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懸壺濟世(十四)

“娘!”

稚嫩的童聲帶着激動在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匆匆忙忙入內。

小童兒推開門,撲倒床前,對床上躺着的氣若游絲的女子說道,“村裏來大夫了!娘!有大夫!”

“咳咳,”那女子被他這一吓,連咳了數聲,蒼白如金紙的面上倒是多了些紅暈。

“娘!”童兒反應過來,面露驚駭,動作卻是慌而不亂,一看便是做慣了的,從床邊的木盒裏取出一丸藥,倒了半碗水,侍候女子服下。

半晌,那女子面色好了些許,童兒一直緊繃的神情終于松懈,緊緊握着女子的手,失落道,“都怪我。”

“和你無關,”女子撐着從床上坐起,靠在稻草堆成的靠枕上,伸出一只瘦弱突出骨頭的手,在童兒頭上溫柔摸了摸。

童兒扯開嘴角,露出了個看似乖巧溫軟的笑。

“娘,我帶您去看大夫吧,”他頓了頓,強調道,“不要錢的。”

女子微怔,“不要錢?”

她下意識地看向床頭放着藥丸的木盒,就這幾丸藥,就掏空了他們的家底,連昔日親戚也是能躲就躲,與他們斷了來往。

童兒用力點了點頭,“對!大夫今早來的,就在村口大樹底下,力二叔和翠花嬸嬸去試過了,大夫真的不要錢!”

“娘,我帶您去看看吧。”童兒仰頭望着她,充滿希冀。

雖然他覺得大夫不要錢有點傻,但說不準他們就真的碰到了心善的大夫了呢。

女子沉吟一會兒,摸了摸童兒的腦袋,“罷了,就去看看吧,娘這身體,再壞也壞不到哪去。”

童兒固然早慧,卻也并不能聽懂女子話語中的心灰意冷,只知娘親同意了,頓時一溜煙跑了出去,去請村裏人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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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山玩水數日,安然似是終于想起了自己這個世界的本職。

在那夜離開樹上之後,安然沒順着官道走,而是在走了半個時辰後又尋了一棵樹跳上去。

待到天亮,安然重新上路,在附近的村子借宿,順便行醫。

古代的農村,少有富貴人家,能吃飽就是萬幸,若再有個什麽病症,小病熬着,大病等死,真不肯放心要治,能活生生拖累死一家人。

安然不缺銀錢,自不吝惜給他們一點善意。

眼下這個村子,是她停留的第三個村子,每個村子她只待三日,說到底,一個村子的人不多,有病的更少。

“大娘坐,”安然微微一笑,指了指面前用木頭随意削成的凳子,對神情拘謹的婦人溫和道。

她仔細詢問了一下病情,又婦人把了把脈,心下一嘆,說道,“大娘是昔日生子時落下的病根……”

這種病,她在近日見到的太多,揮筆寫下藥方,又在藥箱裏分撿包好,遞給婦人,仔細叮囑她如何服用。

在離開第一個村子之後,安然特意入了趟城,在城中藥鋪采購了些常見藥材。

送走婦人,她說道,“下一個。”

一連看了三個病人,要麽是累的,要麽就是生病時不注意,硬熬着,病看似好了,實則留下的隐患不小,日積月累,終于在某些方面體現出來。

“大夫姐姐,”一個六七歲大的孩童跑到她面前,聲音帶着刻意的甜脆,見她看來,還彎腰鞠了一躬,“請您看看我娘。”

在他身後,兩個漢子擡着一張拼湊起來的木板,上面躺着一個面如金紙的女子,二十來歲模樣,相貌秀麗,哪怕是躺着都顯出與這偏僻村落格格不入。

安然臉色微微凝重,看了眼孩童,“這是你娘?”

童兒點了點頭。

“你爹呢?”她又問道。

童兒神情一黯,不等他說話,周圍的村民七口八舌,便已經将這一家子的凄慘命運說了個清楚。

這孩童的父親早年便失了雙親,在村中孤兒一個,靠着親戚和村民幫襯才長大,雖勤勞能幹,但也沒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畢竟他家底空空,又無兄弟扶持。

拖到二十歲,在一次上山打獵歸家途中,撿到了孩童的母親。

年輕女子對來歷閉口不言,卻生得一副好相貌,沒幾日,兩人便完了婚,隔了一年,誕下孩童,取名念兒。

眼看着一家子生活要紅火起來,去歲念兒他爹進山打獵置辦年貨,一去不回,小家失了頂梁柱,當娘的卻又生起了病。

安然頗有深意看了眼女子,對那早慧的念兒道,“你娘病得很重。”

聞言念兒期盼的目光一黯。

“要想治好,需些時間,”安然又道,“待今日看診結束,我再去你家給你娘看病,如何?”

哪怕她只是詢問,但聽她肯治,念兒卻已經點頭如搗蒜,“好好,我、我我在這等你!”

“無妨,”安然笑道,“先送你娘回去吧。”

她出診雖只有半日,但已經在村民之中建立起信任,年邁依舊精神的村長摸了摸念兒的頭,對她道了聲謝,招呼之前的兩個漢子将念兒娘送回去。

日落西山,殘陽如血,最後一個看診的病人離開,念兒站在一旁,仰着小臉,期盼地望着她。

念兒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面黃肌瘦,但一雙眼睛卻像是會說話一樣,完美的暴露了他的機靈與早慧。

“走吧。”她剛說了聲,念兒便沖上來幫她提藥箱。

安然咦了聲,“你竟背得動?”她的藥箱裏面裝了不少藥材,還有些醫書,可不輕。

念兒點點頭,小臉嚴肅認真,“爹娘說我自小力氣就大。”

“這是好事。”她笑道。

念兒的家在村子最裏面,一路走過去,安然問了他一些事情,到了念兒家的時候,殘陽餘晖尤在天邊,将這個平凡的村落鍍上一層金光,顯出些不凡來。

念兒飛快打開門,回頭道,“許姐姐請進。”

安然收回看向不遠處的目光,将一絲厲色掩去,一邊跨進木門,一邊随口問道,“南邊那幾間屋子還有住?看起來都快要塌了。”

“南邊?”念兒想了想,“許姐姐說的是那裏啊,以前是村裏一個爺爺住着的,那個爺爺去世後就沒人住了,大家都說那裏鬧鬼。”

安然有些驚訝,“你不怕?”念兒語氣輕松,竟是絲毫不懼。

他揚了揚下巴,帶着些驕傲,“娘說了,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世上,人遠比鬼可怕。”

安然笑了笑,“你娘說的對。”

她随着念兒走進屋子,不大的房間擺設整齊幹淨,榻上躺着病弱的女子。

“娘。”念兒跑了過去,神情緊張。

“許大夫,”念兒娘拍了拍他的手,看向安然,聲音輕柔,“妾身元娘,有勞許大夫了費心,許大夫盡力而為就是。”

安然聽得出來,元娘雖說得客氣,但沒多少真心。

她沒有把脈,只是将她的臉仔仔細細看了半晌,突然道,“元娘似是知道自己的病是何原因?”

元娘咳了幾聲,擺手制止念兒取藥的舉動,“在田地裏勞作落下的老毛病而已,自念兒他爹去後,我這身體更加一日不如一日。”

安然看進她的眼底,那是一雙和念兒相似的眼睛,清澈,靈動,哪怕落入這等境地,也沒失了那份靈氣。

她緩緩道,“我雖醫術不精,卻也看得出元娘這不是病。”

一陣沉默過後,元娘聲音弱不可聞,卻藏了警惕,“許大夫說笑了,不是病,我怎會連床都起不來?”

安然微微一笑,卻反問道,“元娘知道剛才我在門外發現了什麽嗎?”

她愣了愣,只能順着問,“是什麽?”

“十來日前,我錯過了投宿,只能在樹上湊合一夜,那夜卻意外撞見了一場追殺,”安然又不答了,說起不相幹的事情,“我今日見到元娘,才想起那晚被追的人是我識得的。”

藏在被下的手緊緊攥住衣裳,元娘強忍着情緒波動,平靜道,“許大夫是貴人,想必識得的也是貴人,元娘不過一粗鄙村婦。”

粗鄙村婦?

安然搖了搖頭,若是段氏女也是粗鄙村婦,那天下間怕是沒有幾個女子能稱得上千金小姐了。

她看了眼茫然無知的念兒,“元娘是村婦,念兒卻不知是不是,在下也沒有想到,十來日前一面之緣的人,又在這偏遠村落碰上了。”

聞言元娘所有壓抑的情感都化作了驚駭,“什麽?”

安然皺了皺眉,伸指在她身上穴位一點,頓時讓她平靜下來,慘白的面色回血。

而念兒,已經改拿警惕敵意的目光看她了。

她只笑了一笑,并沒有在意,若非其人與她有過一點緣法,她也不會擅自去觸碰別人的隐秘。

段氏,段蘇陽。

她在望遠書齋遇到的少年郎君,與人相交時腼腆害羞,說起文章卻侃侃而談,機敏伶俐,有狀元之才。

十來日前她在樹上匆匆一瞥,只覺得眼熟,今日遇到元娘,才想起那點眼熟是為何,原來那晚遇到的被追殺的一方就是段蘇陽。

元娘與他的面容,不說像了十分,卻也足有五分,尤其是那雙眼睛,從段蘇陽到元娘再到念兒,堪稱一脈相承。

不僅如此,在給村民看診時,安然察覺到了窺探目光,許是因為這村中只有村民和一普通大夫,他們掩飾的不夠仔細。

安然因而能夠看清窺探目光的主人,若所料不錯,當是段氏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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