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到了武林盟的地界,瑞文的精神非但沒有放松下來,反而繃得更緊。

我覺得他全神戒備的模樣實在好笑的,忍不住想去招惹他,一會兒幫陌生的農夫砍柴,一會兒扶孤身的老人家過橋。

瑞文在一旁看得牙癢:“你連易容術都看不出來嗎?”

我當然看得出來,而且還知道是同一個人易的容,那對晶亮的眸子簡直在對我說:快認出我,快認出我。

我想少年人與我們果然不同,可愛的很。

夜間投宿客棧,瑞文要了兩間房,一間上房,一間下房。

客棧老板的視線在我們兩人之間逡巡不定,顯然是在尋思我們到底是同行人還是主子與仆人。

我摸摸鼻子,作為一個窮酸大俠,自覺跟着小二往下房走。

瑞文當真在生我的氣啊。

小二已然把我當成了仆人,門一推,冷着臉說了句“到了”,轉頭堆上笑臉去伺候貴客了。

我掃過落灰的窗臺與簡陋的擺設,無奈地搖了搖頭。

洗漱完畢,我躺在硬邦邦的冷塌上翻來覆去,要不然找個理由去跟瑞文擠一處吧,反正不是第一次,面子什麽的早就沒有了。

下定決心,我一個魚躍坐起,便聽房梁上窸窣作響。

糟糕,瑞文不在身邊,我得一個人應付偷襲了。

我指尖一彈,勁氣迸出,紅燭重燃,屋裏霎時亮起一團半黃不暖的燭光,正映在來者的臉上。

他正像蝙蝠一般,雙腿勾着梁木,倒挂金鈎,一張臉因為充血甚是紅潤。

Advertisement

我詫異道:“你……你的傷痊愈了?”

他腿一松,身子一翻,輕飄飄地落下地來。“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太過訝異,一不小心把心裏話脫口而出。被瑞文打成重傷,竟然沒兩天就活蹦亂跳了,莫非我的金創藥有特別的療效?

黑衣人用他那雙黑亮的招子,在我身上看來看去,看來看去,最後下定決心般說道:“你是個好人。”

“……過獎。”

他接住道:“好人命不長。”

“……”

“然而你不是一般的好人。”

“……”

“你是一個大好人。”

我想此時此刻,我的臉一定十分僵硬,黑衣人是不是從小被當作死士培養,沒有讀過書,為何話都不會說。

我要收回先前那句少年人可愛的很了。

黑衣人自說自話也不嫌難堪,兀自道:“所以我不希望你死得太早。”

我也不希望我死得太早。

“這次武林大會,有人想要你的命,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我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擰眉道:“在下一向與人無冤無仇,怎會想要我的命?”

黑衣人道:“因為你是一個好人……”

“……”

瑞文,你在哪,這有個孩子需要你給他補補說話的技巧。

他的眼神複雜,道:“好人總會多管閑事,而你,對不義之事定不會置之不理。他們不可能放任你這樣危險的變數存在。”

然後呢?

“走吧,”黑衣人道,“多活幾年,不要被我們抓到。”

話音未落,疾風一掠,燭火募得搖曳兩下,面前已經沒了人影。

所以,誰要害我,怎麽害,何時害,我一概不知,他就是專程跑過來把我說過的話統統還給我,順便威脅我一下?

我憂郁地打開門,走入夜華中,拾級而上。

“瑞文,如今的武林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瑞文好整以暇地倚在門邊,輕笑道:“你很年邁?”

我嘆氣:“比不上年輕的血液了。”

“哦?”他道,“與你往我房裏走又有何幹系?”

我坐到他柔軟溫暖的床榻上,用手摸了摸頓時心滿意足,果然舒适非常,遂擺正姿态,正氣昂然道:“我恐有小子擾你清夢,特來護衛。”

不用在意我,我睡外圍即可。

瑞文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被發現,我也不管了。

我鑽進被窩裏,仰躺着拍了拍床沿。

“愣着做什麽,該歇息了。”

他失笑着搖搖頭:“我都不知我是該愣或是不該愣了。”

“自然是不該,”我道,“夜已深,天将明,能安睡的時間不多了。”

他低笑兩聲:“原來你并不有笨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我瞧着瑞文翻身上床,側卧于我的身邊,憋了憋,沒說話。他定是誤會我話中含有暗語,不過我決定不去挑明,保存我難得的聰慧形象。

我吹熄燈火,在沉沉的黑暗中,對枕邊人說道:“睡吧。”

他應了一聲“嗯”。

一夜好眠,翌日清晨睜開眼,我一瞬怔然,揉揉惺忪睡眼,努力讓渙散的目光凝聚到盡在咫尺的俊臉上。

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們鼻尖相抵,呼吸交融,近到……我看他有四個眼睛。

我慢慢挪開腦袋,輕輕抽出搭他懷中的胳膊,擡起架在他腰間的腿。

莫不是我昨日太累,不然怎會睡成這樣?

好在瑞文尚未醒來,我連忙規規矩矩地躺好,裝成習慣良好的睡客。

過了一會兒,耳畔響起衣料摩擦床鋪的聲音,我明白是瑞文起身換衣了。

心裏默數三下,而後緩緩擡起眼,伸了個懶腰。

“早。”

“早?”他笑道,“你睡得倒是很香,呼吸綿長,起伏平穩。”

我幹咳兩聲:“過獎了。”

他下床穿上鞋襪:“我去叫小二端來熱水。”

“有勞了。”我心虛地窺向他的背影,他應當沒有發現我把他當做人肉睡枕的事吧。

嗯,沒有。我心安理得地想,以瑞文的性格如何會讓自己受了委屈,我半夜躺在他的身上,他若發覺早把我轟下床了。

一經想通,我便樂呵呵地跟着他下床洗漱,小二端水進來時,看到我一愣,嘀咕道:“怪不得一間上房,一間下房,原來……”

我豎起耳朵聽後面的話,可惜他說到“原來”就不說了,單是用奇怪的目光看向我倆,最後被瑞文一個眼神吓跑了。

我收拾妥當,瑞文正坐在銅鏡前梳理,我走到他身後撚起他的一縷長發,指尖拂過瑞文的青絲,柔順細膩,着實令人嫉妒,尤其是我這種每次梳頭都得揪下好幾根頭發的人。

他擡眼:“怎麽,想幫我束發?”

我道:“你都紮好了,何須多此一舉。”

他不以為意地握住發帶:“紮好又如何,重新散開便是。”

“別別別,”我見他不似說笑,忙道,“我笨手笨腳,到時害你出不了門可遭了。”

他面露失望:“我說笑而已,耽誤不了你鋤強扶弱的大業。”

我當沒看見,轉移話題道:“走吧,下去用早膳。”

早飯吃的很簡單,一個饅頭,一碗粥,我摸摸半飽的肚子,瞄了瞄氣定神閑的瑞文,想不通哪裏又得罪他了,至使他變相虐待我。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窮的叮當響的大俠是沒資格向一路出資的好友抱怨的。

這頓飯吃完,小二前腳撤下碗碟,蕭家小厮後腳便來通告,時間掐的剛剛好。

我暗嘆,原來做下人的都有這般神奇本領。

小厮對我們恭謹道:“主人有情兩位大俠到府一敘。”

我忍不住瞥向瑞文,想知道他被人稱作大俠是何種心境,然而他面色無悲無喜,看不出任何波瀾。

我調回視線,對等候回話的小厮溫和道:“有勞帶路了。”

蕭家現任家主乃是武林盟的主事者,亦是當今武林盟主,他真正想要邀請的恐怕不是我,而是我身旁家世神秘的顏瑞文。

行事磊落的大俠,他的摯友卻是來路不明的絕頂高手,怎能不惹人側目。

說不定我會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也是……

罷了,我搖搖頭,早已知曉的命運,何必徒增煩惱。

我坐上小厮事先備好的馬車,透過窗格,望向沿街的小販,感慨道:“從共乘一騎,到共乘一駕,我的人生原來不全是下坡路。”

瑞文略略挑眉:“你在暗示我帶你走下坡路嗎?”

“非也,”我笑着轉過頭,“我在暗示與瑞文在一起會有好事發生。”

“你……”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身子傾過來,嘴唇微微翕動。

“怎麽了?”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半晌,松開手,恢複了常态。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以為說些漂亮話讨我歡心,會有好處。”

我垂下眼道:“能遇到瑞文已是天大的好處。”

劇情盡在我手,麻煩全被他拒之門外。

“你啊你……”

他喃喃自語,一縷晨光罩在他的身上,為他增上了一抹溫柔的色彩。

馬車行的很慢,我們并肩坐在一處,衣袖疊在一起,我想至少此時他不是大魔頭而是處處為我着想的至交好友。

這般想着,我不由勾起嘴角。

“瑞文……”

“叫的再惡心,我也不會下車幫你買東西。”

“……”

“把車簾放下來,多大的人了,還看着糖人挪不開眼。”

“……”

錯了,他就是個處處愛擠兌我的大魔頭!

行至途中,我們與另一架馬車擦肩而過,交錯的瞬間,忽的刮起一陣大風,吹開兩車的車簾,也讓我們同對面的人不期然打了個照面。

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想來是簫音音無誤了。

我摧功發熱,令自己的臉如火燒般滾燙,視線從那張清秀的臉上一掠而過,頗有些羞赧地望向腳面。

瑞文第一時間發現我的異狀,面上陰晴不定,語氣更是冷得掉渣。

“你喜歡她。”

這并不是一個問句。

我羞惱道:“休得胡說。”

作為一個不善于表達情意,苦苦癡戀,默默守護的大俠,作出一點苗頭已然足矣。

瑞文道:“你當真不喜歡他?”

我道:“當真。”

大俠只會謙讓,絕不會從好兄弟手中争取不屬于他的姑娘。

此時的劇情,盡是內心戲,十分考驗我的演技,我必須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愛戀,掩蓋內心的掙紮。

“你如此緊張,”我問他,“莫不是傾心那位小姐?”

瑞文冷聲道:“你當我是你?”

“如此甚好,”我點頭,“如此甚好。”

若是兩人兩情相悅,日後可就要虐戀情深,生死相隔了,怎是一個慘字了得。

他看着我的臉色,突然又笑開了。

“是我多慮,你這樣的木魚腦袋,怎麽可能開竅。”

我腹謗,當真是喜怒無常,怪不得日後建了魔教。

下了車,我與瑞文被接到偏廳等候。

瑞文冷哼道:“架子端得倒是挺大。”

我颔首,可不是,連壺熱茶都沒有。

他看向我,眼神愈發不善:“你竟然吃得下去。”

“唔,冷是冷了點,味道卻不錯。”我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說。

他道:“真應讓那些叫你大俠的人來看看。”

“大俠不過是個名號,”我招手,“既來之,則安之。”

他坐到椅子上,怒道:“早晚被你氣死。”

是我早晚被你害死才對。

我咽下最後一塊糕點,拍了拍肚子,這時送茶的婢女正巧進來。

果然做下人的,對于時間掐的都非常準确。

我心中感慨,端起茶杯時忽覺不對,與瑞文不約而同道:“又是你。”

我有三分詫異,瑞文卻是十足的憤怒了。

那雙熟悉的招子直直地望着我,權當旁人不存在一般。

“你果然來了。”

“是。”

“好人命不長。”

我面皮動了動:“此話我已聽你說過。”

“我不希望你死。”

“……此句我亦聽過。”

“所以。”

“所以?”

他眼波一淩,袖中手指翻動,倏忽間兩道劍氣迸出,我腳下不動,任一道雄厚內力替我擋下。

他似乎早已料到,并不慌亂,電光石火間,數十枚毒針飛射而出。

“所以你不能走出這間屋子。”

“這可由不得你。”

瑞文五指勾起,猶若鷹爪,不見動作,然而一息之內,毒針盡收掌心。

他與瑞文交手數次,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我幾乎都要拍掌叫好了,年輕人不屈不撓是個良好的品質。

如果這種品質不是用在我身上便更好了。

瑞文發絲不亂,衣衫整齊,仿佛一盞茶的功夫也只是喝了一盞茶。

“你不喊停?”

我笑道:“你不會殺他的。”

“是嗎?”他不置可否,扣在少年咽喉上的手卻是放開了。

“我有話問你。”我走過去,蹲下身。

他固執道:“我不喜歡你死,不代表我會幫你。”

我上下打量他:“縮骨功?”

他不語,算是默認了。

我看向他的胸前:“凸骨功?”

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精彩,竟然扭頭去看他一直視為無物的瑞文。

瑞文抱臂與胸前,笑道:“這門奇術我倒沒聽過。”

我對自己道,僅僅是探讨武功奇術,然後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豎起手指戳了戳。

“很軟,不像胸骨。”

他絕望地閉上眼:“是饅頭。”

我失望地收回手,對他道:“你應明白你不是我們的對手,不要執迷不悟了。”

他撐着牆站起身,又一次讓我驚嘆那驚人的恢複力。

方才交手,瑞文可是半點沒有留情。

“我名南宮玉。”

他敏捷地一躍,如同滑膩的水蛇,從窗口竄出,沒了蹤跡。

“記住,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不忍心拆穿他。

什麽不讓我死,是他根本殺不了我。

瑞文不悅道:“仍在想他?”

“頭疼,”我揉着額角道,“一旦通了姓名,就代表一時三刻擺脫不了了。”

瑞文聞言大笑:“段穎,你總能令我刮目相看。”

我吃掉最後一塊桂花糕,啜了口熱茶潤喉。

“走吧,看看前面到底有什麽等着我們。”

蕭翎是标準的武林盟主模樣,氣宇軒昂,身姿挺拔,待人親切而不失威嚴。

我一面同他寒暄,一面悄然觀察大廳。

是陷阱還是暗器?或許桂花糕裏已經下了軟骨散也不無可能。

我心裏暗暗盤算着,那廂蕭翎亦漸入正題。

“段大俠心中可有新任武林盟主的人選?”

來了。

我氣息一凝,道:“自然是能者居上。”

蕭翎笑道:“如我想的一般,”複又問道,“段大俠可曾見過小女?”

我如實回答:“一面之緣。”

他甚為滿意地捋了捋胡須:“你覺得小女如何?”

“溫婉賢淑,”我努力回想劇本上的介紹,“知書達理。”

蕭翎道:“嫁做□□如何?”

我道:“有幸娶得此等女子,定當如獲至寶。”

蕭翎道:“段大俠可願作此等良人?”

我……我道不出來了。

無怪乎南宮玉警告我不要踏出房門,蕭盟主分明是想置我于死地。

簫音音表面如水溫柔,實則內心似火剛烈,許配給我,我們只會有一個下場。

她捅死我再自殺。

當然她并沒有殺我的本事,所以最終結局是她把我捅個半死後自殺,瑞文再以為她報仇的名字把我捅死。

反正都不是好下場。

雖說對不住她,但是她按照劇本,一心追随瑞文,被頻頻拒絕後,傷心落發,出家為尼是最好的歸宿了。

再者,我身邊的人……憑着我對他的了解,他笑得淡定自若,內心已經掀起了驚天駭浪,上一次我見他這樣,還是少時我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一個無名小卒傷到,至于後來……不說也罷。

我借着長袖的遮掩,輕輕拍了拍瑞文猙起的手背,對蕭翎道:“蕭盟主說笑了,我一個人閑散慣了,令千金跟着我只會受累。”

“是嗎,”他轉向瑞文,“據我所知,你與顏公子十餘年來形影不離,江湖都說,既見白衣必遇玄裳。”

怎麽把我們說得跟黑白無常似的,就不能起些雙壁之類的好聽的名號。

瑞文眯起眼睛,薄唇上揚:“令千金如何與我相比。”

我趕緊低咳一聲,他裝作沒聽見,繼續笑吟吟道:“這世間,除了我,還有誰有資格站在他身側。”

在蕭翎震驚的目光中,我恨不得一把遮住臉。你清醒一點,你站得不是我身側,是我的對立面啊。

蕭翎到底是老江湖,眼色中的詫異一閃而過,繼而撫掌大笑。

“好好好,武林盟交給你們這般出色的年輕人我也就放心了。”

我面無表情地端坐。

蕭翎真是一環接一環地在害我的命,這話說出來,随便一個聽牆角的傳出去都會變成我将接任下一屆武林盟主。那些摩拳擦掌,對武林大會躍躍欲試的中流砥柱豈能放過我。

瑞文起身道:“恐怕要辜負你的期望了,我們意在山水不在強權。”

蕭翎不甚在意,而是對我道。

“記住你的話,能者居上。”

走出大廳,我對瑞文道:“記住了嗎,蕭盟主的教誨,能者居上。”

他揚眉:“你對我說?”

“不然呢?”我道,“你非池中物,你我心中皆明曉。”

“那也要看是哪座池,若是你這座……”

“嗯?”

“嗯什麽,”他道,“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該少管閑事,沒有能力還不乖乖躲在我的羽翼下。”

我停下腳步,仰首望向天邊的流雲與褐紅的霞光。

“瑞文你當知曉,有時不是想與不想,而是行與不行。”

如果能重來,我也想在你的手下做一個恣意妄為的反派角色,可惜不行,至少這輩子你我無緣。

他嗤笑:“想不到人人敬仰的段大俠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

“盡會說我,”我問他,“你呢?”

“我自然……”他啞聲道,“嘗試過。”

我但笑不語。我們自小一同長大,如蕭翎所言,十餘年來形影不離,他做了些什麽,沒做什麽,我心知肚明。

然而,我沒有點破的打算。

畢竟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彌足珍貴的。

我岔開話題道:“試與不試并不重要。”

他道:“什麽才重要?”

我道:“重要的是,我們久立于別人門前,被人看到多不好。”

他笑:“原來你也好面子。”

“我好的可不止面子。”我眨眼。

他微微點頭,接道:“還有色。”

我面上青紅交織,忍了忍沒忍住,在他胸膛上擂上一拳。

他按下我的手掌,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知道,你好的是天道正義。”

我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他把我想的太高尚了,其實我方才想說的是桂花糕。

有那麽一瞬間,我心懷愧疚,瑞文心志高遠,作為他的對手我卻胸無大志,實在對不住他的期望。

我不由暗示道:“你不要總把我想的太好,我終究只是一介凡人。”

他看着我道:“你在害怕什麽?”

我語塞。

他握住我的手:“無需害怕,無論如何我總會幫你。”

然而他不明白,我的害怕皆是因他而起就如同他的煩惱皆是因我而起。

行至中庭,我見花團錦簇,微風和煦,心中快意,撿起一根樹枝對瑞文笑道:“我們許久不曾比試了。”

他亦撿起一根枝桠:“你想自取其辱,我不阻止。”

我挑腕,他壓肘,兩人都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力,比起切磋更像是小孩子打架。

我們默契地使用最基本的招數,你來我往,打的不分上下,那些暗中窺探的視線逐一撤去,只餘下一道目光炯炯地照着我們,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鬧了一會兒,我收起玩心,随手掂着樹枝道:“再過幾日我們便能回去了。”

他沒有應聲,若有所思地看向枝頭綻開的花朵。

距武林大會不足三日,另一個大會率先開啓了。

飛刀門門主的寶貝孫女,詹廷芳的比武招親。

瑞文道:“你現在報名為時不晚。”

“免了,”我道,“既然沒有那份心思何苦去湊熱鬧。”

“你沒有可不代表旁人沒有。”

“我只管好我自己。”

“你确定?”

“确定。”

我說得斬釘截鐵,未料到麻煩來得如此之快。這天下午,我收到一份信箋,娟秀的字體無聲訴說着主人的殷殷期盼。

我手一揚,飄香的信封便在明亮的火光下燃燒殆盡。

“不拆開看看?”瑞文問。

“眼不見,心不靜。”我告訴他。

顯然我仍舊是低估了詹姑娘的執着,第二天,我在廊下被泫然欲泣的詹廷芳攔下時,已然避無可避。

“段大俠……”

幽怨的語調,委屈的眼神,都令我如臨大敵。

我下意識地尋找瑞文的身影,偏偏他嫌身上出了汗,回房沐浴更衣了。

眼下,我唯有只身應戰,且戰且退了。

“詹姑娘別來無恙。”我禮貌而疏遠道。

“叫人家廷芳啦。”她絞了絞手帕,咬着下唇看我。

我硬着頭皮又道了一聲:“廷芳姑娘。”

她上前一步,嬌嗔道:“都是熟人,這麽見外做什麽。”

我後退一步:“男女授受不親。”

“迂腐,”她瞪了我一眼,又趕忙擺出笑臉,“我是說段大俠風度翩翩。”

我開始懷疑她是掐準瑞文不在,故意在這守株待兔的。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她問。

我如實道:“收到了,但沒來得及看。”

“為何?”

“被火燒了。”

詹廷芳氣惱道:“又是他壞我好事。”

我不敢猜測這個他指的是誰,決定裝傻充愣到底,問道:“想來詹姑娘有要事在身,段某不便打擾,這便……”

“等等,”她打斷我,“段大俠明日會來參加我的比武招親吧?”

“……”

說得這般直白,我躲都沒法躲,瑞文啊瑞文,你為何還不來。

我頭大如鬥,對她道:“抱歉,我不能去。”

“為何?”她眼裏蓄起淚水,濕漉漉地望着我。

“因為……”我飛快地找了個托詞,“我已有意中人。”

倒也不算假話,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詹廷芳難以置信道:“你騙我!”

我嘆道:“若是姑娘了解我的為人,應知我從不騙人。”

她纖細的身子抖了抖,站不住一般,歪在柱子上。

“是誰?”

我顧左右而言他:“一個值得喜愛的人。”

先不說我是暗戀,以詹廷芳的性格,她能給我下蒙汗藥,就能給簫音音下□□,我是萬萬不可說出來的。

“好,”她凄然道,“我明白了。”

盡管對不住她,我仍是一顆石頭落地,由衷祝福道:“願詹姑娘此次招親能覓得良人。”

她不知聽進了多少,我站在原地看她踉踉跄跄的背影,心下多少有些不忍。

要怨就怨我是個大俠吧。

不解風情,不知進退,不通人情。

我略感惆悵,雙手負于身後,踱了踱步,緩緩吐出兩口氣,正要離去,忽然聽到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我以為是詹廷芳去而複返,轉身道:“抱歉,我……”

“你是?”

鵝蛋臉,柳葉眉,杏仁眼……簫音音?

我連忙調整呼吸,臉頰發紅,視線不自然地落到地面上。

“在下段穎,見過蕭小姐。”

“你知道我?”她愣道。

我颔首:“有過一面之緣,或許蕭小姐未曾記得。”

她盈盈笑道:“我聽家父說過你,他總說段大俠是當今武林不可多得的俠士。”

我道:“寧尊過獎了,段某愧不敢當。”

她又笑着與我說了會兒話,眼神向四周瞟了瞟,終于忍不住問道:“敢問常與段大俠一道的公子,今日怎麽沒見到?”

我心道,她果然對瑞文一見鐘情了。

“他……”

“段大俠你心儀的人是她不是?!”

詹廷芳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去而複返,雙手插在腰間,臉上寫滿責難。

“武林盟主的千金,确實比我一個小小的飛刀門後人值得喜愛。”

簫音音聞言,詫異非常地看向我們。

這還不算完,真正麻煩的是,一道清冷的聲音自我身後響起。

“她說的都是真的?”

不利,非常不利!

此情此景,我不能說謊,更不能說實話。

詹廷芳虎視眈眈地瞪着簫音音,瑞文虎視眈眈地瞪着我,而我只能期望于簫音音的機敏了。

好在她沒有辜負我的期望,辯解道:“詹姑娘誤會了,我與段大俠絕無私情。”

我若是真的喜歡她,一個“絕”字足以讓我肝腸寸斷。我眼神黯了黯,道:“望詹姑娘謹言慎行。”

詹廷芳的視線在我們身上打轉,将信将疑地開口:“不是她,你的意中人是誰?”

“我、我……”

我求助地看向瑞文,他接觸到我的目光不知為何全身一震,眼中湧現出難以言喻的狂喜。

“你……”

我傳音入耳,低喚道:“瑞文。”

你再不幫我,我要被逼死在這了。

他終于有所動作,擋在我面前道:“段穎喜歡誰都與你無關。”

說罷,不管不顧地拽起我的衣袖,我倉皇間回頭道別。

簫音音脈脈含情地望着瑞文,詹廷芳心懷不甘又不敢阻攔。

瑞文拽着我步履匆匆,一路大步走回房間,關上門,半邊側臉沒于陰影中。

“你說的是真的?”

我垂首道:“不管你問我多少次,我和蕭小姐之間都沒有私情,是詹姑娘誤會了。”

我自認無半句虛言,單戀簫音音當然算不上私情。

“夠了,我知道這些就夠了。”

他深吸一口氣。

“段穎我……很高興。”

我看出來了,他的眼睛亮的像抹了油。

我上前拉住他的手:“站那麽遠做什麽,坐下說話。”

他雙目灼灼地看着我,俄而,白皙的臉上飄起一絲紅暈,低咳一聲扭過頭。

“我有話對你說。”

我從桌上翻起兩個茶杯,填上水。

“說吧。”

“其實……我與你存的是一般心思。”

我猛地嗆住,捶着胸口瘋狂咳嗽,瑞文一驚,立即替我拍背順氣。

“你慌什麽。”語氣又是無奈又是寵溺。

我咳得更厲害了,好半天緩過氣,眼眶裏潤着淚花,擡起頭問他:“你說的是否如我心中所想?”

他的手頓了頓,而後堅定地點下頭。

完了,他當真同“我”一樣喜歡上了簫音音。

我勸道:“你當知曉,往後的路不易走。”虐戀情深啊,天人永隔啊,正邪不兩立啊,你一定要想明白啊。

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非但沒明白我的苦心,還笑意漸濃,末了遞上茶杯。

“說累了嗎,喝口水潤潤喉。”

我氣得接過杯子一口幹下。

“你不要怪我沒提醒過你。”

“嗯。”

“不是我逼你的。”

“嗯。”

我最終受不了他深情款款的目光,撐起胳膊用衣袖阻絕他的視線。

“罷了,從小到大我總說不過你,更無法說服你。”

他笑道:“我一直順着你的心意做事,哪有需要你說服我的時候。”

我不禁細細打量他,挺俊俏的一張臉,想不到面皮那麽厚,大白天就能睜眼說瞎話。

他被我瞧着,忽然起身,打開窗。

我問:“想透氣嗎?”

“此處明亮,看得更清楚些。”

“什麽?”

他斜倚在窗邊,手中折扇輕搖,嘴角噙着笑,端着是風流倜傥,怪不得我與他一同出現大家都稱我俠士叫他公子。

“你喜歡,我可以随時讓你看個夠。”

“……”

顏瑞文果然是生來克我的,我扶住額頭,半點搭話的意願都沒有了。

“我承認瑞文英俊潇灑、風度翩翩,比之于我好似鴻雁,你放過可憐的窗戶吧。”

他道:“我從前說你油嘴滑舌,不知所謂,如今想來是我錯怪你了,你的話中不無真心。”

我是真的不知該怎麽接話了,他也不在意,繼續說道:“你希望我給你什麽好處?”

我幹笑:“瑞文的好心我收下了。”

他不語,笑着看我,眼睛裏寫滿了期待。

我沒辦法,随手指向他腰間的玉佩。

他笑容更甚,二話不說解下來,親自為我佩戴,低頭的瞬間發絲掃過我的臉頰,引得我微微發癢。

“那麽,你要送我何物?”

等等,不是他給我好處嗎,怎麽變成互送了,果然老奸巨猾,吃不了虧。

他的玉一看就成色不凡,價值連城,我身上最值錢的物件,連它綴着的繩子都比不上。

我最值錢的物件……

我忍住心疼,把跟了我多年的劍穗贈與他。

他萬分珍惜的收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他哪可能明白,我恨不得咬他兩口洩憤。

我正了正神色,對他道:“蕭盟主安排我住隔壁,我先去收拾一下。”

瑞文收起扇子:“我同你一起。”

我狐疑地看他,這麽好心?

他道:“別忘了枕頭。”

我的腳步硬生生停在門口。

“為何要記得枕頭?”

他搖頭:“平日說你蠢你不信,我房內只有一個枕頭,你想睡地上嗎?”

住客棧,我身上沒有銀兩,與他擠在一床便算了,好不容易有人招待怎麽還要如此寒酸。

他看到我的臉色,表情古怪道:“難道你想枕在我的肩膀上?”末了,自己低語了一句“也不無不可”。

我後脊發寒,推開房門,一腳跨出門檻,在他說出更多驚人之語前,我還是老實帶上枕頭吧。

接下來的幾日,詹廷芳的比武招親風頭完全蓋住了武林大會,原因無他,女主角竟然逃了。

好端端一個比武招親頓時淪為笑柄。

走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