各種根結和關系的他們,更隐隐已經意識到了這件案子的指向。
三人聚在一起商量這上報的奏折該怎麽寫。按理說,既然有了新的發現,自然是順藤摸瓜查下去,但是繼續查下去的後果,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承擔得起。
要含糊其辭,草草結案,如今是最好的時機。以後牽扯深了,再要脫身便十分困難,說不得連自己都要陷進去。
然而不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在其位謀其政,便說他們自己,走到現在這個位置,自然不可能沒有野心。但從這裏往上,每一步都很難,想要有所建樹,便不能怕事。若是這件案子能辦成鐵案,必然會成為他們政治生涯中十分輝煌的一筆。
但是話又說回來,經歷了靈帝獻帝兩朝,帝王對政事不上心,朝臣們也都習慣了混日子,真要提起精神來辦事,也不免瞻前顧後。——萬一他們豁出去了,太皇太後卻沒有深究的魄力,又當如何收場?
“且看這折子送上去之後的反應吧。”最後,禦史中丞顧先敏道。
“只能如此了。”大理寺卿文旭捋了捋胡須,點頭附和。刑部尚書張玉榮見狀,自然不會反對。三人斟酌一番詞句,便将奏折寫好,送了上去。
這封奏折,是何不平念給太皇太後聽的。聽完之後,太皇太後便問,“此事當允否?”
何不平低頭道,“自是當允。”
等太皇太後批了“照準”二字,他才仿佛閑聊一般感嘆道,“只是淮州與京城相距甚遠,這一來一回,不免耽誤工夫,卻不知何時才能審出個結果來。何況來回所費不菲,均要朝廷承擔。如今國庫空虛,這般耗費,着實叫人痛惜。”
“早知如此,該讓欽差在江南将此案審結。”太皇太後亦皺了皺眉,忽然問道,“如今弱再将此案發還江南審理,是否可行?”
何不平心下一喜,連忙道,“倒也有這樣的先例。”說着舉了兩個例子,道,“本來朝廷設置各級官衙,就是為了處理當地事務,若事事都要鬧到京城來,反倒不像樣子了。此事雖大,卻也只涉及江南一省,本就該在當地審結。”
太皇太後想到當初是顧铮請求,自己才将案子移到京城審理,眉頭皺得更緊。
三司主官再想不到,一份請求召淮州知州及其所屬一應官員回京協理案件的奏折,居然會得到那麽出乎預料的反應。
太皇太後雖然照準了這個要求,卻又提出此案發生在江南,而且似牽連甚廣,審理起來必然十分困難,需要調取的人證物證不少,江南路途遙遠,往來不便,不如将案子發還,派遣欽差前往審理。
簡直……荒唐。
視朝政如兒戲,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案子背後到底勾連着什麽,更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案子會被送到京城來審理,着實讓一應等着看太皇太後反應的官員們大失所望。
其實,說句誅心的話,太皇太後蠢鈍一些,朝臣們雖然覺得為難,卻反而更加安心。
怕的就是既不聰明,又總想着左右朝事。沒有那個本事,勉強插手,最後會是什麽結果不言而喻。
如今的太皇太後,就多少有點這樣的意思。這個決定,竟叫人看不清楚,她到底是要将此案一審到底,還是要捂蓋子,不叫人深查下去。
好在并不是直接發明旨,所以三司選擇了置若罔聞,先把已經準了的那份奏折給辦了,着人前往淮州,宣召張文骞及一幹人等入京。
這個案子乃是京城最近第一大熱鬧事。京城百姓愛說政事,何況此案各種跌宕起伏,處處都是談資,自然引得無數人關注。就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賀卿,也不免聽聞了一些流言。
上輩子這個時候,她已經死了,自然不會知道這個案子。而來自現代的那份記憶,也沒有那麽細致的內容。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隐隐感覺到,這份案子似乎跟顧铮有脫不開的聯系。
他在江南待着的那大半年,絕不只是在赈災。
如果這個案子真的跟顧铮有關,甚至是因為他才出現,那麽上輩子,應該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了。畢竟楚朝還在的時候,顧铮聲名不顯,在朝中也沒什麽話語權,根本掀不起這麽大的風浪。
這是改變,雖然不知道是好是壞,結果如何,但是賀卿心中卻對它生出了一種期待。
她想改變楚朝的命運,想讓歷史上的某些事情不再發生,需要的就是這樣的改變。它一開始也許很好,但是蝴蝶煽動翅膀,很有可能會造成太平洋另一側的大風暴,星星之火也可以燎原,遲早有一天,這變化會影響到整個大楚,改變某些既定的軌跡。
懷着這種微妙的心情,再次見到顧铮時,賀卿便主動問起了此事。
當然,是以閑談的口吻提起。畢竟她的猜想只是猜想,是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的。好在這件事的确熱鬧,不說她,就是謝池春和鵲橋仙,對此也很有興趣,在旁邊幫腔,便不顯得賀卿這番話突兀了。
顧铮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額角,無奈地嘆道,“外間都是這些煩心事也就罷了,怎麽到了這裏,還是躲不開?”
“顧大人的嫌疑不是已經洗清了嗎,為何還會為此事煩心?”賀卿問。
顧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真師既然已經猜到了,又何必再問?”
“若是不問,怎知我當真猜到了?”賀卿一笑。
顧铮聞言,忽然站了起來,朝賀卿鄭重一禮,順水推舟,“真師既然知道了,想來不會放着此事不管。”
這強買強賣的态度弄得賀卿一愣,再想不到顧學士也有這麽無賴的一天,她失笑,“顧大人未免太看得起我,朝廷大事,我一介女子,又能做什麽?”
“真師何必妄自菲薄,此事如今也只有你能辦成。”顧铮的表情倒是很嚴肅,顯然這番話雖然突兀,卻并非心血來潮。
賀卿也看着他,緩緩道,“可我為什麽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