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人道蒼茫(完)

碧空如洗, 萬裏無雲。

尚泰站在院中,往天上望去, 天地都仿佛寂靜了,沒有多餘的聲音,似也在為逝去的勇士默哀。

“大長老!”族長匆匆邁了進來, 之前天昏地暗, 震蕩頻頻,他完全不敢走動, 此時動靜消失,他才連忙來尚泰處求問:“敢問二長老如何了?”

尚泰緩緩看了過來, 平靜不語。

這已經彰顯了答案。

族長一呆,站在院門不遠處的腳步如何也邁不動了:“二長老他……他……”

他越說身軀越是發顫,“明明……明明都勝了啊!”

尚泰搖了搖頭,聲音幹澀:“臨死反撲, 方最可怖。”

他背過身,看着院中角落出的一盆綠植, 半晌後出聲道:“族長,去通知吧,趁此時機,我等出征, 讨伐妖魔。”

族長依舊呆愣在原地,聞言擡頭,“此……此時嗎?”

尚泰冷聲喝道:“還不快去!莫要讓二長老白死!”

此時恰是最好時機,等妖魔接受了妖聖隕落的消息, 抱成一團,他們人族怕又要打一場持久戰,如此,甘争犧牲自己給人族争取的優勢将會随着時間的流逝一點一滴被減弱。

族長一凜,他本非優柔寡斷之人,只是一時被驚住了,立刻道:“是,大長老,晚輩這就去通知衆人!”

說完,族長轉身離去,不一會兒,部落中響起陣陣鼓聲。

出征鼓,又稱屠魔鼓。

鼓聲陣陣,每一聲都像是敲擊在衆人心頭,一聲一聲,将衆人的情緒調動起來,心緒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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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中衆人目光都往中央最高的塔望去。

鼓聲響了足有半刻鐘,根據鼓聲中傳達的消息,部落中實力達到要求的族人飛速往塔上飛去。

這座塔共有九層,底層足可容納十萬人,看似渺小,實則空間極大。

大長老此時正在九層之巅。

五層之上的塔很少有人上去,大長老最多也只步入八層,九層是他第一次來,為的也不是自己。

他親手抱着一個牌位,這是每個族人步入妖将期之後族內都會制作的,若他們在戰場上死去,這個牌位就會成為他最終的牌位。

塔五層往上擺滿了類似的牌位,而九層,終于也迎來了它的第一個住客。

以甘争的功勞,入住九層,毫不過分。

荒界有輪回,入住塔中,可享人族供奉,來世再入人族。

尚泰松開手,黑色的牌位從他手中飛中,歸入供奉臺。

一聲輕響,塔身都似乎顫動一瞬,從外界望來,整個供奉塔塔身都泛着金色光芒足有十息之後才淡去。

族長守在九層入口,見尚泰自裏緩步而出,微微欠身,“大長老,族人已至。”

尚泰點頭,他容貌罕見恢複了及冠之貌,豐神俊秀,英姿勃發,不止是他,族長也是如此,二十多歲的少年郎挺拔俊朗。

修行之人可随意更改容貌,尤其是修為越高,身軀越會保持最巅峰的時刻。大長老和族長如今情況,分明是全力運使法力,使身體處于巅峰之态。

兩人從八層往下走,尚泰并不着急,随意說着一些安排。

“我等若敗,記得回轉部落,莫要遲疑。”

族長皺眉,卻依舊道:“晚輩知曉。”

尚泰只當沒有看到,笑言:“争小子功勞可上九層,我待會可要多殺一些妖魔,争取也能去九層陪他。”

族長道:“您為部落辛勞多年,功勞不在二長老之下。”

尚泰搖頭,背着手,“繼承人可選好了?”

“選好了,”族長點頭:“之前大長老事務繁忙,沒敢前去相擾。”

“無妨,非常時期行非常事,我相信你的判斷,”尚泰不知為何,越走心情越放松,仿佛自己的心緒都像外貌一般變得年輕了。

他步伐漸大,聲音帶笑,“好了,時機已至,早去早回。”

……

底層大殿,一道白光自上而落,年輕的尚泰出現在臺上。

“大長老!”十萬族人低頭行禮,聲音在殿內隆隆回蕩。

“好!”尚泰滿意大笑,“看來諸位與我一般,早将生死抛出肚外。”

這十萬族人,無一不是年輕面容,修行之人洗經伐髓,看去賞心悅目。

十萬族人并不算多,卻無一不是族中精英,悍不畏死。

族人齊聲高呼:“為人族,死而後已!”

尚泰手中光芒一閃,是一架飛舟,他高高舉起,朗聲道:“為人族,死後而已!願同往者,可上此舟!”

妖魔萬千,人族數目至今不過千萬,難以比拟,縱然甘争已經除去了妖魔中最強者,其餘妖魔依舊不是好啃的骨頭。

可不啃,死的遲早是他們。

為人族,死而後已。

十萬族人皆上了飛舟。

這一次,飛舟十分高調的穿過了屏障,速度極快的飛往了一名妖王的地盤。

人族數目難與數不清的妖魔相比,因而從一開始定下的謀略就是各個擊破,他相信,以妖魔之間的感情,縱使看破了他們的計謀,會去救援同類的也是少有。

全力運使的飛舟遁速驚人,萬裏之地,瞬息而至,不過須臾,就到了他們的目的地。

碩大的飛舟懸在半空,遮天蔽日,下方妖魔頓時一片驚慌。

洞府內,正在飲酒作樂的妖王一把推開美貌的婢女,面露怒色,大手一握,酒杯化作碎片,散落在地。

“是誰!敢欺上本王地盤!”

他身影一虛,複又在洞府之外彙聚身形,只是這一次彙聚的是龐大原形,威武霸氣,幾要與天際飛舟比肩。

族長往下看了一眼,皺了皺眉:“大長老,這些妖魔真是醜的連他們父母都認不出來了。”

妖族魔化之後身軀就會發生變化,具體是什麽變化他人也不知曉,反正是和原形不同。

尚泰以拳抵唇,壓抑了笑聲,咳了一下:“雖是敵人,卻也需要敬重,莫要胡言。”

族長退後半步,“是,晚輩受教了。”

兩人說完,都笑了起來,其餘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大戰來臨的緊張感倒是散了些。

尚泰收斂笑意,板着臉,嚴肅道:“好了,莫要玩鬧了,速戰速決,下方妖魔,何人請戰?”

當即就有數十聲響起,實力都不弱,想來也是都知曉,這是首戰,首戰必須勝!

尚泰目光掃過,點了五人:“你等且去将其斬殺。”

五人神情激動,高聲道:“是。”

說罷五人自飛舟上一躍而下,下方小妖魔們又是一陣驚慌。

五人配合默契,在妖王四周迅速散開,将之包圍起來,有守有攻,幾個來回看去,妖王已經落于下風。

尚泰沒有放過任何機會,戰時也不忘教導族人,平緩的聲音在飛舟內響起,族人一片安靜。

半刻鐘後,五人飛了回來,身染鮮血,卻掩飾不住高興:“大長老,族長,幸不辱命!”

“好!”尚泰将五人扶起,“記你等一功。”

族長往身後傳了道令,不一會兒,有十來個人族跳了下去,将那些小妖魔盡數斬殺。

種族之戰,沒有什麽無辜與否,每個人都是受害者,每個人也都是受益者。

一刻鐘後,再無一人存活,尚泰啓動飛舟,往下一個方向飛去。

飛舟上方是一面巨大的輿圖,山川河流盡在其中,紅色的标記代表妖王。

四十三個。

不,四十二。

他們要殺的數目。

……

神山。

安然面前上一面巨大的水鏡,水鏡中呈現的正是飛舟極速飛行的場景,巨大山巒 綿長河流,一一掠過。

她身側本放着一柄長劍,長劍無鞘,劍身輕薄,樸實無華,明明普普通通,卻又仿佛劍就是這般模樣。

突然,長劍輕顫,響起一聲輕鳴,白光一晃,原地立着的是一位玄袍男子。

那男子眼神稍顯迷茫,但只是一瞬,看清周圍擺設後很快迷茫退去,轉而化做清明銳利。

“安姑娘。”

他聲音緩而平,卻意外清越通透。

他之前本想喚她為主人,但這稱呼安然敬謝不敏,便讓他直呼其名,争流折中了一下。

安然點頭,笑眯眯問:“感覺如何?”

争流眉心微攏:“還好。”

他還能回憶起為人時的種種心情,時刻為人族考慮時的擔憂,為人族赴死時的無悔。

但此時,卻無法再感同身受。

安然很理解,一指面前水鏡,“你要看嗎?還是去閉關?”

一次轉世,必然是有收獲的。

争流沉默了半晌,“看吧。”

有藤蔓自牆角伸出,在争流身後編成個蒲團,分出一根叉,委委屈屈抓着安然的衣角。

争流全然無視了藤妖的心情,在蒲團上坐下,認認真真看了起來。

安然摸了摸小藤妖,藤蔓歡快地比了個心。

安然失笑。

這場戰争持續的并不久,只有七日,四十三名妖王死傷三十七,六名妖王逃脫。

十萬人族,也只剩了不到一萬。

可他們勝了。

人族勝了。

再也不必龜縮于萬裏之地,他們将在荒界無盡疆域繁衍生息,将光明正大行走在大地上,将發展自己的文明,将人道之火點燃。

他們為先輩們報仇了。

尚泰咳了兩聲,族長忙扶着他道:“大長老,晚輩來吧。”

尚泰擺了擺手,他容顏枯槁,僥幸活了下來,卻也壽不足三載,他望了望面前的牌位:“我要将他們一一送入供奉塔中,你記得,要将他們的功勞傳于後世。”

他并沒有用太嚴厲的語氣說話,族長卻險些落下淚,堅定道:“大長老,晚輩記下了,若有不敬英烈者,不配為我人族子民!”

“好,”尚泰扯開一抹笑,彎腰捧起一塊牌位,指尖在上面觸碰了下,“是阿聲啊,阿聲,且安息吧,我人族勝了。”

他手一松,牌位就往上方飛去,在無數空位置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上方已經有無數牌位安置着,又有無數空位空着,等待屬于它的主人。

尚泰有一瞬紅了眼眶,他活了幾百年,送走無數族人,也終将送走自己。

……

百年後的荒界是什麽樣子?

城池林立,在荒界遍地開花,人族的足跡遍布整個界域,妖魔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存在,而妖族,卻與人族和平共處,縱使略處下風,人族卻未曾借此剝削于他們。

一所武堂內,練武場上,板着臉的教官站在角落處監督場中衆人,哪一個學生慢了錯了,立時就有鞭子從教官手中飛出,打到那學生腳邊。

也不知道那鞭子是怎麽完美繞過中途的學生,準确打到目标身旁的。

盡管沒有真正打到身上,還是成功讓學生身軀一抖,覺得光是鞭子掃過的勁風就刺得她肌膚生疼。

學生一聲不吭,也不敢賣乖,只是咬牙繼續動作,只是越是慌越是亂,錯了一簿眼看着後面的都跟不上了。

鬥大的汗珠從額頭滑下,緩緩滑過臉頰,滴在地上,啪嗒啪嗒。

學生快要吓暈了過去。

“停下。”

淡淡的女聲在她腦海響起,傳音入密。

“左轉,離開練武場,找我。”

學生臉一白,是教官,她掙紮了一下,還是乖乖聽從了。

她轉身離開,一路經過的學生好奇将餘光瞥來,只是在聽到一聲清脆鞭響時脖子一縮,目不斜視,再不敢分心。

另一邊,學生走到教官面前,垂頭低聲道:“教官。”

教官是個英氣十足的女性,穿着緊身教官服,更顯冷肅,她念出學生的名字:“宗曼。”

宗曼忙道:“是,教官。”

教官道:“再練一遍。”

“在這裏?”宗曼一愣。

教官目光冷漠:“怎麽?有意見?”

“沒有沒有,”宗曼賠笑,心中暗暗叫苦,怎麽就那麽悲催,被這老太婆給抓住了,武館有八名教官,就老太婆最難纏。

宗曼心裏嘀咕着,面上還是規規矩矩照辦,這會她咬牙強調一定要做好,雖然大汗淋漓,好在還是完成了。

教官點了點頭,臉色稍緩,難得看她順眼幾分:“還有些天資。”

宗曼苦笑,可憐巴巴想,都是被逼的。

教官冷眼掃來,“莫要不在意武學,武學是外在,是保證你法力順利發揮作用的關鍵。”

宗曼連聲應是。

教官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出她言不由衷,繼續冷聲道:“知道你們都更願意學道法,看清武學,但要知曉,百年前的先烈道法武學皆通,正是如此,才能成功斬殺一個個妖魔。”

這裏的武學只是指拳腳功夫,還有一些武器的運用,時下之人更看重道法,覺得有法力就是一切,并不重視如何施展。

若将道法和武學比做裏外,道法是裏,武學是外。

然而他們更看重裏。

宗曼眼前一亮:“教官是要和我們講百年前的先烈故事?”

教官冷漠道:“不是。”

她道:“百年前的事,等你們正式入了道宮,多的是人給你們講。”

道宮,并沒有人規定一定要入道宮才能學道法,但道宮,卻是天下修士都想入的聖地。

那裏有唯一神祗元君娘娘賜下的種種道法,有據說看一眼就能頓悟獲得妙法的元君畫像,有先烈們乘着追殺妖魔的飛舟,有數不清的寶貝……

“道宮啊……”宗曼流露出一絲向往。

教官道:“那就好好練習,道宮招收弟子是要與妖魔作戰的,外武不通,可別想着進去。”

即使已經百年,妖魔還是沒有徹底絕跡。

宗曼臉一垮,但看到教官的冷臉,生生扭曲成了笑容:“……是。”

教官嘴角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

神山上,突然遁起兩道光芒,劃破虛空而去。

……

安然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一名護士察覺到病人的手似是動了動,連忙按下床頭按鈕,“病人醒了!”

正站在門外交代事情的男人聞言忙沖了進來,“葉總,您終于醒了!”

安然眨了眨眼,終于成功睜開了眼睛,眼珠子轉動,看到了床前的人,看打扮,标準的精英人士。

“……夏秘書,”她剛出聲,聲音幹澀,難以發聲。

夏興連忙倒了杯水過來,“您慢點喝,別着急。”

只是安然這一杯水注定無法喝完。

門外有人闖了進來,第一句話充滿遺憾:“還沒死啊。”

安然:“???”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個故事,死而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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