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跽坐在櫻樹下的鐘離朔，彎腰拾起放在身前錦帕上的糕點，送到了蘇合世子的嘴邊，與他言道：“世子覺得此處櫻樹開得如何？”
蘇合張嘴，接受了鐘離朔的投喂，點點頭，一派天真地應道：“很漂亮。”
“也很旺盛，對吧。”鐘離朔言道，笑着與世子說：“世子可知，櫻花在百年前是沒有出現在源州的。”
“嗯？”
鐘離朔輕撫手指，與他言道：“櫻花乃是中州之花，百年前有一楚帝極愛櫻花，源州城便處處種上了櫻花。我們身旁這株，便是百年前自中州而來的，當年來中州的櫻樹有一整船，活下來的卻只要這一棵。”
世子驚訝，說道：“好厲害。”
“很厲害對吧。”鐘離朔垂眸，将目光落在年幼的孩子身上，說道：“一株幼苗，脫離了故鄉水土，乘船南下，跨越千裏，最終在異鄉生了根。歷經了百年，還能開出如此絢爛的花朵。”
蘇合那雙明亮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鐘離朔，溫和的年輕人輕聲道：“一株櫻花的路途尚且如此遙遠，那麽從溯北來到源州的世子，又走了多久呢？”
“從溯北，穿過蒼茫的草原，然後才到達瀾州對嗎？”
蘇合點點頭，跟着鐘離朔的話說到：“然後是寧州中州宛州，好多我沒見過的地方，走了很久。”
“那一定很辛苦。”鐘離朔說道，年幼的孩子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鐘離朔嘆了一口氣，伸手落在了世子的頭頂，又問：“害怕嗎？”
蘇合猶豫了一會，終于還是點頭，說道：“阿媽……不在了。”離開草原的時候，的确很害怕。
鐘離朔說：“一個人來，肯定很害怕的。除此之外，世子還害怕什麽呢？”
鐘離朔看出這個孩子的惶惶不安，在她的誘導下，蘇合猶豫地說道：“他們說，大哥會殺了我，慶國的皇帝也會。”
“ 我能理解世子的害怕，但世子現在不是已經來到了源州嗎？在我眼裏，世子就好像百年前皇帝喜歡的櫻花一樣，是不遠萬裏請來的美景。世子不是見過皇帝了嗎，覺得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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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看。”蘇合捏着糕點，躲開了鐘離朔的目光。在他們溯北人的眼裏，慶國的皇帝就是游蕩在草原的惡魔。只要多看一眼，便會失去性命。
蘇合太怯懦了，一個年幼的世子在強硬的兄弟壓迫下，能有什麽膽量呢？鐘離朔嘆了一口氣，說道：“沒事的世子，皇帝是個好人。我想，她讓世子來慶國，是為了世子能像這株櫻花一樣，成為慶國的一道美景。”
蘇合怯懦，但不代表他愚笨，從他僅半個月就能飛快掌握慶國雅言來看，他還是個聰明的孩子。
他仰頭，雙眼亮晶晶地看着鐘離朔：“阿溯，你是在安慰我嗎？”
鐘離朔搖搖頭，說道：“我只是看世子有些不安，與你談談罷了。既然已經落地生根，就不要害怕。好好活下去，就好像這株櫻樹一樣。”
活下去，才有希望。
這句話，年幼的孩子依稀聽過。那是溯北發生叛亂的那個夜晚，兵荒馬亂中，母親将陶埙塞在了他懷裏，把他塞在了羊堆裏。
不要出聲，不要出來，活下去。
這是母親對他說的最後三句話，他聽到兵戈哀鳴，聽到血肉分離，聽到了母親死去前的一聲悶哼。
蘇合聽母親說了無數次，明戈齊會要了他的大君之位，他就算送出去也會死，不送出去更是死。因此大君之位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要，母親告訴他，一定要藏到叛亂結束之後才出來，當着所有人的面将大君之位拱手相讓。
他做到了，所以他活了下來。蘇合雖然很膽小，但是一樣很堅強。正是這樣的品性，才會讓念望留下他。
蘇合能夠感受到鐘離朔的好意，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他垂首，望着錦帕上擺着的幾份糕點，說道：“活下去，就和這棵櫻樹一樣，才會有機會開花。”他仰頭，看向了鐘離朔，雙眼亮晶晶：“阿溯，我已經活下來了。”
所以這樣的話，其實不用跟他說的，他都明白。他只是很傷心，再也見不到阿媽了。
鐘離朔被孩子純淨的眼神看着心頭一跳，她聞言，松了一口氣，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世子真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孩子。”而且還通透，真是很難得的一個孩子了。鐘離朔沒想到，只是為了見到皇後争取到的伴讀工作，還會有這般別樣的收獲。
越是接觸，鐘離朔就越是被他身上這種純淨所吸引。她感慨着，聽得蘇合世子說道：“阿溯才是，阿溯是我見過的，除了阿媽以外最好的人。”
是他在異國他鄉的第一個夥伴。蘇合想着，心情也好了起來，拾起了一枚糕點，往鐘離朔唇邊送：“阿溯，吃糕。”
鐘離朔笑笑，伸手接下了他的糕點，擡眸的剎那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不遠處櫻樹下站着的兩個人影，眸光凝住，湧起了一抹欣喜。
鐘離朔放下了手中的糕點，起身，朝着那二人的方向端正的行了一禮。已經在那裏站了一下的禤景宸注意到了少年的動作，才如夢初醒般将目光再次落在了少年身上。
禤景宸見着鐘離朔拉着蘇合起身，拘謹的蘇合将手落在鐘離朔掌中，兩人一道攜手朝她走來。
禤景宸站在原地，瞧着身穿青衫的少年越走越近，直到來到跟前一步之遙時，俯身行禮，“見過陛下。”蘇合随禮，在禤景宸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鐘離朔又開心地問道：“春光爛漫，陛下也是來東宮賞櫻的嗎？”
禤景宸點點頭，目光自鐘離朔的臉滑下，看向了一旁的蘇合：“多日不見世子，世子在宮中過得還好？”
蘇合怯怯地點頭，下意識的又抓緊了鐘離朔的手。他對鐘離朔表現出來的依賴令禤景宸側目，于是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笑吟吟的少年身上。
“小先生，許久不見了。”
鐘離朔喜不自禁，笑着道：“今日得見陛下，倒是不負着爛漫春光了。”她說道，伸手指着對面櫻樹下擺好的毯子，言道：“我與世子見東宮的櫻花開得很好，便約着過來賞櫻了。我等還準備了一些糕點，如若陛下不嫌棄，不若與我們一道吃些然後賞櫻如何？”
安侍官見着眼前活潑又朝氣的少年，心中大震，只是根據相貌，她便知道這位就是樂正侍郎家那個曾經惹過一段風言風語的小公子了。可是沒想到，竟然還是這麽一個大膽的孩子。
昭帝時期陪伴着皇後的侍官，在源州城破時就死的死散的散了。安侍官是禤景宸自軍營裏提拔出來的，故而沒有見過昭帝，可她卻對樂正颍十分熟悉。她心裏對這個膽大的少年多了幾分思量，卻見女皇難得點頭，應了一聲，“好。”
鐘離朔大喜，牽着蘇合的手引着禤景宸朝前走。蘇合擡眸，看了一眼明顯很開心的樂正溯，擰起了自己小小的眉頭。
禤景宸跽坐在鐘離朔對面，見着一大一小的兩少年并排坐着，一個一臉開心，一個怯生生地望着她。開心的是鐘離朔，她取過禤景宸喜歡的糕點，遞到跟前：“也不知道陛下會喜歡什麽，晚春時節，吃花糕最為合适了。”
她的雙眼亮晶晶，禤景宸見這麽看着她，目光轉向了蘇合，卻見蘇合巴巴地看着鐘離朔。禤景宸猶豫了一瞬，便看見鐘離朔恍然大悟般将糕點送入口中，輕咬一口方才說道：“還請陛下一試。”
禤景宸看了她一瞬，才伸手取過鐘離朔錦帕上的糕點，放到唇邊輕咬一口，溫聲道：“很香甜。”
鐘離朔笑了，言道：“陛下要是喜歡，就多用點。”
禤景宸掃着鋪在錦帕上的糕點，無一不是相熟的糕點，她問道：“小先生，平日裏都喜歡這些甜膩的東西嗎？”
“天氣很好，甜食為佳。”鐘離朔笑着應了一句，卻令禤景宸拿着糕點的手一頓。禤景宸放下了咬了半口的糕點，輕笑了一聲：“小先生這話，令朕想到了已逝的先帝。”
鐘離朔一怔，卻聽禤景宸繼續言道：“很多年前，先帝還是太子的時期，便喜歡在春天賞櫻的時期吃花糕。朕曾陪先帝度過幾年春日，只如今……”
禤景宸嘆了一口氣，目光定定地看着鐘離朔，輕聲道：“看到了小先生，才知道什麽叫做物是人非。”
鐘離朔愣住了，她望着皇後眼中的堅定，只覺得心神俱震。她看到了禤景宸眼中明晃晃地映着自己，一顆在燦爛的春日裏瘋狂的呼喊。
她心裏，有我。
只是這一個念頭，便令鐘離朔欣喜若狂。這一次，她在禤景宸的眼中，終于找到了自己一直以來期待的東西。
那樣壓抑的，卻又透出來的一絲絲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