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只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霍地坐起身,冷汗直冒,頭疼欲裂。
一是因為宿醉,二是因為我做了個春夢。
做春夢不打緊,可怕的是,春夢的對象是我的摯友,我的夙敵,未來的魔教教主顏瑞文。我夢到我跟個禽獸似的,不停強吻他,邊吻邊念“你不知道,不然就不公平了”。
完了。
我絕望地抓住頭發。
我定是禁欲禁瘋魔了,偏偏做大俠是不能逛勾欄的。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我下意識地正襟危坐。
“瑞文早。”
他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對你來說是挺早。”
我咽了咽口水:“我喝醉後沒發生什麽事吧,我是說你我都醉了,不省人事……”
他打斷我:“如果你說的是要我不知道的事,那我應該知道。”
我眼睛一閉,頭暈目眩地倒回床上。
一世英名,毀于一旦,說的就是我。
不,這一世英名我不要了,只求瑞文失去昨日的記憶。
Advertisement
“好男人要像段大俠這般,等我生米煮成熟飯,他定會負責,一輩子寵着我。”
我悄悄睜開一只眼睛,眯起一條縫,這話不是詹廷芳昔日意圖迷暈我時所說?
接着,我看到瑞文對我輕輕一笑。
“我會給你機會的,不讓你失去好男人的名頭,辜負衆人的期望。”
我不敢細想,捂住額頭,朗聲道:“瑞文好酒量,我是醉得不行,分辨不清東西了。”
他往我臉上丢下一塊濕巾:“你繼續醉吧,武林大會我一個人去。”
我一把扯下臉上的毛巾:“武林大會在今日?”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你以為呢?”
我以為……我該去看看誰成了短命鬼,不對,是新任武林盟主。
我下床的時候腿肚子仍有些發軟,幸虧瑞文對我并非無情無義,提前溫了碗醒酒湯。
我喝完苦得直吐舌頭,果然清醒大半。
然而沐浴在日光下的一瞬間,我和瑞文同時皺起了眉頭。
他皺眉是因為一柄直抵我喉口的長劍,我皺眉則是因為劍的主人。
崇山派的林少俠昂首道:“詹姑娘說打敗你,我才有資格做她的夫婿。”眼神裏是天之驕子固有的高傲。
為何這些個武林人士總喜歡堵在別人的房門口?
我面無表情地推開他的劍尖,道:“恕我直言,林少俠不過是在浪費時間,你與詹姑娘的事跟我無關。”
“怕了,”他冷笑道,“還是說需要你身旁的好友代勞?”
嗯?看來他很了解我。可惜他不了解瑞文。
透骨的殺意幾乎破體而出,我再不動手,眼前的青年就要帶着他的驕傲淪為一具枯骨了。
“林少俠在我身上注定要無功而返了,”我道,“你遠不是我的對手。”
他的臉色霎時灰敗起來,眼睛睜得極大,愣愣地看着他的長劍如同一片薄紙在我的手下慢慢碎裂。
“危險的武器切勿随意指人。”
他不甘心道:“你的內力既然如此高深又怎會中那些愚蠢的圈套。”
我沒有說話,瑞文先幫我回答了。
“因為他比愚蠢的圈套更蠢。”他冷冷地看着林長青,“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嗎?滿足了就不要再擋我們的路。”
林長青面色蒼白地咬牙回視他,固執地不肯挪動腳步。
我嘆氣,推了推瑞文。
“林少俠喜歡我們院中的風景,讓他多欣賞片刻就是。”
我推着瑞文從他身旁繞過,擦肩的瞬間,陡然的殺意再也無從遁形。
兩道拔高的聲音同時響起——
“站住!”
“放手!”
林長青到底是年輕人,經不住吓,瑞文一聲吼,他的面上就露出了懼色,拽住我胳膊的手也立時松開。
我握住瑞文的手,在袖袍的遮掩下一點點掰開他緊握的拳頭,而後對林長青點點頭。
“林少俠自便,我們先行一步了。”
我能感到背後有兩道視線長長久久的黏在我身上,不過我也被看習慣了,并沒有太在意。
瑞文沉着臉被我拖走,悶聲道:“我不會殺他。”
我知道,你有的是辦法讓人生不如死。
我拍拍他緊繃的胳膊:“沖動易怒不利于修生養性。”
他冷哼一聲,不作回應。
我眼中精光一閃:“怪我,讓你不順氣,自罰三杯如何。”
“又喝酒?”他挑眉道,“武林大會不去了。”
“武林大會少了我們照樣開的起來,”我笑道,“除了我可沒人能讓瑞文暢懷了。”
“呵,大話說得不錯。”
他嘴上這般說着,緊鎖的眉頭卻是舒展開來。
不是我自吹,我們兩個氣宇非凡的美男子走在街上,一路收到了不少秋波,可惜我要裝作不解風情,我身邊的人又是真真的不通人意,白白浪費了姑娘們丢來的香帕。
待我走完這趟劇本,下一次一定要接個風流倜傥的角色,做不成魔教教主做個花花公子亦是很好。
我一面默想着,一面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穿過熱鬧的街市。
瑞文反倒來了興致,一會兒停下腳步說有我喜愛的糖人,一會兒又說那裏的小玩具不錯。
我聽得心裏直癢癢,可惜顧着任務在身,只能生生忍住。
我帶瑞文走到雲開酒樓,并不急着上樓,而是在牆角巡視了一圈。
他跟我身後走得不疾不徐,道:“我以為我們是來喝酒的。”
“酒是要喝的,莫急。”我繞過後牆,眼睛一亮,果然有兩個小乞丐躲在那。
我低咳兩聲,不讓自己喜形于色。
“今日是個好日子。”
“是嗎?”
我道:“我覺得我與眼前的少年甚是有緣。”
瑞文眼一瞥道:“兩個髒兮兮的小乞丐,很入眼?”
那是當然。
我不再管他怎麽想,大步過去,伸手在其中一個花臉少年的肩上裝模作樣的摸了摸。
那少年吓了一跳,大力掙紮,驚怒地擡起頭,看到我的臉時一怔。
我深知是我的一臉正氣唬到他了。
我沉吟片刻,緩緩吐出四個字:“骨骼奇佳。”
說骨骼奇佳都是小的,他根本是百年不出一個的天才。眼前的少年,注定會在歷經坎坷之後站上人生的巅峰,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男主角林朗!
對于這件事,我盤算了很久。與其放任他自學成才,不如收在身邊,讓他與瑞文多培養培養感情,這樣等我死後他替我報仇時便會手下留情,屆時瑞文說不定可以安全退隐,留下一段邪教傳說再去做閑雲野鶴。
我越想越滿意,和顏悅色道:“你想不想吃上熱騰騰的飯菜,每天都可以洗熱水澡,換新衣服,還有人教你讀書寫字,練功習武。”
“想,”他愣愣地看着我,“你是人販子?”
“哈。”
一聲輕笑,來自瑞文。
我臉上微微發紅,解釋道:“我想收你為徒。”
他警惕道:“天下有這等好事?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我耐下心道:“我一身武學無人傳授,今日與你頗為有緣,加之你骨骼奇佳是塊練武的好苗子……”
“哈。”
又是一聲輕笑。
我忍不住瞪向瑞文,他再拆我的臺,我就不費盡心思幫他鋪路了。
這時一只胳膊突然伸到了我的面前。
我低下頭,對上了一雙晶亮的眸子。
“我呢?”
“呃……”
我意思意思地在那只肌理分明的胳膊上捏了捏。
“甚好。”
畢竟被瑞文打成重傷,不到半天又能活蹦亂跳。
南宮玉目光灼灼道:“你不想收我嗎?”
“……”
我無言,他以為收徒是發棒棒糖嗎?
林朗的視線在我們身上逡巡片刻,忽然急了,他誤以為我的沉默是猶豫,急道:“我答應你,你說了收我,不許反悔。”
結局是我喜聞樂見的,然而他們的氣味太臭,我決定把兩個人都帶回去洗漱一下。
瑞文抱臂道:“酒呢?”
我恬不知恥道:“有小孩子在場,不宜飲酒。”
南宮玉道:“我以及弱冠。”
我道:“發育不良更要多吃些營養的。”
南宮玉:“……”
我問他:“你為何會在此處乞讨?”
莫非他的目标是林朗,除了我之外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是主角?
南宮玉道:“你是個好人。”
我開始後悔問他問題了。
“我不希望你死。”
“……”
“我的雇主要你的命。”
“……”
“所以我只能放棄我的雇主。沒有雇主,就沒有錢。”
好了,我明白了,都是我的錯。
林朗聽到“死”字,萬分緊張地攥住我的衣袖。
“你不是人販子吧?”
我走到瑞文身邊:“你看我們像嗎?”
他對我搖搖頭:“你不像。”然後對瑞文點點他:“他像。”
不愧是主角,說話就是耿直。
我心裏對他大為贊賞,安撫了他幾句,招呼小厮為他們安排沐浴更衣。
瑞文注視着我做完這一切,長臂一伸,把我禁锢在他與門板之間。
“方才你正在興頭,我不願掃你的興,現在你是不是該跟我說說為何喝一杯酒會變成現在的局面。”
“我多了個徒弟,是件好事。”
我打着哈哈,想推開他的手,奈何瑞文紋絲不動,根本不理會我的敷衍。
我悻悻收回手,他的氣息籠罩下,壓力甚大,腦子一抽,竟然脫口而出:“我們兩個都沒有子嗣,收一個人養老不好嗎?”
令我愕然的是,瑞文竟然輕而易舉地接受了這個近乎忙缪的理由。
“你有這樣的想法,何必瞞着我,不敢說。”
我目瞪口呆,他都不氣我咒他斷子絕孫嗎?
他松開對我的禁锢,親手為我順了順頭發,理了理衣服,面色溫和,語氣親昵。
“我明白你的心意,斷然不會怪你的。”
于是,我閉上嘴,把電光石火間想到的幾個借口通通吞進了肚子裏。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眼裏似乎蘊藏着綿綿情意,我不敢多看,慌張地別過頭。
“你明白就好。”
翌日清晨,用早膳的時候南宮玉已經不見。
我問林朗他們是怎麽認識的,他啃着雞腿滿不在乎地說他看他可憐,分了一半地盤給他。作為主角,林朗真是堅決貫穿“傻人有傻福”的真谛。
我讓瑞文教教他詩書禮儀,瑞文聽了明顯不悅。
“你的徒弟,為何要我來教?”
為了讓你們增進感情啊。
這話不能明說,我笑道:“因為我相信你定能做得比我好。”
他看了我半晌,終于讓步:“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自然不會得了便宜還賣乖,低眉斂目道:“說起來,我們寄居在這蕭府,進進出出那麽多閑雜人等,蕭盟主都沒有微詞嗎?”
“是前任盟主了,”瑞文道,“你可知新任盟主是誰?”
“誰?”
“蕭懷離。”
“誰?”
這下我是真的有些詫異。
瑞文微微笑道:“簫音音的大哥,蕭翎的長子。”
我當然知道他的身份,但是……
“蕭盟主同意了?”
“看你問哪個蕭盟主了,”瑞文支起下颚,繼續道,“如果是年長的那個他是極力反對,年輕的嘛……”
後面的話就不言而喻了。
瑞文輕笑道:“少年人年輕氣盛,自視甚高,妄想一展宏圖卻不知道自己早已淪為他人的傀儡。”
我提醒他:“莫要忘了蕭懷離與我們一般大。”
瑞文一怔,而後一聲冷哼。
我有時候覺得他這模樣還挺可愛的,也是怪哉。
說話間,院外突然響起林朗的聲音。
“師父,你什麽時候教我習武練功啊?”
糟糕,我都忘了如今身邊跟着一個拖油瓶了。
瑞文的表情明顯一暗,向外橫了一眼,手一劃,一道淩冽之氣破空而去。
沒一會兒便傳來林朗的驚呼。
“哇塞,好厲害!師父,教我教我!”
瑞文轉過臉,斜睨着我道:“聽到你徒弟的請求了嗎?”
“……”
他果然對我擅自收徒一事很不滿。
我沒有辦法,暫且将蕭懷離的事抛諸腦後。
林朗站在龜裂的假山旁對我不停揮手。
“師父,師父!”
我都不知道,原來他是如此聒噪的人物。
“師父,師父,剛才是你發的功吧,吓我一大跳,我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劍氣對不對?!”他滿眼期待地看着我。
我一個一個回答他:“不是我,是瑞文,這也不是劍氣,是氣勁。”
他不減期望:“那師父會嗎?”
“雖然我們所練功體不同,”我颔首,“此種程度亦無不可。”
他撓撓頭:“什麽叫亦無不可?”
“……”
我明白他為何如此輕易地接納南宮玉了,兩個人的文化程度完全相當。
我索性提起內力,凝于指尖,往那碎裂的紋路中心輕輕一點,勉強維持原狀的假山霎時崩塌。
蕭翎家底雄厚,我想他應該不會介意客人的小小破壞。
林朗的眼睛亮得幾乎發光:“師父,師父,你更厲害吧?”
我給了他一個狡猾的答案:“你以後會比我們都厲害。”
他咽了咽口水,不敢相信地指向自己的鼻尖。
“我?”
“沒錯。”
林朗長大了嘴:“要怎麽做,才能比你們都厲害?”
我不禁微笑起來:“首先,每天早晚給瑞文敬一杯茶,然後午膳後為他按摩肩膀,誦讀詩書。”
他收起嘴,嘟囔道:“你騙我。”
“當然不是,”我循循誘道,“你只學我一家武功,最多青出于藍,學我們兩家武功,卻是能立于不敗之地。”
他迫不及待地接下我的話:“所以要讨好顏師父,讓他也教我武功。”
我笑而不語。
瑞文總問我讨得他的歡心,想得到什麽好處。
他不知道,讨得他的歡心,即便不言不語,他也會竭盡全力做好一切。
他是這樣一個人,但是他自己不知道,所以……注定會痛苦。
“師父,師父?”
林朗伸出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我回過神,道:“抱歉,方才走神了。”
“是在想該先教我什麽武功嗎,”他在空中胡亂打了一套拳,“力拔山河還是飛檐走壁?”
我道:“紮馬步。”
他垮下臉:“什麽?”
“天縱奇才也不能一步登頂,”我往牆角努了努下巴,“兩個時辰,不許偷懶。”
林朗聳拉着肩膀,走過去乖乖地蹲下身,我幫着正了正姿勢,指引他氣沉丹田,他似懂非懂地聽了半天,然後瞄了瞄四周對我小聲道:“師父。”
我以為他是有問題,沒想到他說的卻是:“偷偷告訴你,我給自己取了個行走江湖的名字。”
他見我沒甚反應,自己喜滋滋地接道:“林秋意怎麽樣?”
“林秋意?”
林朗得意洋洋道:“是不是有氣勢多了!”
我無奈道:“行走江湖靠的是氣概,不是氣勢。”況且我實在想不出這三個字裏哪個字有氣勢。
“氣勢和氣概有什麽不同?”
“等你真正步入江湖就明白了。”
“那還是要氣勢嘛!”
他得意了一會兒又不好意思起來:“要不我給師父也起別名,老叫大俠、大俠的,多普通。”
我本來想叫他少花些心思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上,然而到底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沒有拒絕,算是默許了。
林朗抓耳撓腮地糾結了好一陣才試探地說了聲:“我叫林秋意,要不師父叫段秋水?”
我不說話。
他自語:“好像有點女氣,我再想想……”
我道:“瑞文來了。”
林朗頓時繃緊身子,馬步紮得标準極了,方才偷偷擡起的身子又壓了下去。
我不由失笑,瑞文的名字竟還有這種功效,想來林朗也不是真的呆傻單純。
瑞文踏着滿院細碎的陽光,眯起眼睛,闊步而來。
“你們如此開心,說與我聽聽可否。”
林朗搶先道:“我在幫師父想個別名。”
“哦?”瑞文問,“什麽名?”
林朗道:“大俠千千萬,師父只有一個,光叫大俠豈不是埋沒了他。”
瑞文頗感意外,看向我道:“你徒弟倒是有心。”
我讪笑一聲:“什麽有心,不過是歪心。”
瑞文朝林朗道:“我教你個法子,可以幫你想得更快。”
林朗問:“什麽法子?”
瑞文笑道:“倒立半個時辰。”
林朗一聲哀嚎。
我扭過頭,抱歉,為師幫不了你了。
林朗不敢拂了瑞文的意,只好規規矩矩地倚在牆上倒立,看瑞文伸手往他身上一點。
林朗立時緊張起來,結結巴巴道:“師父我是不是被點穴了?”
我忍住笑意,道:“瑞文是讓你把腰杆挺直。”
他怪不好意思道:“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瑞文眼一橫,林朗咬住下唇乖乖閉上嘴,不說話了。
瑞文招來小厮,在院子裏挑了個涼爽的地方擺上躺椅,悠然一坐。
林朗求助地看向我,我吃着小厮額外附贈的桂花糕,不痛不癢地安撫他:“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他終于明白師父是靠不住的,認命地倒立,至于那些碎碎念般的抱怨我全當聽不見了。
最後一塊桂花糕入肚,我撚起盤上的紙條,上面書了四個字:今夜子時。我看後唯一的感慨居然是原來他會寫字。
瑞文瞥了我一眼:“赴會嗎?”
我道:“去哪赴,什麽會?我只要安安靜靜地等他便是。”
瑞文道:“你想陪他玩到何時?”
我道:“你膩煩了?”
他看向苦苦支撐的林朗:“骨骼奇佳,呵,在我看來不過是資質平平。”
“自然比不上瑞文。”
“你在譏諷我?”
“怎會,”我苦笑,“我有那個本事,早不會受罪了。”
他揚眉:“跟我在一起倒是委屈你了。”
又來了,非要說反話。
“不委屈,不委屈,我甘之如饴。”我笑眯眯道。
他冷哼一聲:“算你識相。”
我站起身:“你繼續看,我先回房休息了。”
他問:“你昨晚沒睡好?”
今夜又要等到子時,我現在不補覺何時補覺。
我道:“打個盹。”
他亦跟着起身:“走吧。”
他這是要跟我一起午睡的意思?
我心裏奇怪着,後頭傳來林朗的喊聲。
“師父你們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啊!”
瑞文道:“半個時辰倒立,兩個時辰馬步,做完了再來找我們。”
唔,看來我可以直接睡到用午膳的時辰了。
子時将至,我盤腿坐于床上,凝神聚氣,俄而一聲輕響。
“你準備何時離開蕭府?”
“過幾日吧。”
“如果不想卷入麻煩,我勸你明日一早便走。”
與南宮玉相處我已有了經驗,當下不再多問,而是道了句多謝。
他道:“你會走嗎?”
我搖頭:“若是武林盟有難,我身為江湖一份子,也應盡一份力。”
他道:“多管閑事。”
我摸摸鼻子:“你不是第一個說我的人。”
南宮玉沉默片刻,道:“如果我說此次禍端顏瑞文不一定能保護住你,你會走嗎?”
我笑了:“那就換我保護他。”
黑亮的招子定定地望着我,南宮玉走近兩步:“你對每個人都那麽好嗎?”
我笑道:“畢竟你都叫我好人了。”
他擡起手,像是要抓住我的衣角,然而在半空停住了,身形一晃,鬼魅般消失在黑夜中。
瑞文推門而入:“算他跑得快。”
我無奈道:“你的殺氣八百裏都能感覺到。”
他點上蠟燭,漆黑的屋子裏霎時明亮起來。
“你決定不走了?”
“走,”我道,“卻不是離開武林盟,而是蕭府,叨擾多日我們快變成煩人的客人了。”
“蕭翎一心想讓你當他的乘龍快婿,怎麽可能趕你走。”
瑞文提起衣擺,在我床頭一坐。
“為了林朗?”
我不否認:“既然當了師父,總該為徒弟着想。”
“我呢,”他問,“你為我想過什麽?”
我捏捏他的肩膀:“林朗沒伺候好你嗎?”
他不屑道:“都快尿褲子了,你出的馊主意,給我捶背。”
我心虛地笑了笑,料到加深他們之間的感情會是條慢慢長路。
他按住我的手:“睡吧,明日向蕭翎辭行。”
我道:“辛苦你了。”
“為何辛苦?”
“為我們尋覓新的住處。”
“做大俠的果然臉皮夠厚,”瑞文道,“我何時答應了?”
我合衣躺下:“此時。”
他發出一聲悶笑,指尖滑過我的額發。
“你啊你。”
我在他低啞的聲音下慢慢合上了眼,待到天光乍亮,帶着困頓洗漱完畢,去林朗的房間,看見他睡得四仰八叉,鼾聲陣陣。
虧得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據我所知他的童年過得并不順遂,不然也不會淪落到沿街乞讨。
我捏住他的鼻子,看他臉逐漸漲紅,掙紮着喘了口氣。
“誰偷襲我!”
林朗從夢中驚醒,一個驢打滾滾下床,雙手在空中亂揮,和他之前打的拳倒是一套。
我捏住他的領子把他提起來。
“醒了沒?”
他揉了揉眼,對我咧嘴一笑。
“師父啊。”
我放開他:“快去收拾一下,用完早膳我們就辭行了。”
他迷迷糊糊地應了聲“好”。
我點點頭,正要說話,屋外傳來一道洪亮的聲音。
“誰都不能走!”
我一個錯步,将林朗攬住身後,于此同時深厚的內力如潮水洶湧而來。
林朗拽住我的衣服:“怎麽了?”
我厲聲道:“別動!”
他立即縮回探出去的腦袋,饒是如此仍是被餘波沖擊到,一個趔趄跌到地上,張口吐出一口鮮血。
我快速在他身上檢查了一下,好在并沒有傷及內髒。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滿意驚恐地望着我。
我摸摸他的頭:“沒事,你在這等為師。”
語罷,我怒氣沖沖地走出門,本欲質問蕭盟主何故出此重手,然而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卻說不出來了。
一頭華發,滿眼血絲,再不見昔日的雄姿英發。
我幾乎是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蕭懷離,死了。
那個我無緣相見的史上最短命的武林盟主,簫音音的大哥,蕭翎的長子。
“誰都不能走,直到我捉拿真兇!”
眼下的蕭翎不是號令群雄的武林盟主,而是一個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的父親。
他的身後是一衆俠士,為首的便是崇山派掌門石天門。
他捋了一把胡子,銳利的目光掃過院子的每個角落。
“段大俠失禮了。”
“石掌門嚴重了,”我抱拳道,“敢問發生了何時,如此興師動衆?”
石天門重重一嘆氣道:“蕭少盟主被歹人殺害了。”
我露出既驚且悲的表情:“何人所為?”而後對蕭翎道,“蕭盟主還請節哀。”
“我算什麽盟主,”蕭翎慘笑道,“連自己的孩兒都保不住。”
在場的衆人馬上七嘴八舌地安撫他,不過于蕭翎而言,千言萬語都是無濟于事的吧。
待蕭翎情緒稍稍平息,石天門又道:“此次事關重大,查明真兇之前所有人都不得離開,請段大俠見諒。”
我看石天門俨然成為負責人,想來他意圖借此機會接下主事的大權。
我道:“自然,有什麽段某能幫上忙的盡管吩咐。”
石天門不痛不癢的講了幾句話誇贊我明事理,慢慢引入正題。
“段大俠,今日怎麽不見顏公子?”
“他……”
“怎麽,看不見我很奇怪?”
我詫異地擡過頭,但見瑞文姿态潇灑地站在屋檐之上,手中一把白玉蕭,綴着的正是我的劍穗。
他不是去為我們安排住處了?
石天門朗聲道:“敢問顏公子昨夜何在?”
瑞文道:“入夜當然是歇息。”
石天門道:“侍候的小厮卻說房中沒人,是為何?”
瑞文不以為意地笑道:“我睡在段穎處。”
蕭翎冷聲道:“笑話,蕭家還沒破敗到需要兩個人住一間。”
瑞文道:“你們破敗與否是你們的事,我們喜歡與否是我們的事。”
蕭翎額上冒起青筋,明顯動怒,瑞文仍是悠游自得的模樣,我尚不及從中調和,本該乖乖休息的林朗倒沖了出來。
“我作證,師父和顏師父一直在一起!”
石天門斷喝道:“黃毛小兒,憑何為證!”
林朗張了張口:“我……”
我連忙低斥道: “沒你的事,回去。”
林朗攥緊了拳頭,一臉視死如歸,硬是挺起胸膛。
“我為什麽不能作證?”
我拼命把他往後拉,偏偏瑞文在旁火上澆油。
“好小子,有資格做我的徒弟。”
林朗得了鼓勵,更加硬氣,高高地昂起頭。我則恨不得堵住他們的嘴,通通扔進麻袋裏。
石天門冷笑道:“原來是師徒,怪不得……”
他話未說完,已響起一片聲讨之聲,仿佛瑞文正是殺害蕭懷離的兇手。
瑞文一直陪在我身邊,除了行事張揚,從未惹過禍端,更未殺人茹血,名聲不該壞到如斯地步,是有人等不及想一石二鳥了。
我思考着對策,意想不到的是,另一個人站了出來。
“我可以作證”
林長青從人群中走出,微微一躬身。
“師父,我可以替他們作證。”
石天門猶如被人當衆打了一巴掌,面色難看道:“青兒你在說什麽?”
林長青深吸一口氣,環視一圈,迎着衆人複雜的目光,緩緩開了口。
“我親眼看到他們同進同出,親密無間。”
滿堂嘩然,議論紛紛。
我不能再坐視事态的發展,上前一步,朗聲道:“蕭盟主,石掌門,殺害蕭少盟主的兇手罪大惡極,有我們能做的定當義不容辭,只是我與瑞文确實對此事一無所知。”
蕭翎道:“段大俠的為人我是信得過的。”
我進一步道:“蕭盟主不妨再信任我一次,瑞文與蕭少盟主無冤無仇,不可能作出如此傷天害理之事。”
我話音甫落,便有人叫道:“無冤無仇為何蕭兄的傷口是青素所致,誰都知道……”
“住口!”石天門打斷他。
我心下一沉,誰都知道青素是我贈與瑞文的寶劍,他一向貼身攜帶,這下我們兩個誰也脫不掉嫌疑。
瑞文冷笑道:“原來弄一把劣等仿制品,就能把你們耍得團團轉。”
天知道我多想效仿石天門對他吼一句“住口”。
石天門的臉色幾經變換,最後扯開嘴,對我一笑。
“事出突然,只能委屈段大俠與顏公子在這院中多留幾日了。”
“當然,”我道,“還是那句話,有段某能幫上忙的地方,義不容辭。”
石天門與蕭翎對視一眼,帶上義憤填膺的小輩們轉身離去,只剩下幾個武功高強的門徒留守院外。
我暗嘆,這是要軟禁我們啊。
林長青駐足在原地,似乎有話想對我說,但是被石天門一聲輕呵給叫了過去。
我想不通他方才為何要幫我,搖搖頭,轉向更為頭疼的兩人。
我先拉起林朗,伸手探了探他的經脈,好在并無內傷,吐一口血權當降降他的熱血了。
“你繼續魯莽行事,小心丢掉小命。”
林朗滿不在乎道:“有兩位師父護着,怕什麽?”
瑞文從房梁上跳下來:“怕你尿褲子。”
林朗臉一紅,撓撓耳朵:“顏師父不要說出來啊。”
瑞文道:“我幾時成了你師父?”
林朗黑溜溜的大眼珠轉了轉,道:“拜了師父不就等于拜了你。”
“小聰明倒挺多。”瑞文在他頭上不輕不重地一拍。
我頓感欣慰,不枉我頭疼一場。
“你們處的不錯,是我白擔心了。”
瑞文猛地收回手,林朗打了個哆嗦。
“師父,你的表情怪怪的,看得我心裏發毛。”
為師不過是希望你們兩個和睦相處,有何可毛的。
我問瑞文:“接下來怎麽辦?”
他道:“該我問你吧,你想遠離是非亦或是留下來看戲?”
我眉頭一皺:“蕭少盟主屍骨未寒,你該謹言慎行才是。”
按照劇本,被陷害是瑞文走向魔道的第一步,他本是亦正亦邪的人物,被武林正道逼害索性順着他們的意當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我原計劃同衆人一般懷疑他,可惜事到臨頭,總想還他一個公道。看劇本時他只是無關緊要的幾行墨跡,真到了境況中,方知相處了二十餘年的人不是一張紙,一片墨跡,而是有血有肉的我的重要的人。
奈何眼前的人半點不會領情。
“蕭懷離會死只證明他技不如人。”
“真虧你這個頭號嫌煩說得出口。”
瑞文忽然正色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送我的青素沾血的。”
他的神情那樣認真,我幾乎就要信了,好在林朗打破了我們的沉默。
“師父青素是什麽?”
我解釋道:“是我少時送給瑞文的一柄軟劍。”
少時瑞文心比天高,什麽兵器都如不了眼,我在他生辰之前親自爬上浩然峰,求了劍廬老人三天三夜替他尋得稀世寶鐵才得了這把名列兵器譜前三的寶劍。
瑞文拿起劍後的第一句話是“別以為我會喜歡”,但是此後多少歲月都沒有放下過,可見他口不對心的扭曲性格早已形成。
我一面回憶着,一面揉揉他的頭:“是把好劍。”
林朗激動道:“可以纏在腰間,藏在腰帶裏對不對?我早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