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我一睜眼便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我此生摯愛。
她的一颦一笑都牽動着我的每一絲情緒,讓我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回去吧,”詹廷芳對我柔聲道,“別讓他們等急了。”
我恨不得長長久久地站在這裏,同她執手相望,此刻心中更是有千般不舍,萬般難離。
“再說一會兒話,”我懇求道,“蕭翎看管得嚴,不知下次何時能見。”
詹廷芳笑道:“呆子,我們快要成親了,還愁見不到嗎?”
我被她這一笑,笑得心神蕩漾,亦跟着癡笑起來。
“你說的是,我太呆了,”我道,“待此事了結,我必第一時間上門提親。”
她的纖纖長指在我額上重重一點:“說你呆倒是真的呆,江湖紛争多,哪有了結的一天,誰會等你。”
我握住她的手,擔心她嬌嫩的手指,被我石頭似的腦殼弄疼了。
詹廷芳又是一笑,将手中的帕子塞入我的手中。
“蕭大盟主再厲害也是要給我們飛刀門幾分薄面的,你自不必擔心,處理好身邊的事即可。”
語罷,對我俏皮地一眨眼,翩翩去了。
我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漸行漸遠,手裏緊緊攥住那一帕香巾,只覺我心中的一角也被她帶走了。
“人都走了,你要看到幾時?”
我愣愣地擡起頭,将帕子收進衣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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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
瑞文滿臉不耐道:“我不來,你想站在這竹林中過夜不成?”
說話還是如此刻薄。
我不知怎地,激不起和他鬥嘴的興致,除了詹廷芳以外其他人都讓我感到恹恹不樂。
“是我錯了,勞了顏兄的大駕,請回吧。”
瑞文不動:“你叫我什麽?”
我道:“顏兄?”
他忽然別扭起來:“你生氣了?”
這卻是難得,他竟看起了我的臉色,早知道我就不該腆着臉叫他那麽多聲“瑞文”。
我笑道:“誤會了,我只是覺得你應該不喜歡我老叫得那般親熱。”
他低咳兩聲,頗不自在道:“我沒有很抵觸,況且你都叫了那麽久,突然改口更奇怪。”
“說的也是,”我走到前面,“回去吧。”
他跟在我後面走了幾步,問:“詹廷芳對你說了什麽?”
我聽到“詹廷芳”三個字就打心底湧起一股甜蜜的浪潮,不由笑道:“一些私事,瑞文不會感興趣的。”
他不悅道:“你不說怎麽會知道我感不感興趣。”
我當然說不出我們已經私定了終身,只是道:“比起這個,當前洗清你的嫌疑更重要。”
他不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苦口勸道:“我明白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我們不能坐視不管。”
他略一揚眉:“管,你想怎麽管?”
我見他有了興趣,喜道:“方才詹姑娘為我提供了一點線索,我認為……”
“夠了!”
瑞文惱怒地打斷我,大步一邁把我丢在身後。
“你就和你的詹姑娘在外面過夜吧。”
直到我被砰的一聲,拒之門外,才反應過來他又生氣了。
方才還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生氣,這會兒自己先氣起來,唉,都說女人心海底針,我看男人心也不遑多讓,還是詹姑娘好,溫柔體貼,為我……
為我做過什麽?
一定是太多,我一時想不起了。
我搖搖頭,拐了個彎,走到偏屋門口,敲了敲門。
沒有反應。
我運氣內力,朗聲道了一句“林朗”。
沒一會兒,屋裏響起罵罵咧咧的抱怨聲,屋門應聲打開。
“誰啊,擾人清夢。”
我曲起手,在他額上一彈:“你師父。”
“師、師父?”
林朗捂住額頭,傻乎乎地看着我。
“師父你不是被妖精帶走了嗎?”
我看他八成是沒睡醒,滿口胡話。
我撐着門,對他道:“今夜委屈你一下,同為師擠擠。”
林朗眨了眨眼睛,歡喜道:“師父要和我睡嗎,好啊,好啊,我們可以秉燭夜談。”
難為他文雅了一番,說出“秉燭夜談”四個字,可惜前言不對後語。
我道:“改日再談,先就寝。”
林朗側過身為我讓道:“師父快進來,被褥尚且熱乎着呢。”
我告訴他待他內力小成便能運功發熱,冬日着一件單衣亦不覺冷。
“聽起來很厲害,”林朗嘟囔道,“不過我更喜歡抱着被子睡覺。”
“你別把我認成被子就好。”
“怎麽會,抱師父哪有抱被子舒服。”
我頓感好笑,或許跟他秉燭夜談不是壞事,少年人比某些臭脾氣偏愛故作老成的人有趣多了。
結果我前腳剛邁過門檻,後腳就被人提住了衣領。
“這麽厲害,你冬天為何不睡地上。”
我側過頭,厚着臉皮道:“瑞文你不是歇息了?”
瑞文挑眉道:“你們這麽吵,我能睡得着?”
林朗立時捂住嘴,滴溜溜的大眼睛繞着我們身上轉。
我摸摸鼻子:“那現在……”
“睡覺。”
瑞文松開手,走了兩步,回過頭,厲聲道:“還不快來,等我給你留門嗎?”
我對林朗使了個眼色,乖乖跟上去。
“你想通了?”
“我是怕你影響林朗休息。”
“想不到你挺關心他的。”
“段穎!”瑞文募地提高了聲音。
我不明所以:“怎麽了?”
他道:“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天地可鑒,日月可表,我明明事事順着他生怕拂了一點意。
瑞文看了我好半晌,莫名又笑開了。
“罷了,不怪你。你我通了心意,我對你太好,讓你有恃無恐。”
他這結論雖說荒謬,我卻不能全盤否定,确實在我表明收一個徒弟為我們養老之後,他知曉了我的苦心,不再處處捉弄我,拿我打趣。
“太好說不上,不錯倒是不假。”
我拍拍他的肩膀。
“可以保持。”
“你啊你……”
瑞文拉住我的手,輕輕擁住我,頭倚在我的肩上。
“在你心中我真的是最重要的嗎?”
原來他是擔心這個,大魔頭也有敏感脆弱的一面啊。
我撫上他的背:“當然。”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成親之日全仰仗你幫我宴請賓客呢。
我心裏這般想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發溫柔。
“瑞文啊,日後我将終身大事托付給你,你可萬萬不能拒絕。”
懷中的身軀一震,含糊吐出的三個字,聽來竟有些哽咽。
“好、好、好。”
我不免感懷,大魔頭對我有情有意,我豈能棄他而去。
想洗清瑞文的嫌疑并不是難事,只要請出飛刀門老門主詹落雲。詹落雲手握武林兵器譜,深谙刀劍之道,若能請他鑒定,必能還瑞文一個清白。
我與詹廷芳說過此事,她很願意幫忙,只是擔心老門主尚在氣惱她拒婚之事,我讓她交我處理不需多慮。
我決定先找林長青解釋清楚,勸他退婚,而後再親自到飛刀門提親。
當然,我絕不能告訴瑞文,他素來心高氣傲,定不會接受他人的幫助。
想要瞞住瑞文不是一件易事,好在我現在有了一個小幫手。
我拍醒同被子難分難舍的林朗,他見到是我,眼睛立刻瞪得溜圓。
“師父我不想蹲馬步。”
我在他腦門上不輕不重地一拍。
“誰讓你蹲馬步了,今日你顏師父親自指點你武功。”
他一躍而起:“真的?!”
“為師騙你不成,”我道,“還不快洗漱?”
“馬上!”
林朗跟火燒屁股似的,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慌慌張張套了幾件衣服,鞋子都穿錯了邊,跑到院外一看,冷冷清清,除了監視的暗哨雷打不動,自是見不到半點人影。
他滿肚子疑惑地跑回來,問我:“顏師父呢?”
我好整以暇地坐在板凳上,道:“等你請安呢。”
他“哦”了一聲,乖乖整理儀容,好半天才意識到不對勁。
“顏師父當真答應指點我武功?”
我道:“指點是一回事,答應是另一回事。”
林朗氣道:“好哇,師父你騙我!”
“年輕人,不要急。”
我招呼他坐下。
“我有的是辦法讓他指點你。”
林朗聞言依舊一臉不信,我讓他附耳過來,對他交待了幾句,他臉上的“不信”慢慢變為“驚懼”。
“我這麽做,會被活活打死吧?”
當然不會,你可是主角,自有不滅之軀,被百八十號人追殺,身中奇毒,跳萬丈深淵都死不掉,何況區區一個未成形的魔頭。
我高深莫測一笑:“信我。”
林朗與我對視片刻,最終學習絕世武功的欲望占了上風,悲壯道:“我去了。”
“慢着,”我叫住他,在他忐忑不安的視線下緩緩說道,“先洗漱。”
“……”
林朗恨恨地一抹臉:“可以了吧?”
我颔首:“可以……等等。”
林朗收回腳,崩潰道:“師父不指點就放我繼續睡覺吧。”
我道:“吃飽了才有力氣練功,你先去廚房用膳。”
他感動道:“師父……”
我道:“順便給為師帶盤桂花糕,對了,叫廚子給瑞文下碗面,他不喜油膩,放點蔥花便可。”
林朗蔫了吧唧地出去,回來,再出去。
我捏着桂花糕一面細細咀嚼,一面屏息聆聽隔壁的動靜,果然沒一會兒便響起了兵戈交接之聲以及林朗的哇哇慘叫。
“師父,是師父的主意!”
“你們師徒倒是一脈相承,好啊,今日我就教教你如何用劍。”
我暗暗點頭,賤的好,賤的好。
又等了一會兒,我聽聲音漸漸平息,琢磨着是時候加把柴火了。
吃掉最後一塊桂花糕,擦拭了粘膩的指尖,我起身走到門前,抱臂而立,慢吞吞朝滿院狼藉說道:“兩位繼續,我出門辦點事。”
瑞文提劍而立,對比慘兮兮的林朗,簡直稱得上神清氣爽。
“哦?不怕蕭翎不快了?”
我擡起頭,沖檐上的暗哨笑道:“南宮小弟,通融一下?”
黑亮的招子眨了眨,裹着面罩的南宮玉沉默地點了點頭。
蕭翎或許不會不快,瑞文的臉上卻是寫上了大大的不快。
我問道:“面好吃嗎?”
瑞文揉了揉額角:“我記得我昨夜說得是想吃你親手做的面吧。”
林朗抱着樸劍看着我:“師父你不是說把顏師父的劍穗取下來,就能證明自己的實力了嗎?”
我連忙比了個“噓”,這傻孩子怎麽能說出來。
然而到底晚了,瑞文的臉上瞬間陰雲密布。說來奇怪,我送他的劍穗,他比我還要寶貝上幾分,平時連我都是不給随便碰的。搞得我總以為,那劍穗裏藏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驚天大秘密。
我在瑞文動怒前,搶道:“我的劍穗只此一個,給了你,今日尋思着去街上做個一模一樣的穗子挂上,免得劍柄空蕩蕩的孤寂無聊,但是這話說來矯情,只能出此下策,瑞文莫怪。”
瑞文聞言怒氣頓消,道:“呆子,我把我的給你就是。”說着摸了摸腰間,而後面色一僵。
我早猜到他會這麽說,我送他劍穗之時,他随手便把他那上好的穗子扔了,眼下哪來跟我交換。
我道:“話都說到這了,你還要跟我争嗎?你幫我好好教教這不成器的徒弟,我去去便回。”
瑞文皺眉思索片刻,低頭瞧了瞧林朗,瞧着他接連打了好幾個激靈,才緩緩點了頭。
“你心軟,下不了狠手,不在也好。”
林朗聽見“狠手”兩個字,哀嚎一聲,望着我拼命眨眼。
我裝作看不見,叮囑了他幾句,飛身躍過屋檐,俯身掠走,轉眼已到院外。
南宮玉緊随我的身後,問道:“你真的要買劍穗?”
我道:“劍穗要買,事也要辦。”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詹廷芳不簡單。”
我柔聲道:“我清楚。”
初見時,她是歌女楚楚動人,再見時她是掌門千金驕橫可愛,現在的她又是那般溫婉動人。她當然不簡單,她的複雜最是她迷人的地方,我何德何能見識到她這麽多面。
南宮玉又道:“我替你買劍穗,你去辦事吧。”
我詫異道:“你暗藏了那麽久,只是幫我一個忙?”
他一颔首,道:“你是個好人。”
“……”
是我忘了,與他說話,話題永遠能回到原點。
我不再多言,對他道了聲“多謝”,擡腳邁向另一個方向——林長青所在的別院。
彼時林長青正在練劍,他眼皮一掀看見樹梢上的我,手腕抖了抖,行雲流水似的劍招生生拐了個彎。
“你、你怎麽來了?”
我跳下樹,對他抱拳道:“前些日子多謝林兄替我解圍。”
他讷讷地重複了“林兄”兩個字,而後低咳一聲道:“我只是見不得人被冤枉,随便換一個阿貓阿狗我亦會做相同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道:“林兄高潔。”
我有心誇贊,他不知為何忽地惱羞成怒起來:“莫要戲耍我。”
“怎敢,”我低眉斂目道,“此次拜訪是有一事相求。”
他收劍入鞘,道:“說來聽聽。”
我道:“懇情林兄解除與詹姑娘的婚約。”
林長青道:“上次你說此事與你無關,現在你又用什麽立場來懇請我?”
我羞澀一笑:“心上人的立場。”
“……”
林長青仿佛被人點了穴道,久久不能言語。
“你再說一遍?”
我難掩紅面,道:“以林兄的耳力怎會聽不清,不要為難我了。”
他神色複雜道:“顏瑞文呢?”
我茫然道:“與他何幹?”
“你,你們……罷了。”
林長青手放到劍柄上,收斂精神,雙目如炬地看向我。
“倘若你能贏了我,我就滿足你的要求。”
這個簡單。
我深吸一口氣,并指如劍,身形一動,頃刻間指尖直抵他的喉口。
“還請林兄多多幫忙。”
林長青臉色漲得通紅,額角青筋直冒,俄而激動地攥住我的手腕。
“你當真是逍遙真人的傳人?”
我謙虛道:“得了一二指點罷了。”
身為大俠,我打小身邊就備着好幾份正道宗師不出世的秘籍,莫說曉遙真人,了塵道長都算得上我半個師父。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我一直聽說你的事跡,你跟在顏瑞文身邊可惜了。”
“林兄這話說得不對,我與瑞文情同手足,相互扶持,本該……”
我欲解釋,奈何他完全陷入自我世界中,對我的話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只一個勁兒地念叨着。
“你不該如此,你該有更大的成就,你被他限制了,你……”
我自我安慰,大俠生而背負百姓的信任,群俠的期望,林長青不算反常,他不過是在扭曲地崇拜我而已。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林兄年少有為,我比你虛長幾歲,勝過你也不算本事,想來不出幾年,林兄定會成為一代大俠。”
他像是被我的掌心燙到了,身軀一震,眼睛募得亮了,閃閃發光堪比黑夜中的南宮玉。
我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他大力握住了雙手。
“我會幫你的,你該是鴻鹄,是野鶴,無論詹姑娘還是顏瑞文都不應該成為你的束縛。”
不,我只想老老實實走完劇情,被捅死,下輩子做一個反派角色。
我抿着嘴,不語,定定地看着他,又一次為我的年紀而憂心。
一個南宮玉,一個林長青,我是完全弄不懂他們在想什麽,亦完全無法與他們溝通,莫非是代溝?想不到我尚未到壯年已與年輕一代有如此之大的隔閡。
我又試着與他說了幾句,可惜言不對心,最後只得作罷,尋找下個時機。
道別了林長青,我與南宮玉會合,一看見他明亮的招子,就不舒服。
“抱歉,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為何?”
我讪讪道:“太閃亮了。”時刻提醒我,我與少年人的差距。
灼熱的視線在我身上逗留了好半晌終于離去,我暗舒了一口氣,聽見他道:“你每次認出我都是因為我的眼睛嗎?”
我微微颔首,耳朵動了動,突然覺得不對,飛快地擡起手,擋在他的眼前。
“你做什麽?!”
“挖了這雙眼睛,”他面無表情道,“我不能有一個明顯的破綻時時留在身上。”
“……其實你的眼睛也不是那麽顯眼,可能對我來說比較特殊而已。”
“特殊?”他側過臉。
“唔,”我思考了一下措辭,努力挽救一句話毀一雙眼的命運,“單單對我來說,與衆不同。”
他眨了眨眼睛:“你對我來說也很特殊。”
“多謝了。”我摸摸鼻子,并不想知道自己是一個死士或者殺手的重點關照對象。
他躬身将劍穗系到我的劍上,頓了頓,道:“石天門想讓你死,詹廷芳想讓你活,但是想讓你活的人未必是為了你好。”
難為他講出一番聽起來頗有深意的話,可惜我活或者死,我為誰活,為誰死早已是命中注定之事,他的好意怕是要落空了。
我轉移話題:“南宮這個姓挺少見的,不會有個南宮世家之類的殺手組織吧。”
“經商。”
“嗯?”
“明裏是經商。”
居然真的有……
我幹笑兩聲:“那你一直跟着我,不擔心影響業績嗎?”
他木着臉道:“我年年墊底,習慣了。”
好一個沒有上進心的殺手。
我摸了摸劍穗,有一搭沒一搭的同他說話。
“說來你的縮骨功很厲害。”
他問:“你想學嗎?”
我一時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似乎學別人的絕學不太好。
他認真道:“我只會縮骨功,不會凸骨功。”
我憶起他胸前的大白饅頭,不由一笑:“可惜了。”
他聞言如遭雷擊,後面的幾步路都走得心神恍惚,行至門口,他下定決心般說道:“我會試着學一學。”
我失笑,想了半天,回了句“加油”。
他咬住下唇,躍到屋檐,一臉憂郁地回到了老崗位。
我搖搖頭,推開院門,想來瑞文的教導也該進入尾聲了。
入目的是林朗鼻青臉腫的模樣,他見到我如同見到救星,飛撲過來,死死抱住我的腿。
“師父你可算回來了,再晚一點你恐怕見不到你的寶貝徒弟了!”
他偷偷瞄了瞄瑞文,生動地表現出想打小報告又敢怒不敢言的可憐樣。
我越過他看向坐在石凳上悠閑品茶的瑞文,他對我點點頭道:“資質尚可,需要多加打磨。”
林朗聽聞“打磨”二字,恨不得立刻流下兩行清淚來。
“師父,我覺得我比較适合跟你學。”
瑞文道:“你言下之意是我教不好你?”
林朗瘋狂搖頭:“不不不,是我基礎沒打好。”
瑞文又道:“所以是你師父只能教你基本功?”
林朗捂住嘴,不敢說話了,可謂是多說多措。
我摸摸他的頭,道:“你想學,顏師父也未必有心情教你,瞧你髒的,去換件衣服。”
林朗得了赦令,二話不說松開手,撒歡地往房間裏跑,怕是不到晚膳時間是不會出來了。
瑞文望着他丢在地上的樸劍道:“說你心軟還不信。”
我坐到他身側,翻開扣下的茶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多好。”
他壓下茶壺:“我合該當黑臉?”
我拂開他的手,添上熱水,笑道:“你可是顏如玉,怎麽可能是黑臉。”
他也不謙虛,微微颔首道:“你是黑如碳。”
我下意識地摸摸臉頰:“有嗎?”
雖然平日裏風裏來雨裏去,皮膚是粗糙了一些。
他抓住我的手,非常自然地勾起食指,從我的太陽穴一路滑到下巴,而後輕輕挑起。
“嗯,眼圈發黑,不是勞碌命就不要拼命往身上攬事。”
我莫名有種被調戲了的感覺,臉頰發熱,掙開他的手,道:“我不是攬事,是盡責。”
“是,你是大俠。”
他目光掃過我腰間的長劍,神色一緩。
“很難找?”
我含糊地回了句“費了點心思”。
他道:“多此一舉。”嘴角卻是為不擦地彎了彎。
沒了林朗那個聒噪的家夥,我和瑞文靜靜地坐在院子裏,喝掉了一壺茶,喝得我肚子都快半飽的時候,擡眼望去已是紅霞布滿天了。
我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空茶壺,聽得叮鈴兩聲脆響,放下茶杯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他道:“你何時學會關心我累不累了?”
我挽起袖口:“不是說想吃我親手下的面嗎,好好等着吧。”
他略一挑眉,但笑不語。
我推他起身,被他反手握住了雙手。
他的手指節修長,根根如玉,連繭都是薄薄一層覆在指腹,全然不像習武之人,倒像個提筆練字的書生,同他的手一比,我的手自動降級為賣油郎。
這雙漂亮的手,在我的手上細細摩挲,幾乎要擦出火來。
我說話不由打了個結巴:“你、你做什麽,我會洗手的。”
他不緊不慢地又摸了一圈,才放開手,負到身後。
“吃面之前先吃點豆腐,墊墊饑腸。”
語罷,慢悠悠地掀起衣擺,站起身。
“等你。”
我對着他的背影不滿地嘟囔:“我可不會做豆腐。”
豆腐難做,面卻簡單,尤其是做給瑞文這種口味清淡的人。
只是……
我要放下的作料不僅僅有鹽,還有一味軟骨散。
我從袖中摸出小小的瓷瓶,手指仿佛僵住一般,懸在沸騰的水面之上,遲遲無法動作。
——我能說服爺爺作證,你能說服顏公子心平氣和地出面受審嗎?
——你比我了解他,他根本不在乎武林中的風評,不可能接受衆人的盤問。
——他相信你,只要是你下的,他定會不疑有他。
我閉上眼,詹廷芳的話在我耳邊萦繞不休,刺得我頭疼欲裂。
——你是在幫他,等事情一過,他定會明白。
——不過是暫時失去武功,有你在身邊護着,他能出什麽事?
——或者你是不相信我?
我在他的面裏下軟骨散,封去他的行動,再帶他出去請詹落雲作證,德高望重的飛刀門主會給他一個清白,而後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詹廷芳說得句句在理,我沒有不信的緣由,可是為什麽我會如此抗拒?
大約是因為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瞬,我亦不希望瑞文失了恣意不凡的風采,更不希望辜負他對我的信任。
罷了,我同他好好說說,他縱是百般不願,顧及到我應該也會聽進一二,這下三濫的手段不能用。
我欲将瓷瓶重新放回袖中,卻不小心弄掉了庭芳的香帕,彎腰撿起的瞬間,奇異的香氣再度覆上了我的口鼻。
甜膩的氣息霎時沖淡了腦海中紛雜的聲音,疼痛褪去,在一片晦暗中我明白了我的使命。
白色的粉末如雪花般飄落,融于湯水中,無色無味。
但願瑞文滿意我的這碗面。
我撈起煮熟的面,端在手中,一步又一步的向瑞文走去,每一步我都問自己“應該嗎,不應該嗎?”我腦子愚鈍,想不出答案,唯有期望瑞文向從前無數次那般替我找到出口。
瑞文嘆了口氣道:“你就算盯到死,我也不會分你半口的。”
我垂下眼道:“瑞文,倘若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恨我嗎?”
他道:“你的意思是,你對得起天下人,唯獨可能對不起我?”
我咬牙點下了頭。
他放下碗,一手支頤,笑吟吟道:“很好。”
“嗯?”
我當他在說反話,可他的神情中又看不出惱怒。
瑞文重複了一遍:“很好。”
他嘴角挂着笑,漆黑的眸子裏染了燭光,像燃着一團小小的火焰,是難得溫暖的情意。
“對得起也好,對不起也罷,有個唯獨就很好。”
我心髒募得一陣抽疼,連忙掩飾性地別開頭。
“吃了這碗面,你以後怕是永遠都不想讓我下面了。”
他不慌不忙地卷起最後一口:“你不用妄自菲薄,還沒難吃到不能下咽的地步。”
我看着那近到嘴邊的面,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腕。
“不要吃。”
他一愣,繼而笑道:“都說了不會分你,莫不是想從我嘴裏奪去?”
我艱難開口:“面裏有……”
砰——
虛掩的門被大力推開,我一驚,瑞文已低下頭将那最後一口面吞下。
“師父,我好餓啊……你、你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林朗摸着肚子杵在門口,有些無措地看着我。
瑞文道:“沒吃到自己煮的面當然傷心了。”
林朗聞言,一拍手道:“哎呀,師父你真笨,你煮的時候就該偷吃幾口。”
瑞文道:“如此說來,你早上送我的面是偷吃過的咯。”
林朗驚恐道:“顏師父明鑒,我哪敢啊!”
我沒心情聽他們的逗趣,眼裏只剩下瑞文那張翕動的薄唇,滿心後悔,若是早一點阻止,若是……
我心中六神無主,腰間一痛,是瑞文在我身上掐了一下。
他傳音入耳道:“小輩看着呢,收收你的歪心思。”
我精神一振,恢複清明,但見瑞文眼中的笑意卻是越來越盛。
“我知道我長得好看,你也不用看得這般入神。”
“……”
是我小瞧了他,他這樣的人,就算沒有武功一樣神采非凡惹人厭。
打發走了林朗,我收拾幹淨,合衣躺在床榻上,瑞文脫下外套并未急着上榻,而是彎下了腰——
我募地睜大眼睛,手捂住嘴。
始作俑者毫無悔改之心地舔舔唇瓣,又是一個低頭。
“方才一直盯着我的嘴唇不就是想讨點甜頭嗎,許你便是,我從不是個小氣之人。”
之後一夜無眠,熱度始終未曾退去,我滿心如火燒,甚至忘了自己尚未用膳這件事。
早上起床,餓了一宿的胃泛着酸痛,我費力地推開門,想要招呼林朗去準備早膳,卻見到南宮玉嚴肅地對我比了個手勢。
我倏地直起身子,按上手中的長劍,耳朵微動,傾聽院外紛雜的腳步聲。
原來我不僅小瞧了瑞文還小瞧了詹廷芳,蕭翎、石天門、詹落雲、林長青都來了。
鈞天的一掌,朱漆大門應聲碎裂,不用我叫,林朗也被這轟然聲響驚醒,如臨大敵地跑出來。
而瑞文……
瑞文擡起軟綿綿的手掌,對林朗招了招。
“別跑了,過來扶我一下。”
林朗驚魂不定,下意識地跑過去,不像是扶他更像是尋求依靠,盡管如此,接觸地瞬間他亦發現了不對。
“顏師父你沒睡醒嗎?”
瑞文仿佛在談別人的事一般,輕飄飄解釋道:“不是沒睡醒,是中了軟骨散。”
林朗憤然道:“誰敢害你,廚子嗎,我就覺得他有……”
我低咳兩聲:“是我。”
林朗的“詐”字卡在了嘴邊,臉上猶帶着憤怒轉過臉,形成一個奇異的表情。
“師父?”
“我是有苦衷的,”我對他們說道,更是對自己說道,“你們等等便會知曉。”
“知曉什麽?”
石天門冷笑着,邁步而入。
“知曉你們如何殺死蕭少盟主嗎?”
我忽視掉他與蕭翎,對詹落雲一抱拳,道:“詹門主熟谙世間兵器,真假一辯便知,敢問蕭少盟主身上的傷是否真為青素所傷?”
詹落雲目光沉沉地望着我,蒼白的手順着胡須捋下。
我又道:“若不是,定為他人栽贓……”
“是。”
我的話音戛然而止,如同方才的林朗,被接下來的話語弄得措手不及。
“老夫仔細辨認過,确為青素所傷。”
瑞文譏笑道:“老眼昏花。”
詹落雲仿若未聞,說完這句話,重又陷入沉默之中,慢慢捋下他長長的胡須。
我邁開一步,懇切道:“其中定有誤會,詹門主可否再确認一遍?”
石天門冷聲道:“若是誤會,為何你們為武林大會而來,大會上卻不見身影,大會結束又急急要走?”
因為我早已知曉結局,只預備走個過場,看與不看無關緊要。
我掃視一圈,心中忽然明了,他們不是來還我們一個清白,而是直接來緝拿兇手的。
林朗傻傻地看着我:“師父這是你準備好的?”
我無言。
他急道:“你快告訴顏師父都是你的計劃。”
“我……”
我不敢看瑞文的眼睛,我可能第一次讓他失望了,惹他傷心了……
就在我心緒紊亂之際,耳邊傳來一聲厲喝,不等我辨別清楚,身子率先有了動作,一個飛躍擋到瑞文身前,以血肉之軀擋住奪命一掌,霎時間噴出一口血來。
我眼前發黑,将将站定就被一雙冰冷的手攬住。
“段穎!”
我一抹嘴,強笑道:“我沒事。”
瑞文一臉陰沉:“你有半點事,我都讓他們拿命還。”
蕭翎震怒道:“你與他果然是一夥兒,好好好,一起為我兒償命吧!”
他擡起手掌,準備再出一擊,一旁的詹落雲開了口。
“蕭兄,你若還念及我們的結拜之情,就給我一個面子,”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給我飛刀門的乘龍快婿一個面子。”
“什麽?!”
蕭翎轉向他:“你說誰?”
“段穎。”詹落雲一捋胡子道。
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辯解道:“雖然我與詹姑娘有過終身之約,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