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安靜的教室裏,簡植轉過身去,正對上那雙深邃的眼。

江燃的表情裏沒有笑意,正探尋着她的一舉一動。而她坐回到座位上去。

整間教室屏住聲息,看着這與生産大隊裏其他任何一人都截然不同的存在。

江燃今天穿了一身卡其色外套,恰有知識分子的斯文與內斂,一雙綠底膠鞋一塵不染,全然不像爬了很久的山道走來。

他站姿随意卻透露着優雅,不動聲色又有不怒自威。

他轉過身去,在黑板上洋洋灑灑寫了“江燃”兩個字,擡手之間,露出扣在白皙手腕上的一只精致金表。

陳龍生特意從不遠處扭頭,看了最後一排的簡植一眼,那态勢似乎在說:看到他是誰了嗎,我爹的朋友。

班裏的其他同學都被陳大隊長的這位朋友震懾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麽描述,只知道江老師看着“很貴”。

然而簡植向後靠在座椅上,不回以陳龍生任何态度。

她翻開書本和同學一起朗誦,而江燃走到黑板邊上看排名表,視線落到一處時,他眸色一暗,眼底的波動像風吹過林。

……

簡植心裏還有原主關于過去語文老師的記憶,與他相比,江燃上了不知多少個臺階。他能融會貫通很多知識,古今名家詞句信手拈來。

她久久失神。

不過,剛開始失神是因為思索江燃的背景,後面失神是……餓的。

雖然家裏最近不缺糧,但簡植為了能讓弟弟多吃一些,早飯比較糊弄。

在倒數第四節 課開始時,她的肚子就“咕”個沒完了。好不容易,上午最後一節課下了課,簡植才從挎包裏拿出一只棒子面餅。

陳龍生看見了,掏出一只雞蛋沖她炫耀:“怎麽着,你家就算豬賣得好,你也還不是只吃棒子面餅嗎。你長這麽大,是不是只吃棒子面餅了?”

江燃還在講臺上收拾東西,看到下面的場景沒有吭聲。

他看到簡植把餅微微一卷,眨巴着眼睛對陳龍生說:“不啊,這不只是棒子面餅,中間加點菜就是塔可。你吃過塔可嗎?”

陳龍生:……???

簡植伸出手摸摸他的頭:“少年,無知者無畏,姐原諒你。咱既然在學校,別比吃的,應該比學習。”

陳龍生這回可聽懂了:“你早晨還沒有被挫到嗎,倒數第一,你拿什麽跟我比?”

他看了眼講臺上的江燃,瞧他也沒有管自己欺負同學,心裏頭的嚣張氣焰越發濃烈。

陳龍生一腳踩到簡植的課桌枨子上,嚣張道:“有本事就比啊。誰輸了管誰叫爹。”

簡植确認自己聽到了什麽,噗了一聲出來。“幼稚。”

陳龍生梗着脖子:“別管幼稚不幼稚,你同意不同意吧。”

簡植偏着頭看了看陳龍生擰着的眉毛,知道他上次打架輸了不甘心,他一定想要贏她一次。若是這次自己不同意,他興許會糾纏個沒完了。

于是,她嘆了口氣:“行吧陳龍生,你說怎麽比。”

陳龍生眼睛一亮:“明天早晨八點半交作業,下午五點半老師發判的作業。誰錯的題目比誰多,就管對方叫爹。”

簡植揮揮手讓他回座位,繼續啃棒子面餅:“同意同意同意,明兒下午我就多個兒子了。”

陳龍生:……

他撓撓下巴回到座位,反複思索簡植的異樣。要是以前,她早就哭着喊着說饒了她吧。

至于班上的同學,則交頭接耳的:

“簡植是瘋了嗎?”

“對啊對啊,倒數第一,怎麽敢打賭?”

“陳龍生那麽厲害呢!”

“要是簡大梁知道女兒管別人叫爹,怎麽想啊。”

“算了,叫爹就叫爹吧,總比挨打強呀。”

“不對……我怎麽聽說簡植之前把陳龍生給揍了?”

傍晚放了學,陳龍生嘻嘻哈哈笑着和老師打了招呼,跟着哥們兒先走了。簡植則慢吞吞地整理作業。

江燃看教室沒了人,才走了過來。

他個子很高,白熾燈照在他脖子上,透亮幾乎可見下面的血管:“你們打賭的事兒,我聽見了。”

簡植仰了頭:“怎麽,大隊長的好朋友,這會兒要批評我跟同學打賭了?”

江燃抱着胳膊一笑:“你這回肯定輸了。”

簡植:???

江燃:“初中三年,老師都不撕他練習冊上參考答案,因為他說寫完作業還要對答案找差距。”

簡植:……“那我就好好寫。”

江燃:“你沒明白。語文作業你看了沒?好多都是自由發揮回答的那種,他直接抄參考答案的話,肯定比你對得多。”

簡植沒有吭聲。

江燃看着她,道:“這回你可怎麽辦?我看你找哪個妖精幫你。”

分別前,江燃往她包裏塞了一提兜的烤紅薯:“吃太少,加點兒飯,你上課肚子咕咕叫,全班都聽到了。回家路上也吃點兒吧,別動不動就暈倒在山道上了。”

一路上簡植啃着烤紅薯,心裏百感交集。

從沒想到,她一個京城白富美,自小最貴的貴族學校教學,雙語學習從早到晚,馬術插花無所不精,結果最後要跟一個過去年代的大隊長兒子比學習,而且快要輸了。

這事兒往好聽了說是命運,往難聽了說就是孽緣啊。

山風吹似刀刮臉。心痛宛若丢萬金。

苦着臉回到家,往床上一撲,痛苦地滾來滾去。胡圓在旁邊被驚了一跳:“怎麽了,同學又欺負你了?還是那個陳龍生?”

簡植把事情交代了一遍,胡圓一樂:“哎,他不打你了,這就是個進步啊。而且比學習是個好事兒啊,刺激你進步,咱們都是要這樣力争上游。”

簡植捂着臉,用胡圓聽不見的聲音說:“可是争不上的話,我明天就多出來一個爹了。”

……

深夜,簡植仍在汽燈下苦苦耕耘,微黃的光芒下,表情格外嚴肅。

她覺得算術題還算好做,以她對高數的理解,當然能搞定這普通的二元一次方程。

生物也沒問題,基本就是照抄教科書上的回答。

只是到了語文……還真的如江燃所說,後面有大量的需要結合時事的自主發揮題材。

簡植撓着頭皮問旁邊盯着的簡瑛:“你是怎麽理解吃水不忘挖井人的?”

簡瑛道:“意思就是,不要忘恩負義哩!”

簡植嘆了口氣,她也知道就是這個意思,可這也不能這樣直接填寫到本子上啊。

摳着手指頭打了半天草稿,簡植也不認為那些就是教科書參考答案的水準。

曾經那個啥也不缺的白富美,此時無比渴望得到一本普普通通的書。

她走到院子裏對着蒼天喊了一聲:

“誰能賜給我74年初三下冊帶着參考答案的語文書,讓陳龍生閉上嘴,我長大成人後一定嫁給他啊啊啊啊!”

簡植爹娘被她家閨女的大放厥詞唬了一跳,趕忙跑到院子裏捂住她的嘴。

“你這姑娘咋又這麽木了!瞎胡說啥呢讓人笑話,以後等你長大了根本沒人敢娶你!再這麽瞎胡說可離坐牢不遠了!”

簡植幹笑了一聲,回到卧室,把火炕下的膛子裏捅捅荊棘條子,就決定睡覺去。

她睡不安穩,滿腦子都是和陳龍生打仗,翻來翻去,迷迷糊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聽到院子裏傳來“啪嗒”一聲響動。這響聲實在有點兒大,弄得全家人都醒了。

簡植爹先披了衣服去了院子裏,借着星光看來看去,也沒能發現什麽。簡植也跟着出來,在靠近柴房的一個角落,突然發現一個冊子,但憑手感,實在摸不出來是什麽。

進屋,點了汽燈,一照,簡植和他爹面面相觑,說不出話來。

簡植娘問:“啥東西哩,你們倆怎麽都不吭聲?”

簡植爹說:“就是咱孩兒說的,蒼天給她砸下來的,74年的帶着參考答案的語文課本。”

封面上還龍飛鳳舞地寫了“陳龍生”三個大字呢。

簡植抱着課本走到書桌那兒,開始改作業,她把閱讀理解用中譯中的方式抄起來。

他爹已經奇得不得了了:“簡二妮子,這到底是誰幹的?”

簡植已經困得不像樣了。來到這個世界以後,奇事也不是只發生過一樁了。她忍着困意啓唇:“不知道,反正跟陳龍生本人沒關系。”

長夜漫漫,座鐘搖晃的指針宛若催眠音符。女生撐着雙眼皮用“中譯中”的方式謄抄語文閱讀理解。

玻璃窗外有一雙水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悄悄地看着那俨然沒有察覺道自己的屋內人。屋內人喃喃着:“這到底是誰?”

……

簡植沒有去想,有一個物種,本來就擅長偷東西。

今天夜晚,某小只坐在洞口,豎着耳朵聽着山間的風、林間的葉、各種小獸的窸窣響動。

突然間聽到有誰對着蒼天喊了一句話,頓時耳朵一豎,心髒狂跳。

那話逼得它呲溜下了山……它想,就算是拼了血命也得滿足這個人啊!!!

陷阱??不去管。

可能被其他人發現??不去管。

它滿腦子只顧着回蕩那句話:“我長大成人後一定嫁給他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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