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理昭彰

人總是不願意爽快承認自己的錯誤,會無師自通地在心裏給自己找理由。

即使貴為太皇天後,亦不能免俗。

薛知道一番解說,總算是讓她明白自己犯了一個什麽樣的錯誤,會造成多麽嚴重的後果,也讓她對江南官紳階層的警惕達到了頂點。

那一點後怕與羞愧的情緒,在她的心底交織着,最終醞釀成了一腔怒意。

她不曾接觸過朝政,所以不懂,但一直為她出謀劃策的何不平,難道也不懂?

何況太皇太後沒有忘記,當日正是何不平引導着她,覺得這案子辦起來太麻煩,不如發回江南審問。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又是否知道這麽做的後果?

如果不知道,說明自己看走了眼,此人根本不堪大用。如果知道,卻還提出了這樣的建議,那簡直就是狼心狗肺、其心可誅!

太皇太後給他榮華富貴,是要他成為自己身邊一條忠心的狗,事事替她打算,協助她掌管朝政,與朝臣們對抗。結果現在發現自己養地方是一匹狼,而且時刻都在琢磨着反噬主人,如何能容忍得下?

等薛知道一走,她便立刻召來了內侍省副都知張寧。

因為黃修的一番話,她一整晚都沒有睡好,若非擔心引人注意,簡直想夤夜召見張寧,吩咐他去查何不平的事。好不容易捱到被宮娥叫起,便立刻将此事吩咐了下去。這會兒雖然才過去幾個時辰,但想來應該多少查到一些東西了。

因為要說的內容較為隐秘,在決定如何處置之前,太皇太後不欲讓更多的人知曉,因此是在日常歇息的東閣召見張寧,身邊亦不曾留人。

因為關着床,屋子裏的光線有些昏暗,窗前的幾案上點着龍涎香,香味散不出去,因此格外濃郁。張寧掀了簾子入內,并不敢擡頭多看,只瞧見上首坐着的身影,便連忙跪了下去,“奴婢叩請太皇太後聖安。”

其實平日裏,咨平殿侍奉的內侍們往來得勤,未免耽誤的正事,多行常禮,似這般大禮,反倒難以得見。

然而張寧雖然是內侍省副都知,但楚朝在內侍省外別置入內內侍省,俱是帝王親信,貼身侍奉,秉筆磨墨,亦可參贊朝政,內侍省反倒成了處理各項雜務的機構,一向并不受重視。如今得太皇太後召見,自然免不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平心而論,太皇太後待身邊的人還算和氣,并不苛刻,本來也不該喜歡這種誠惶誠恐的姿态。但大抵是有了何不平這個前車之鑒,如今她見了張寧這般不敢有二心的表現,反倒覺得用着更叫人放心。

因此連叫起的聲音都柔和了許多,“哀家着你辦的事,可有眉目了?”

這也是叫張寧心慌意亂的緣故之一。何不平是太皇太後身邊的紅人,如今太皇太後親口說要辦他,張寧一方面欣喜于這個機會被自己掌握,另一方面也怕太皇太後中途改了主意,何不平重新上位,絕不會饒過自己。

但不論如何,他一輩子或許只會遇上這麽一次機會,絕不容許自己錯過。

此刻張寧收束心神,深吸一口氣,這才開口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已經查到了一些東西,正要呈禀娘娘。”

“哦?”雖然是自己開口讓人去查,但真的查出來了,太皇太後反而有些疑慮,沒有先問查到了什麽,而是問道,“怎麽這麽快?”

“禀娘娘,這些事似乎并未遮掩過,普通人或許瞧不出來,咱們宮裏出去的人,卻是一聽便知的。”張寧道。

其實并不是這樣。

這些事情一查就查出來了是真的,但并不是因為何不平沒有遮掩,而是……就好像已經有人準備好了這些罪證,就放在那裏等着他們去查。

張寧久在宮中,政治敏感性并不低,自然能猜到此事幕後有人在推動。

但那又如何?如果有一個人,神通廣大到能夠說通太皇太後,叫她對自己身邊最得意最信任的人起了疑心,又查出了那麽多罪證塞到他手中,那麽他之前擔憂太皇太後中途改變主意的想法,倒是很多餘了。

沒有了後顧之憂,這又是自己上位的大好時機,張寧自然是選擇裝聾作啞,裝傻充愣,順水推舟。

大抵已經對何不平失望,再者他連自己都敢欺瞞,在外面不遮掩也很正常,太皇太後并未起疑,又問道,“那查出什麽來了?”

張寧不敢開口說,只能把自己整理出來的東西遞了上去。

太皇太後翻了個開頭,就氣得将之摔了出去,“好個忠心不二的何不平!”

原本太皇太後還在心裏替何不平找過理由,或許他也有苦衷。然而看到這份資料,她才發現,何不平從來不是在自己面前恭順體貼的模樣,他從回到咨平殿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有掩飾過自己的野心和貪婪。

不過一年多的時間,他已經在外面收了幾十萬兩銀子,替人擺平了不知多少事。這些事項之中,絕大多數以他“何總管”的面子,就能辦好,只有寥寥數件到了她面前,何不平也利用一張巧嘴舌燦蓮花,哄得她以為那是對自己有益之事,主動促成。

果真能幹,這人人逢迎的派頭,只怕比她這個正牌子的太皇太後更受人敬仰呢!

最後一絲主仆情分盡去,太皇太後絕不能容忍自己身邊留着這麽一個人,當機立斷便決定要将之除去。只是這麽大的醜聞,若當真捅開了,于她自己又有何益?

一個何不平算不得什麽,她給的恩寵,随時都能夠收回來。但若是事情鬧開了,只怕更會讓朝臣們以為她無德無能,不能替皇帝打理朝政。

雖然……以何不平這樣張狂的行事,或許知道的人已經不少,但畢竟沒有揭破。而這一層窗戶紙,也絕不該是她親手揭開。

還得從長計議。

也算是經歷了好幾件事,太皇太後很快收斂起種種情緒,見張寧還跪在地上,便道,“下去吧,此事不必再查,讓下頭的人把嘴閉緊,若走漏了半點豐盛,哀家決不饒恕!”

“娘娘放心,此事奴婢吩咐了身邊可靠之人。”張寧連忙應道,“奴婢回去再提點一遍,保證不會洩露一絲消息。”

太皇太後“嗯”了一聲,又道,“內侍省都知一職空缺已久,平日裏都是讓入內內侍省這邊兼着,到底不便。哀家瞧着你辦事機靈,往後就由你來管這一攤子事吧。”

……

何不平那些事,是賀卿提點着顧铮去查的。

雖然他隐藏得很好,但禁中與外界往來,總是惹眼的。只要有了針對性的方向,查起來并不怎麽費事。何況何不平辦成的那些事,哪一件也着實不小。

其實太皇太後先入為主,總以為何不平做這些事情,只怕有別的用意,但實際上,他就只是愛錢而已。

太皇太後的恩寵才是自己立身之本,這一點何不平始終銘記,因此在她跟前,半點不敢懈怠,兢兢業業,辛苦勤勞。但太皇太後素來十分節省,就連自己的用度都不奢侈,又哪裏會有多少賞下的東西?想要錢,自然只能從別處來。

一開始或許只是瞎貓碰到死耗子,替人了事,後來就發展成了一條生財之道,源源不斷。

就是江南那些人,也是通過這條線跟他搭上的。

之前顧铮想将薛知道留京,賀卿提醒他去找何不平時,他就已經查到了這條線,才能順藤摸瓜,抓出那麽多的隐秘。但當時顧铮沒有立刻揭破,而是引而不發,等待的就是這麽一個機會。

确定賀卿那邊已經說動了太皇太後,他就将各種證據找機會遞到了張寧手中,才會讓張寧覺得是早就在那兒等着他。

不過,這些罪證裏,并沒有何不平與江南官員及世族往來的內容。一來此事藏得很深,一時片刻難以查到,二來這是真正的殺手锏,如今還不到用的時候,留着等太皇太後自己去查,效果會更好。

即便如此,太皇太後也已經想辦何不平了。

而她要做這件事,思來想去,卻是又想到了黃修,要将此事交給他來辦。之前讓張寧去查,只是上位者的平衡之道,不讓所有權柄握在一人手中。但真要動手,卻還是黃修更讓她放心。

最大的原因是,辦完此事,她便打算放黃修出京,以後不會再見到人了。

黃修應下此事,轉頭就把消息送到了賀卿手中。

賀卿在報社忙碌了一日,回到問道宮裏,玉屏将張才送來的銀制香熏球送上。她随手打開,便看到了放在其中的字條。

簡簡單單的“上命辦何”四個字,賀卿卻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免心潮起伏,難以平靜。

距離重生那一天,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裏,又發生了太多的事,賀卿以為自己已經不恨了,畢竟現在的她,擁有了太多上輩子說不曾有過的東西。可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那恨根植在她的血脈骨髓之中,早已無法消除。

好在兜兜轉轉,何不平到底還是落到她手中來了。

這才真正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而她,已經為何不平準備好了一條最适合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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