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他從未将自己身為弱者的那一面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來過, 章遇面前,他是安哥, 呂淮面前,他是自封的另一個爸, 唯獨在呂堯面前, 他成了被要求不需要逞強的小孩。

今天以前, 他并未将這句話放在心上過, 在劉玲對他做出那事, 在他整個人都處于即将陷入毀滅的絕望中時,呂堯就像一道突然闖入的光,将他眼前的灰暗劃破, 令他輕而易舉地就能忘記心裏的恐懼。

以逞強為元素化成的軀殼被他親手敲碎,他說出那句, 顫抖着嘴唇又加上一句:“堯叔,我難受, 你能不能幫幫我。”

他終于褪下所有僞裝,将裏面易碎的軀殼完全展露在呂堯面前。

謝安說完就閉上了眼,不敢去看呂堯此刻臉上的神情。

自己的要求, 實在有些過分。

就算親如父子,應該也不會要求對方做這種事。

他開始懊惱自己因一時沖動而脫口而出的話, 緊接着後悔,屋子裏的氣氛,似乎因他這句話,陷入了更讓人感到尴尬的境地。

恍若已經過去一個世紀, 他聽見對方開始朝着床邊走來,心頭有小人乒乒乓乓地打着鼓,他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啪。”

頭頂唯一亮着的一盞燈被按滅。

謝安心底無端滑上一絲失落,連帶着身體最難受的部位,似乎也因呂堯的動作而冷靜了幾分。

但他沒有聽見呂堯摔門而出的聲音,柔軟的床因重物的壓迫而塌陷了些,有人幫他把被子重新蓋上,緊接着,一只手從被子外探了進來。

“我最多幫你自己動,再過分的沒有了。”

月光下,男人的耳根,紅得比火還豔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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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的門被人推開,打完電話的男人緩步進屋,室內漆黑一片,他沒有開燈,安靜走到床邊,剛掀開被子躺下,另一側的少年發出輕輕的一聲問。

“堯叔,你剛才怎麽會過來?”

“我們不止弄了燒烤,還買了點別的東西,刺激不到腸胃,呂淮就想叫你們過來。”

呂堯一解釋,謝安就懂了。

他感覺無比慶幸,如果不是呂淮,那麽今晚——

那樣的後果,他不敢再想。

沉默一會兒,呂堯道。

“今天發生的所有事,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藥效已經褪去,謝安的身體也已冷靜下來,卻因呂堯這淡淡的一聲,整個人瞬間又僵住了。

他張嘴,想說些什麽,又發現說什麽都不太合适,于是最後,只能羞紅着臉蚊子一般地應了一聲。

“嗯。”

“明天開始,就跟以前一樣,該怎麽做就怎麽做,至于那個女人做的,我會适當給點警告的,其他的我也不多說,你自己可以處理好的,對吧?”

呂堯好聽的聲音,像是晨間傾瀉在竹林間的露,淌過心間,引起一陣細細的漣漪。

“不用。”

謝安意識到自己拒絕得太過堅決,忙降低聲調:“我可以自己處理。”

“怎麽?打算打她一頓?我是不是告訴過你,有時候蠻力不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方法?打了她,倒還髒了你自己的手。好了,不早了,小孩子別熬夜,你睡吧,我會解決的。”

“堯叔……”

“謝安。”

謝安身子一僵,每次呂堯用這種聲音叫他的名字,總會讓他有種背後猛地發涼的感覺。

“你想一想,這是我第幾次告訴你,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逞強?”

他感覺到對方往自己這邊靠了一些過來,接着一只溫熱的手輕柔地搭在自己的額頭上,他聽見他的嘆息,和聲音裏的那一點無奈。

“你這小孩,怎麽就不能像呂淮一樣,乖乖地認識到,你也只是個小孩呢?”

像是有什麽東西,突然闖進了他的心裏。

如時節好雨,潤物無聲。

……

“還有件事忘了提醒你。”

謝安剛把車門打開,呂堯突然蹦出一句。

他停住要下車的動作,轉頭疑惑地看向他。

呂堯輕咳一聲,偏過腦袋,只對他露出自己的後腦勺。

聲音也較平日的,多出一絲不易捕捉的尴尬:“如果呂淮哪天也碰到這種事,當然,我不是說下藥,咳,我如果不在他邊上,還得讓你幫我教教他。給他描述描述就行,不需要像昨天那樣,懂了嗎?”

車廂內的空氣似乎都停滞了。

謝安猛地翻身下車,匆匆留下一句“我知道了”,連聲招呼也忘了打,落荒而逃。

身後的車子也不停留,迅速調個頭,幾秒鐘就沒了影。

謝安深深吐出口氣,他好不容易将昨晚那事兒給忘了,呂堯現在一提,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現在時間還早,章遇一定還在睡覺,謝安剛推開門,恰好同李楠撞上。

謝安打量了他一眼,若是昨天以前,他肯定猜不出李楠身上發生過什麽事。

但現在——

身後被關上的劉玲房間門、李楠臉頰上詭異的巴掌印、肩上的幾處帶血牙印,以及他那明顯是被人啃腫的半邊嘴唇。

看來是跟劉玲徹夜實踐生理知識了。

李楠也看見了他,他恨恨地瞪他一眼,越過他走開。

鼻子裏湧進一股偏腥的濃烈氣味,這氣味,他昨天剛聞到過,現在再次聞到,胃裏直泛惡心。

但他沒打算去管,劉玲和李楠是什麽時候牽扯到一起的,都和他沒有關系。

至于劉玲,誠如呂堯所說,現在的他,什麽也做不了。

他可以不顧後果地揍她一頓,但事後呢,他不在的時候,劉玲會不會把氣撒在章遇身上?

謝安不敢賭。

他回到屋裏,章遇果真還在睡覺,他走過去,替他理了一下被角。

接着坐到桌前,拉開抽屜,取出最裏面的一個上鎖的小方盒。

方盒裏本來只有一張銀行卡,後來多了一串鑰匙。

他盯着鑰匙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重新将盒子鎖上。

這是周姨的房子,他還沒有走投無路。

所以,不能用。

……

“遇遇還記得今天要幹什麽嗎?”

章遇兩腮鼓鼓的,裏面塞滿了食物,他點點頭,咀嚼完将嘴裏的東西咽下,大聲告訴他:“安哥今天要帶我去游樂園!”

“遇遇開不開心?你的肚子也好了,等下安哥再帶遇遇去吃漢堡,好不好?”

“開心!好!”

拉着章遇出門的時候,一輛賓利在院口停下,謝安看一眼車身,認出了車主人的身份。

這人每個月都會來,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待上兩三天,那幾天劉玲和他的飯,都是鄭芹親自端進屋裏的,之前他不懂,現在,他倒是明白了。

謝安收回視線,領着章遇過馬路。

而在他身後,西裝革履的男人停在門口,劉玲似是收到了消息,散着頭發有些慌張地跑出來。

男人模樣有些陰鸷,一雙吊三角眼,明顯不是個善茬。

女人停在他面前,顫抖着身子就要開口解釋,突然覺得胸前一涼,她猛地意識到什麽,忐忑地往下一看,未掩蓋好的地方,留下了被人抓撓過的痕跡。

——那是情迷之時被撓的。

——而面前這個男人,最讨厭背叛。

劉玲眼中露出一絲惶恐,男人狠戾的目光中滲出一絲猩紅,她察覺到什麽,剛要往後退,一只粗壯的手猛地拽住她散落着的長發。

力道之大,幾乎要将她的頭皮也一起扯掉。

“臭女表子,供你吃供你穿,他媽綠到老子頭上來了?”

男人面目猙獰,像一匹狼,兇殘可怖。

她還未開口求饒,已經被男人拖進門,砰一聲,門被重重關上。

女人的掙紮求饒聲,漸漸低了下來。

……

“安哥,我們今天要玩什麽呀?”

謝安買好票,拉着他走到賣棉花糖的小車前:“這裏面的今天都可以玩,遇遇不是想吃棉花糖嗎?要不要先買一個?”

“要!我想要藍色的。”

周末的游樂園裏,人來人往。

大多是年輕小情侶來約會,也有一家三口一起來的。

謝安很少帶章遇來,每次來,都會讓他玩盡興。

今天也不例外。

等太陽快下山,章遇也流了滿頭的大汗。

謝安抽出紙巾,擦了擦他嘴角沾上的巧克力漬,寵溺地問:“今天是不是玩開心了?那我們回去好不好?”

他乖乖點頭:“嗯!安哥,我們回去吧。”

走到肯德基門前,謝安停下來。

章遇好奇地看他:“安哥,你掉東西了嗎?”

他拉着人推開門:“你忘了嗎?安哥不是答應你,從游樂園出來還要帶你吃漢堡嗎?”

聽見漢堡二字,章遇眼中閃過一絲渴望,但他又搖搖頭:“遇遇不想吃了,安哥我們走吧,遇遇不想吃漢堡了。”

章遇最高興的就是謝安每次帶他來肯德基吃漢堡的日子,今天突然這麽反常,謝安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他心疼他的懂事,摸摸他的腦袋:“安哥還有很多錢,遇遇今天吃得不多,所以還可以吃漢堡的,知道嗎?”

章遇開始遲疑,謝安露出不開心的神色:“遇遇不相信安哥嗎?”

他頓時搖頭:“遇遇相信安哥,遇遇相信安哥的,那遇遇吃,安哥別不開心,遇遇吃好不好?”

“好,今天想吃什麽都可以噢。”

“好!”

……

回到孤兒院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鐵門大敞着,往常那些會在庭院中打鬧的小孩子,他一個也沒看見。

賓利車也沒停在門口,想到呂堯昨天說的警告,謝安心裏有了種隐秘的不安。

庭院裏昏暗一片,平時孤兒院的照明燈,都會一直亮到十一點的。

今天這副景象,着實有些不尋常。

章遇不喜歡黑暗,一路走來四周都是黑着的,他有點害怕,往謝安身邊湊近一些,幾乎要黏在他身上:“安哥,為什麽不開燈啊。”

“沒事,安哥在,我們回房把燈開了就好。”

從走廊穿進去,快到他們房前時,謝安終于捕捉到了一點其他人的聲音。

是斜對面的房間裏傳出來的。

那個房間住着的是一對雙胞胎,兩人都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家裏拿不出這麽多錢給她們看病,再加上又都是女娃,所以最後被抛棄的命運,不說也罷。

謝安平日裏和院中其他孩子都沒怎麽交流,只有在吃飯碰上時會打個照面。

“小涵乖,不管我們要去哪裏,姐姐都會陪着小涵的。”

簡短一句話,聽不出其他更深的含義。

章遇顯然也聽見了,他扯扯謝安,仰頭看着他好奇地問:“安哥,小涵她們要去哪兒?是不是和我們一樣,也要買一間房子,然後搬走啊?”

謝安先把他拉進屋,整理好換洗衣服後領他進衛生間,一邊幫他脫掉外套,一邊叮囑道:“安哥也不知道,遇遇乖,安哥現在去問問,遇遇先去洗澡,洗完澡安哥還沒回來的話,就先在床上等安哥好不好?”

章遇點點頭,謝安幫他把水溫調到适宜溫度,轉身見他已經準備就緒,便将沐浴頭遞給他,這才關門往江涵兩人的屋子走去。

門是關着的,他便叩指敲了敲。

屋裏小女孩壓抑的低低哭聲一下子止住,隔了兩秒,裏頭傳來一陣強裝鎮定的稚□□聲:“是劉阿姨嗎?”

“是我。”

謝安說完,那陣哭聲沒再隐忍,又斷斷續續響起來,較之剛才,似乎更響了些。

江汀來開的門,先是叫了聲他的名字,就算是打過招呼。

見謝安的神情明顯是有事要問,便讓開身子,等他進到屋裏,又迅速将門鎖上。

“你要問什麽?”

她淡聲詢問一句,人已經坐回江涵邊,将哭得稀裏嘩啦的女娃輕柔攬進懷中,細聲哄着。

“我剛才在門外聽見你說,你們要離開?是有人來領養你們了嗎?”

江汀擡眼看他,只不過是個剛過完十歲生日的孩子,此刻的模樣卻沉穩得跟個成年人一樣。

“你今天不在院裏吧?下午警/察來過院裏,把劉玲帶走了。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劉玲如果真被關進去,沒有新的院長來的話,我們這些小孩,估計得被送到其他地方去。”

江汀說話時,神色淡淡,仿佛要離開的,并不是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一樣。

謝安又跟她聊了幾句,看江涵哭着哭着開始犯困,也不再多打擾。

章遇已經洗好身體,正濕着頭發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窗外。

謝安拿着毛巾走到他身後,一邊幫他擦拭,一邊問他:“遇遇,安哥明天就帶你走好不好?”

他本來沒有打算這麽快就帶章遇離開,但最近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他知道,離開這裏,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

章遇猛地回頭,眼睛比頭頂的電燈泡還要亮:“好!安哥,我們要去哪裏呢?”

謝安還沒想好,聽見他自己先開心地補充完後話:“去哪裏都可以,只要有安哥在,遇遇都開心。”

他笑着捏捏章遇的臉蛋:“那等下安哥給你擦完頭你就去睡覺,明天一醒,安哥就帶你走。”

章遇點點頭,轉回身又看向窗外,他猶豫的神情被謝安看在眼裏:“遇遇,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和安哥說?”

章遇指着院裏那個老舊的秋千說:“安哥,我們明天就走的話,今天再帶遇遇玩一次秋千好不好?遇遇想再最後玩一次,好不好?”

秋千承載着很多回憶,裏面裝着的,都是章遇和謝安。

後來秋千老化,他怕自己不在時章遇玩的話會摔到,便禁止他再去碰。

章遇也聽話,知道他不喜歡自己靠近,總是離得遠遠的。

今晚突然又提出這要求,估計是想在離開之前,最後再感受一下。

“好。但是今晚遇遇已經洗過澡了,明天走之前,安哥再帶遇遇去玩一次好不好?”

“好!”

……

謝安終于把人哄睡,起身走去桌前,把準備好的銀行卡放進口袋裏。

他輕聲關上門,迎着夜色離開。

他走後沒一會兒,一道已經躲在暗處等待許久的身影,終于找到了機會。

三兩步跑到他們屋前,用力敲了敲。

裏頭剛入睡的人終于被不停歇的敲門聲吵醒,一邊揉着眼睛拉開被子下床,一邊喃喃:“安哥,是門被風關上了嗎?”

他将門打開,看見外頭站着的人,睡意完全清醒。

……

這個時間點,對方應該已經睡了,他貿然前來,估計會打擾到他。

但一時之間除了他,他實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幫忙的人。

保安已經打電話确認過,此刻站在門前,他體內的忐忑與不安還是沒有消失。

謝安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門鈴。

腳步聲很快響起,門緊跟着被人打開。

正是呂堯。

他似乎剛洗完澡,身上只披着一件黑色睡袍。

睡袍簡單披着,結也沒打好,松松垮垮地,露出男人胸前的大片春/光。

謝安不小心看到,連忙慌張地別開眼。

“堯叔。”

呂堯沒有察覺到他的不自在,招呼他坐到沙發上,走去廚房裏倒了杯水,回來放在他面前。

他彎腰的時候,手從謝安側臉旁擦過,好聞的沐浴露香侵入鼻間,讓他不由得捏緊了身下的沙發。

“呂淮已經睡了。”

“我是來找你的。”

“哦?這可難得,說吧,有什麽事?”

謝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看着他問:“劉玲被帶走了,是因為你嗎?”

呂堯聞言神色不變,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是因為我,但也不完全因為我。”

謝安沒有說話,等他解釋。

呂堯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淡淡一笑:“你來找我,就是為問這事?”

“堯叔,你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你來這兒還有什麽事?”

他想要知道真相,呂堯卻難得态度強硬地要将這件事翻篇。

謝安也固執,看着呂堯不說話,一副不得到答案就不肯開口的模樣。

呂堯這才看向他,沉默數秒,臉上的神色有了微小的變化。

他還是笑着,眼神中又比剛才多了點深意,他開口,再次道:“你來這裏,還有什麽事?”

這場無聲的戰役,已經在簡短的一個眼神中,劃下了句點。

謝安明白自己是問不出答案了,他有些挫敗,但還是将東西從口袋中取出來。

——一張銀行卡。

——被推到了呂堯面前。

“堯叔,我想拜托你幫我租個房子,不用太好,我和我弟可以住下就行。我的卡裏還攢着一點錢,密碼是六個零,如果可以的話,明天午飯前可以就讓我們住進去嗎?”

呂堯沒有接。

“這種事情,你自己不能做?”

謝安聽不出他的情緒,他自動理解為是麻煩到他了,但一想到別的,只能厚着臉皮繼續請求:“明天院裏的人應該就會被接去另一個地方了,我不想帶他去未知的地方,而且我一開始就打算,總有一天會帶他離開的。

“現在離開是早了些,但我也只能這麽做。我本來也不希望如此麻煩你,但是時間太趕,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房子,也不知道別人會不會把房子租給我們,但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夠辦到。所以,堯叔,你可以幫我嗎?”

這是謝安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向呂堯主動尋求幫助。

他緊張得要命。

呂堯的手伸出來按在銀行卡上,謝安餘光瞥見,還沒松口氣,又見卡被他推了回來。

那口半松的氣頓時哽在喉嚨盡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我先不說是否答應幫你,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謝安的心涼了一大半,呂堯的動作已經差不多表明了拒絕的意思,他覺得有些難堪,想抽身就走,但又什麽也不敢做,一時間坐如針氈,從嘴裏蹦出一個“嗯”字。

“首先,你和章遇的身份證和戶口,應該都是劉玲管着的吧?你們沒跟監護人商量一聲就走,以後打算怎麽辦?”

謝安一愣,他的确是沒考慮到這類問題的。

本以為只要找到房子,就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帶着章遇離開,現在看來,實際該處理的問題比他想到的還要麻煩很多。

“其次,你還在讀書,我們這邊房子的租金也不低,你卡裏錢再多,最多能讓你們撐幾個月,那幾個月之後,你打算怎麽辦?拉着你弟一起去喝西北風嗎?抛開這一點,你弟沒有上學,你離開家去上學,就留他一個人在家裏嗎?讓他出門你也不放心,這樣讓他成天一個人悶在屋裏,時間久了,你覺得會怎麽樣?”

謝安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甚至有種羞愧感從心底冒上來。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安排好他和章遇的餘生,呂堯幾句話,就将他的自信打擊得支離破碎。

他所考慮到的,都是在抛離現實之後所規劃出來的理想世界。

卻忘了,一旦離開那個讓他想逃離卻也庇護了他多年的地方,他其實什麽也不是。

“現在,你覺得,我該收下你這張卡嗎?”

謝安緩慢地搖搖頭,他的腦袋不知何時已經垂了下去,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枯敗萎靡的狀态來。

這些話的确狠狠地打擊到了他,呂堯自己也明白,所以他喂完砒/霜後,遞給他一顆糖。

“但你是個好哥哥,如果沒有你,章遇的人生不知道會怎麽樣。我相信,不管會怎麽樣,一定不會像現在一樣幸福。”

謝安卻沒法再嘗到那顆糖的甜味,喉中只有幹澀和苦意。

他擡起頭,眼前像是被一道陰霾蓋住了,眼睛裏面的光,壓抑得怎麽也找不到出口。

“堯叔,所以我現在只能跟着別人一起,繼續走向下一個未知的地方,對嗎?”

呂堯拿起銀行卡,輕輕将他握成拳的手掌打開,接着把卡放入他的手中。

“我讓你在我面前,不要做什麽?”

他身子一僵,遲疑地開口:“逞強?”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麽?”

“我沒有逞強!”他都主動來尋求幫助了,哪裏還算得上是逞強。

若是曾經的他,就算今晚一整夜不睡,也會先把房子找好,但在打算這麽做時,腦子裏突然想起呂堯說過的話,最後,他腦子一熱,徒步來了這裏。

“沒有逞強的話,那你從一開始來找我時,就應該是讓我來幫你,而不是自己規劃好一切,最後來讓我做幫你執行最後一步的人。你現在的行為,只不過是換了種方式,繼續逞強。”

“所以,你現在該怎麽做,懂了嗎?”

謝安沉默,久久未開口。

呂堯也不急,要這小孩一下就轉變,的确有點難。

讓一個獨立多年并要求自己不向別人低頭的人,突然把身上的重擔卸下,去依靠另一個人,很少人可以立刻就做到。

“堯叔,請你幫我。”

謝安開口。

他問:“幫你什麽?”

“我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幫我。”

“好。”

……

“堯叔,你為什麽這麽做。”

謝安看着因為門将關上,而被門縫逐漸擋住的人,終究沒有忍住,問出了聲。

門裏的人,表情一時讓人看不清。

“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門被關上,謝安心裏還留着聽見呂堯說那話時的一絲悸動。

擡腳往下走,突然覺得命運是種很奇妙的東西。

他看見呂淮而想起章遇,所以想盡可能地保護好他。

呂堯看見他想起了曾經的故人,所以才一次次地讓他不要再逞強着把自己當成大人。

他突然沒了一開始的那點開心。

沒來由的低落像是蟲子一般爬上心間。

那個跟自己很像的人,應該是呂堯很重要的人吧。

不然,誰會對一個僅僅是有些像的陌生人,給予如此多的關懷和保護呢。

……

許是夜色漸深,走在馬路邊上時,身側刮過的風,比來時還要冷上一些。

現在才九月,往年A市這個時節,只需要穿一件薄襯衫就行,今年氣溫急轉直下,因此謝安出門前還特地在襯衫外披了件薄外套。

路上沒有多少人,只有路燈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發出的光昏黃偏暗。

堯叔說,一切他都會處理好,戶口問題,居住問題,他沒有想到的,都會幫他處理好。

呂堯的話,毫不意外地,給了他滿滿的安全感。

謝安想到這,加快了腳步。

他迫不及待地想帶着這個好消息入眠,這樣明天一醒來,也算是開啓了新的人生。

孤兒院就在前方,謝安并沒有因為太過激動而分神,十字路口的紅燈亮起,他剛踏出去的腳,默默地收了回來。

馬路兩邊都沒人,靜得連一輛車都沒有。

通常這種時候,一般人直接迎着紅燈就過去了,謝安卻沒這麽做,他安靜等着,一邊在心裏倒數,三、二、一,走。

院子的鐵門并沒有鎖,謝安推開,剛擡腳要往前,一陣幾不可聞的呻/吟傳入耳中。

那聲音,像是一根有着又尖又長的指甲的利爪,在他腦中狠狠地撓下。

轉頭的動作像是電影裏經常會放的那樣,緩慢得像是需要耗費一輩子的時間。

終于看清前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心頭有什麽東西,嘩一聲,轟然倒塌了。

那根利爪,毫不留情地抓破他的腦子,在那腦漿迸發的缺口處,殘忍地留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口。

他發出一陣瘋魔似的慘叫,趔趄着那人沖過去,到了對方身邊,慌張心亂地想要伸手去碰,又怕一不小心碰壞了,眼裏流出的東西似乎具有腐蝕性,引得他滿是痛苦地在原地無措打轉。

地上腥味的血跡像是摻了火,燒得他視線之間只餘一片通紅。

一瞬之間,嗓子就已經沙啞得像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又幹又澀:“遇遇,遇遇,安哥來了。”

地上的人似乎累極了,細小的呻/吟聲漸漸消失不見,謝安這一聲喚醒了他,他掙紮着要擡起頭,可腦袋上那個止不住血的窟窿,裏面流出的液體将他渾身的力氣都抽幹了。

他怎麽也動不了,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他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現在的感覺,模糊之間,一個畫面突然沖進了他的腦子裏。

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還記得,那天安哥從學校裏回來,給他帶了包氣球。

安哥拉着他去了水龍頭前,将幹癟的氣球拿出來,用氣球口包住水龍頭的出水口,安哥蹲着,一手壓着氣球口,另一手接着氣球的下半端。

“遇遇,把水龍頭打開。”

他喜歡安哥做事情的時候,都會叫上他一起。

水呼哧呼哧地冒出來,将幹癟的氣球慢慢充滿,氣球變得有他半個腦袋那麽大了,安哥就叫他:“遇遇,把水關了。”

他應一聲,連忙把水關上。

安哥手指靈活地将氣球打了個結,捧着氣球遞給他:“要不要試試扔水球?”

那個下午,他和安哥将氣球裝滿水,又拿到草坪前啪一聲扔掉,水花亂濺,把他們的衣服弄得又濕又重。

簡單的游戲,兩人卻玩得不亦樂乎。

安哥拿起最後一個氣球,像之前一樣,他負責開水龍頭,安哥護着氣球。

可最後一個氣球是壞的,破了很小很小一道口,水嘩啦啦灌進去,又順着那個小破口流出來。

他想,他大概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了。

就像那個破了口的氣球,裏面的東西在一點點地流出來。

只不過,氣球裏的水是可以一直往外漏的,他身體裏的東西,卻是會流幹淨的。

等東西流幹淨了,他應該就不再是他了。

他好像看見前方出現了一條隧道,很黑,完全看不見裏面有什麽。

但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裏頭似乎也有個聲音在叫他,那個聲音讓他過去,他像是被一根繩子拽着,不得已地往那邊,一點點、一點點地靠近。

突然,一陣他熟悉而又有些不太一樣的聲音在他身後叫他,他下意識往回看,是安哥。

“遇遇,別睡,安哥現在就帶你去看醫生。”

“遇遇乖,遇遇不閉上眼睛好不好?醫院很快就到了,遇遇聽話,遇遇乖,等看完醫生,安哥什麽都給遇遇買,遇遇想要什麽,安哥都給你買。”

“遇遇不是還要和安哥去看雪嗎?安哥帶你去看雪好不好?去看真的雪,不是電視裏的那一種,我們可以堆雪人,我們還可以打雪仗,看完雪,安哥再帶遇遇去看海好不好?”

“我們可以撿貝殼,可以在沙灘上跑,遇遇想要什麽,安哥都帶遇遇做好不好?遇遇,你別閉眼好不好?遇遇,你看看安哥,看看安哥好不好?”

他的安哥,很帥,很高,還很好。

安哥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了。

安哥從沒有在他面前哭過,他以為安哥是不會哭的,但是,安哥現在怎麽哭的跟個小花貓一樣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已經被安哥抱起來了,他感覺安哥在抱着他跑,他看到遠處的紅燈,還亮着。

安哥明明告訴他,好孩子要遵守交通規則,紅燈停綠燈行,但是現在,安哥自己怎麽闖紅燈了呢。

他想告訴安哥,安哥你別哭了,你哭起來一點也不好看,你的眼睛為什麽紅了,是不是眼睛裏掉進沙子了,遇遇給你吹吹好不好?

還有,安哥身上怎麽又沾上番茄醬了呢?安哥你剛才是不是跑出門去背着遇遇偷吃薯條了啊?

但是,他為什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啊。

而且,他為什麽越來越困了啊。

“遇遇!遇遇我們到了,遇遇別睡!遇遇看看安哥!”

“醫生!”

謝安顧不上此刻自己身上的狼狽,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攥住對方的手。

“我弟弟…我弟弟…”

他話還沒說完,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已經迅速從他懷中抱過呼吸逐漸變弱的少年,放在擔架上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的燈亮起,謝安腳底一軟,直直撞到了地上。

膝蓋着地,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赤紅着眼,執拗地注視着前方的簡陋手術室。

兩分鐘後,手術室的門猛地被拉開。

他看見章遇被推了出來,還沒開口問,最前方的醫生已經在叫外面的人。

“快準備一輛去安民的救護車。”

救護車停在不遠處,很快就鳴着聲過來。

醫生和護士匆忙将人運上車,謝安猛地回過神,跟在護士身後上了車。

見是他,護士沒有開口呵斥他下車,而是将門啪一聲用力關上,緊接着,救護車急馳往前。

“病人現在的身體狀況并不良好,求生意識也在逐漸削弱,你多跟他說說話。”

“遇遇,你能聽見安哥講話的對不對?遇遇看看安哥好不好?遇遇乖,睜開眼,看看安哥好不好?”

一聲連着一聲,像在喚着不肯歸家的人,聽得人心頭又酸又澀。

坐在另一邊的小護士早就紅着眼捂住了嘴,謝安每喊一句,她的身子就忍不住顫抖一次,到後來實在沒有忍住,眼淚一下子沖了出來。

醫生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的,但此時也偏過了頭,仔細一看,眼角好像也紅了些。

謝安不知喚了他多久,底下躺着的人都沒有回應,他沒有放棄,兩只手緊緊包着對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畔低喃。

章遇一向透着自然粉的臉蛋,早已因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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