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真容(下)
當潘寔和杜良被豫章王喚來, 告知方才商議之事,并命令潘寔去讓人鳴鐘鼓召集朝會,二人的神色也跟見了鬼一般。
“可……聖上仍在卧病。”潘寔道。
“聖上不久便會醒來。”豫章王道, 目光往我這邊掃了掃。
二人皆吃驚。
不待他們再問, 豫章王正色道, “此事關乎朝綱大統, 若有疏失,我等皆位移。宮正宜速速去辦,不可耽誤。”
潘寔雖很是不可置信, 但當前形勢他亦是心知肚明,猶豫片刻, 終是答應下來, 匆匆走了出去。
杜良的神色亦仍是猶疑不定,豫章王卻不多言, 往皇帝寝宮而去。
龍榻上, 皇帝仍在沉睡之中, 榻前除了蔡允元, 還有幾個宮人守着。
我說那太上道君的仙術乃是天機,且關乎皇帝和豫章王性命,施行之時,龍榻方圓十丈之內, 除了我、皇帝和豫章王, 不可有旁人。
按照我的意思, 桓瓖動用了中郎職權, 将皇帝寝宮的侍衛都撤了下去,嚴令把守在門外,未經他允許,不得放任何人入內,就連潘寔、杜良和蔡允元亦然。
蔡允元一臉愕然之色,趁着無人注意時,将我拉到一邊。
“這又是怎麽回事?”他壓着聲音,急急問道,“聖上仍在卧病,教我如何讓他即刻康複?”
我看着他:“太醫不是有那藥?給聖上服下了麽?”
蔡允元道:“服下是服下了,可再快也快不得一時。”
我說:“這不必太醫操心,繼續照看這殿中便是。”
說罷,我不再多言,走入皇帝的寝宮之內。
豫章王看着皇帝的睡臉,面色沉沉。
“父王,”寧壽縣主忍不住道,“父王果真要去試那法術?還是再等一等,聖上或許會醒來。”
“來不及了,方才秦王又派人來傳話,說再不打開宮門迎接他那勤王之師,便是謀逆。”豫章王神色平靜,“此乃唯一之法,我等世受君祿,自當鞠躬盡瘁,便是效死,亦乃本分。”
寧壽縣主欲言又止,神色擔憂,但終于沒有再說話。
我見得事情皆已俱備,對衆人道:“此殿中不可有旁人,請諸位往殿外等候。”
桓瓖無異議,自往外間而去;蔡允元看我一眼,亦跟随其後。寧壽縣主卻是不動,望着豫章王。
“去吧。” 豫章王溫聲道。
寧壽縣主應了聲,片刻,瞥我一眼,轉身離開。
我轉頭,卻見公子仍站在我身旁。
“果真不須我幫你?”他低低問道。
心仿佛被什麽觸了一下,柔軟起來。
這些人之中,只有他對我那些神神叨叨之事從不在乎,就算他和別人一樣,稍後只會看到一個結果,恐怕即刻也會明白這不是什麽仙術。但就算我公然诓騙別人,他也不拆穿,對我要做的事全然給予信任。
他就算有疑惑,也沒有不刨根問底地揪着不放,只問我,果真不用幫忙麽?
莫名的,我對自己仍然秉持能瞞則瞞的态度,竟有了些愧疚。
“不必。”心中一橫,我微笑,輕聲道,“公子在殿外等候便是。”
公子看着我,應了一聲,沒再多言,轉身走開。
待得周圍無了閑人,我将內殿的門闩上。而後,從皇帝榻旁的壺中倒出一碗清水。
我雙手捧着,走到龍榻前,裝模作樣地像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詞。少頃,我站起來,将水捧到豫章王跟前。
“仙人示下,殿下服此靈水,可神游太虛,不久則作法引魂。”我肅然道。
豫章王果然是敬神之人,雖神色間仍有疑慮,卻仍将碗雙手接過,未幾,一飲而盡。
“仙人将至。”我說,“殿下在聖前面南朝北端坐,閉目以待,心誠則靈。”
豫章王依言坐下,閉上眼睛,未幾,頭忽而一歪,倒了下去。
我走過去,扶着他躺平,又拍拍他的臉,的确是睡着了,放下心來。
說實話,定下這計策之時,我很是猶豫了一會。
畢竟這易容之術是個秘密,我一向寧可麻煩些,往別處想辦法遮掩枝節,也從不将它示之于人。
如今這般作為,乃是實在沒有了辦法。如今秦王就在城外,要對付他,我只能犧牲一些秘密。
我确實小看了秦王,早知道他會反将一軍把我逼到這份上,我會往別處想些蠢笨的辦法來代替這看似精明的下策。
而為今之計,我也只有盡力補救,裝神弄鬼以圖遮掩。
此術,最要緊的部分乃是施行的過程。只要無人看到,就算他們再懷疑,也最多不過搞得跟秦王那般猜來猜去神經兮兮。
其中,也包括公子。
想到他,我心中長嘆一口氣。
他自然不會信我的鬼話,這些人裏面,想得最深的,大概也會是他。将來萬一他全知道了今日的底細,憶起我的作為,可會覺得我是個不坦誠的人?
你诓騙他的又不止這一件,只怕他将來知道你诓了他母親三百金子,要将你從頭讨厭到腳,你還在乎這一件兩件做甚。一個聲音道。
這倒是。
我癟了癟嘴角,不再多想,專心眼前之事。
皇帝榻前安靜得很,地上的絲毯據說一尺須得千兩絲才能織成,踩上去,全無聲音。
我朝四周那些極盡豪奢的用物看了看,一邊為不能偷出去賣而可惜,一邊拿出小刀來,将皇帝和豫章王面上的胡須通通剃得幹淨。
二人都睡得如死人一般,任憑我搗鼓,也不見動一下。
待得将他們的面上都清理幹淨了,我将旁邊小案上的空碗取來,從懷中拿出一包膠粉,在碗中以水調和。未幾,膠粉在碗中成了細膩的糊狀,我取出來,分別塗到皇帝和豫章王的面上。
室中甚是安靜,沒多久,外面隐隐傳來了一陣接一陣的鐘鼓之聲。
我知道那是潘寔成事了,而留給我的時間也不會太多,于是愈加專心。待得膠皮都幹透成型,我揭下來,又分別濕些水,覆在皇帝和豫章王的面上。
許是關系不算太遠的原因,豫章王和皇帝的面型有幾分相似。這省了我許多功夫,只在一些細微之處作修飾。待得那面型模仿無誤,我又将往細處再作修飾。皇帝的眉毛和胡須都比豫章王稀疏,僅在唇邊有一圈。我取來二人剛刮下的胡子,細細附在各自唇上,再将假眉毛也貼上,又以妝粉再畫,沒多久,榻上和榻下的人已經全然似互換了一般。
那膠皮觸感極好,輕薄柔軟,像一層真肉。豫章王自然能感覺到面上多了一層身外之物,但除此之外,言語談笑皆無障礙。
我将物什都收拾好,而後,拿出一只小瓶子,打開瓶口,在豫章王的鼻子下停放片刻。
豫章王突然驚醒,看着我,面上皆警覺之色。
他似乎感覺到了面上的不适,伸手去碰,我忙道;“殿下切不可觸碰,以免走樣。”
豫章王的手停住,神色疑惑。
我給他取來一枚銅鏡,他接過,倏而睜大了眼睛。
少頃,他又看向龍榻,面上的神色愈發不可置信。
他瞪向我:“孤……”
“殿下說錯了。”我打斷,微笑糾正,“當說‘朕’才對。”
朝會在卯時。
寅時一刻,大殿窗戶的厚絹上仍閃動着外面燈籠搖曳的殘光。我走出殿門前,将門闩打開。
公子等人仍侯在殿外,見得我出現,即刻圍了上來。
“聖上何在?”潘寔問,“果真康複了?”
“正是。”我滿面欣慰之色,“幸不辱命。”
衆人的神色皆是一振,驚奇不已,不待我再說,紛紛湧入殿中。
內殿裏,幔帳低垂。
只見榻上,皇帝身着寝衣端坐。
而龍榻不遠處的軟榻上,豫章王和衣而卧,身上蓋着褥子,一動不動,睡得沉沉。
聽到響動,皇帝擡起了眼睛。
“陛……陛下……”杜良睜大了眼睛,滿面不可置信,聲音裏滿是激動。
“衆卿來了。”皇帝面容神情皆是平和,看着衆人,莞爾道,“聞知衆卿忠心護駕,朕躬甚慰。”
那聲音略微發啞,語氣聲調卻是平常模樣。
衆人面上皆露出大喜過望之色,倏而激動地山呼萬歲,在龍榻前跪作一片。
“豫章王全力護駕,忠心可嘉。”豫章王神色莊嚴,緩緩道,“自朕卧病,天下混沌,萬民危難。朕奉天命臨世,爾等亦當盡心輔佐,慎之勉之。”
寧壽縣主跟随衆人再拜,起來時,不時地望向軟榻上躺着的假豫章王,滿面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