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洗塵宴
回到家,韓昭不出意外地看到守在廊下等他的趙寄。
趙寄一臉不悅,看來對韓昭甩掉他的行為很是介意。
敢跟蹤師父,跟蹤失敗了還甩臉子,韓昭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嬌慣趙寄了,于是沒有理會趙寄,拿起鋤頭,繼續種起樹。
趙寄沒等到韓昭的解釋,也不敢問,頂着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兒臉,蹭到韓昭身邊,給他搭手。
異變在劉玄回來的那一刻就在涼州醞釀,收攏兵權,清除異己,派兵掌控各處關隘。
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展開,一時涼州官場上風雲巨變,人心惶惶。
不過這些皆與關門呆在家裏教徒弟的韓昭無關,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的事周源與他黨羽的事,而他只消吃最後的慶功宴就好了。
而趙寄原本因為被韓昭限制了出入而有些不高興,但發現韓昭會一直呆在家裏陪他的時候又立刻陰轉晴。
第六日的午後,郡守府的仆人給韓昭送來後天劉玄洗塵宴的請柬,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堆禮物。
在得到韓昭一定會攜弟子出席的回答後,那仆人才離開。
韓昭打開帖子看了看,然後對趙寄道:“明天帶你去做衣服,後天陪我去少主府。”
少主府是周源給劉玄辟的府邸。
劉玄既成為了少主,那麽便該有少主應有的尊榮,哪怕只是面子上的。
趙寄疑惑:“去少主府做什麽?”
“參加少主的洗塵宴。”
說是洗塵宴,實則是慶功宴更為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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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的政變已經塵埃落定,該請涼州自立中的所有功臣去“分餅”了。
不過最大塊的餅肯定是一早便被拿走的。
周源做了新朝廷的丞相,掌管軍政大權;而他的心腹以及周、王、宋三大家的同謀也紛紛獲取了緊要的職位。
韓昭不在意這些,這次宴會是看清涼州以後政治格局的好機會,也是趙寄一堂不容錯過的課。
所以韓昭一定會帶趙寄前去。
趙寄這小子見識尚不夠,想的沒有韓昭那麽深遠,他有些郁憤。
少主、正統、光複翌室……
這些詞這些天他聽得不少,明明劉家江山都亡了,卻還有人願意把劉玄當做寶。
有的人仿佛天生就該擁有一切。
趙寄想不通為什麽人與人的差別這麽大,就憑出身嗎?
……
當天色徹底變暗,長街燃起燈火,韓昭師徒到了郡守府。
趙寄身上穿的是韓昭特地找人給他做的衣裳,從鐘鳴鼎食之家出來的韓昭審美情趣自是一等一,他給趙寄置辦的行頭與涼州城內的貴族公子比也不落下風。
郡守府前賓客如雲,十分熱鬧,但這份熱鬧之下卻藏了一份肅殺,這份肅殺來自守在內外的重重兵士。
如今政局不穩,一切尚未塵埃落定,周源派了不少兵馬坐鎮。
師徒兩人在門前下馬。
韓昭将馬交給下人安置,又伸手幫趙寄把衣襟整理整齊,叮囑:“舉止大方體面些,別小家子氣。”
這話說得趙寄不高興了,他不服氣地反駁:“我什麽時候那樣過了?”
這小氣的模樣看得人又無奈又覺好笑,韓昭短促地輕笑了一聲,再度提醒道:“多聽多看,我可不是帶你來踏春的。”
趙寄應了一聲:“知道了。”
韓昭也不再多話,帶着人進了門。
一進門,便有人迎了上來,是郡守府的長史,如今負責在少主府打理事務。
他熱情道:“韓先生可算來了,快随我入內,少主與郡守等待先生多時了。”
長史一路将韓昭帶到了堂內。
劉玄坐在主位,坐下是周源,周源下去六個位置坐着宇文循。
韓昭的位置在宇文循斜對面,略靠前些。
見韓昭到來,劉玄起身相迎,韓昭向他行禮被他及時扶住:“韓先生免禮。”
這是趙寄第二次見到劉玄,他只覺得劉玄依舊端方優雅,透着一股他學不來的雍容。
見過劉玄,韓昭轉身對坐在劉玄左下首的郡守周源行了一禮。
周源還禮:“韓兄弟。”
最後韓昭朝宇文循颔首,帶着趙寄入了座。
周圍都是涼州的官身與世家子弟,認識的寥寥無幾。
但消息靈通的他們都知道這位是救少主的功臣,而且很得周源賞識,所以也不吝與韓昭交好。
韓昭的履歷是平民游俠,然而舉止談吐卻從容自若,雖不說長袖善舞,但也如魚得水,與衆人侃侃而談,毫不露怯。
有人有意刁難,覺得韓昭這樣的出身估計沒讀過什麽書,便以書中典故問韓昭。
然韓昭一一破題,淡然回應,點到為止,也不賣弄。
旁人驚異的同時,也對這位游俠刮目相看。
趙寄在一旁沉沉聽着,不發一言。
他知道韓昭離自己很遠。
這種距離來自于出身、眼界、能為。
若是旁人看到了這麽大差距,多半只會想:自己怕是一輩子也追不上這樣的人了。
然而趙寄直直地盯着韓昭的側臉,腦子只想着如何一步一步地将這道鴻溝天譴抹平,以至于能與韓昭并肩。
宴席開始,周源先代劉玄講了一大段開場辭。
他甫說完便有一老者從進來,一開口便痛斥周源無德、背棄僞帝,要周源殺了劉玄以表示對新帝的忠心。
一時間衆人神情有些微妙。
這人是位老學究,在翌朝時不得志,聽了僞帝的新政後覺得僞帝才是明君,所以對僞帝忠心不二。
早些年他寫了不少歌頌新政的文章,上達天聽,被封了一個六品閑職,此後便對僞帝更馬首是瞻了。
因其無實權,周源清掃異黨時便沒有動他,不料今天卻跑出來鬧事,也不知是如何混進來的。
尴尬中,長史站了出來,他細數僞帝的無道無義,又歌頌了一番榮敬二朝的繁榮,最後總結翌室才是天命所歸,劉玄才是正統……
此話一出,贏得一片應和。
那個老者也明白了在場沒有一個站在他這邊的。
他痛心疾首,斥罵周源的不忠不義,反複無常,詛咒周源不會有好下場。
說完便朝韓昭的方向沖來,要撞柱子。
韓昭眼疾手快,攔住了老者。
将他推回大堂正中,姿态利落潇灑。
正義值為五的韓昭當然不是出于善心,他是劉玄的賓客,不能眼見有人死在這裏,壞了今天的宴會。
而且,他也很不喜歡這種不幹實事,只會要死要活的老古板。
老者被推回正中後迅速被人拿下。
有脾氣躁的武将拔出劍來就要殺了這個老匹夫,周源阻止了他:“趙學令是大儒,源不殺有識之士。趕出去就行了。”
老者來此就是為了一死成就自己的名聲,周源如何能成全他。
要收拾一個人,多的是辦法,沒必要壞了他苦心經營的聲名。
老者被拖走,斥罵聲也漸漸變小。
宴會上重新恢複了和諧。
這件事從頭到尾,劉玄未有機會說上一句話。
韓昭看向他,這位少主坐在主座上,在這場名義上由他舉辦的宴會裏像個外人。
不過這場宴會也并非完全無劉玄的用武之地,等氣氛重新熱絡起來,劉玄身邊的侍從提醒了他什麽,于是他出聲吸引住衆人的注意力。
在衆人的注目中,他端起一杯酒起身講話。
一大段話裏,劉玄表達了對翌室衰敗的心痛、對亂臣的憤恨、以及對仍舊忠于翌室之人的感激。
說完他舉杯道:“翌室危難,賊人橫行,孤流落南越,朝不保夕。是周丞相不忘大義,多方周旋,才孤今天才能站在這裏,這第一杯,敬丞相。”
衆人與劉玄一同舉杯:“敬丞相。”
周源笑呵呵地回敬。
一杯酒後,随侍的人趕緊斟滿了劉玄的酒杯,劉玄又舉杯道:“然得道之人欲成大事,亦得義士相助,是宇文大人與韓先生孤身入虎穴,将孤救了出來,這第二杯敬兩位。”
衆臣附和:“敬宇文大人與韓先生。”
韓昭與宇文循舉杯回敬。
劉玄斟上第三杯:“當然,還有在座的諸位卿家,你們在翌室危難之際不忘舊時忠義,孤感激涕零,這第三杯,敬各位。”
衆臣:“敬少主!”
三杯敬完,劉玄嘆了一口氣:“僞帝竊權亂政,逼父帝逃離東都、客死異鄉,自此翌室陷入飄零……孤之兄弟皆為僞帝所殺,孤之姐妹,皆為所囚。每每思及,孤夜不能寐,泣下沾襟。孤無時無刻不想着光複大翌偉業……”
說到情動處,劉玄落下淚來。
衆人忙勸“少主節哀”并異口同聲回道:“吾等願為少主肝腦塗地。”
“好!好!好!”劉玄一連說了三個好,然後拿起侍從送上來的東西,“丞相高義,救孤于危難之時,孤在此授其相印,命其開府主事。”
周源忙起身,從劉玄手裏接過丞相印玺,然後又以代理丞相的身份說了一堆勉勵告誡的話。
在場的人都知道,今日以後涼州算自立,而權利也将開始重新分配,追随周源的他們,好處不會少。
衆人山呼“丞相千歲”。
韓昭獨立在狂歡的衆人外,神情淡漠。
他在想其他事,在想新朝。
涼州自立,僞帝會無動于衷嗎?
不會。
但周源選的時機巧妙,此時涼州要入冬了。
涼州苦寒,屆時大雪一起,不宜戰事,僞帝就算想開戰也要等到明年春乃至明年夏。
“要打仗了。”衆人的歡笑中,韓昭低嘆了一聲,只有他與趙寄能聽到。
趙寄一愣,他這幾天沒少與韓昭讨論涼州接下來的走向,所以也知道韓昭說的要打仗是說什麽。
他問:“師父是覺得打仗好,還是覺得打仗不好?”
韓昭把問題丢回給趙寄:“你呢?你怎麽認為?”
趙寄沉默了一會兒,如實以答:“亂世中底層人才有晉身的機會。”
“天下就那麽大,權利就那麽多,只有去争去搶,去把別人拉下來,才有自己的機會。”說這話時他眼裏閃着激動的光芒。
韓昭聽了哂然,扭頭對1.0吐槽:“這小子不會是個仁君。”
【可以慢慢教嘛。】1.0的語氣很弱,對于把趙寄教成一個仁君它自己都沒信心。
“教什麽?”韓昭反問,“不做虎狼,憑什麽争天下。”
韓昭倏然朗笑了兩聲,斟了兩杯酒,一杯遞給趙寄:“說得有道理,為師敬你。”說完仰頭一口飲盡自己杯裏的酒。
突然被韓昭這般誇獎趙寄一時沒反應過來,端着酒發愣,見韓昭喝了才反應過來學着韓昭一飲而盡,然後就被嗆得猛咳起來。
韓昭見狀不厚道地彎起了嘴角,他伸手拿走趙寄手裏的杯子:“行了,只此一杯,看來你喝酒還早着呢。”
趙寄咳得眼角發紅,泛出淚光,他不滿地控訴:“師父又捉弄我。”
韓昭夾了一筷子菜給趙寄壓酒勁兒,算是給他順毛。
放下筷子,韓昭舉目嘆道:“看看你眼前的景象,你想做其中的哪一位?”
趙寄擡起頭,目光從末席往前掃去,一直到劉玄、周源的位置,在主位上逡巡了兩圈,又收回來,垂下眼。
他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對現在的他來說,超綱了。
韓昭沒有逼問,他凝視着眼前熱鬧的場景,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低嘆:
“只要你有能耐,這些都将是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劉玄:堂弟只覺得我是別人家孩子,而不知道實際上,我是別人家“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