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淮王府。書房。

楚淮引站定案前,宣紙鋪陳,狼毫飽蘸墨水,在落筆之前,窗臺忽地一只黃鹂收翅停住,婉轉清鳴。

執筆的手一頓,再下筆竟然是一只嬌俏黃鹂,栩栩如生。

“季炀,本王要查的人,如何了?”楚淮引突然想起口技了得的張侜,身為男子,僞裝出來的聲音卻比黃鹂還要清麗。

窗外翻進一個黑影,跪下請罪:“屬下查過京城叫張侜的,一共十一人,暫時無一人符合。”

言下之意,主子您該不是讓人耍了……

季炀以為這天底下,對着主子的威壓,敢耍主子的人還沒出生,原來……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嗯。”楚淮引微微颔首,看不出情緒,“不必查了。”

季炀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好像并不在意?

也對,萍水相逢,何必追根。

待楚淮引出去之後,季炀慣例查看案面,有時候主子的命令會留在紙上,作為屬下就得執行。而且天底下能進淮王書房的人不多,作為其中之一,季炀自然得擔起收拾的職責。

只見宣紙上左上角是一只黃鹂,其餘位置被四個狂草大字占滿——侜張為幻。

筆鋒收緊,劍芒出鞘。

卷起最上頭的那張宣紙,下一張被墨跡透過,再下一張……一疊半尺厚的紙竟然全部清晰染上了四個大字!

書聖入木三分的筆力也不過如此!

“侜張為幻,欺騙作僞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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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炀念叨着這四字成語,靈光一閃,原來如此……

這人着實大膽,一開始在名字上就明晃晃地告訴主子“我在騙你你別信”。

那主子到底是在意還是……在意?

***

沉寂多年的将軍府門口圍了許多人。

人群中心,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趴在地上,被揍得鼻青臉腫。滿臉橫肉的壯漢舉着一張按了紅手印的賭約:“各位父老鄉親,鄙人姓黃,天久賭坊的老板。前日,姜信在賭坊輸光之後,向我借銀五千兩,以将軍府為抵押,承諾兩日之內連本帶利六千兩返還。兩日之期已到,姜信還不出,我等按約來收取将軍府房契,白紙黑字,各位做個見證!”

地上的少年名為姜信,姜家父子戰死之後,将軍府無人繼承,落到了旁系一脈手中。姜姓男兒多魂歸戰場,連旁系也是人丁單薄。九歲的姜信突然肩上擔起姜家一脈的未來,誠惶誠恐,幼小無助。

初時還有姜瑤看着,姜瑤去世之後,少年心性不定,沒兩日便被哄上賭場,越賭越大,直至今年十五歲,終于連最後的将軍府祖宅都輸了出去。

擔着小玩意叫賣的貨郎心有不忍,開口道:“将軍府乃太祖欽賜,姜家男兒鐵骨铮铮,保家衛國,如今卻……唉!”

貨郎一聲長長嘆息,周圍人也紛紛出聲。

“再寬限幾日吧。”

“姜家也不容易。”

“黃老板……”

“可惜我手頭不寬,不然大夥湊一湊……欸,六千兩真的太多了。”

不少人都開始摸身上的錢袋子,可是六千兩對富貴人家不算難題,攤到普通人身上,就是變賣他們全部家産,也湊不齊一半。

姜信腰被踩着,動彈不得。他吃力地擡頭看了一眼上方的匾額,“鎮國将軍府”五個大字蒼勁雄渾,是開國皇帝親筆題名。

“百年基業,斷送我手。”

兩個壯漢擡着一塊不知什麽名目的匾額,黑底鎏金,随時準備取代将軍府。

姜信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他不想的,他對不起姜家,他窩囊輕信沒用,連貨郎都不如,到了陰曹地府都沒臉見将軍!

十指摳着粗粝的地板,鮮血淋漓,歷代将軍和戰馬從這裏出征,無數人踏過的青石板,終于要以最後一人的鮮血和淚水覆蓋,所有峥嵘和榮耀盡歸史書蒙塵。

姜信突然暴起,決絕地朝門口的石獅子撞去,兩個壯漢居然沒能攔住他。圍觀人發出一陣唏噓——百年姜家,就此落幕。親眼目睹這一幕,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嘭——”橫空飛來一條木棍,砸在姜信腳下,他一骨碌踩上圓木棍,腳下打滑往前一撲,磕在地上不省人事。

人群朝木棍飛來的方向如摩西分海般讓開一條道,有人認出是姜戰禹的外孫。

“好!”像是雜耍到了高潮,不明群衆紛紛鼓掌,眼露期待。畢竟是當朝左相之子,一定很有錢。

孟侜拍了拍手,嘴裏還塞着一個饅頭,他把饅頭拿下來咬了一大口,撐得兩頰鼓鼓的,一邊嚼一邊高冷地和衆人對視。

窮得吃饅頭了。

買不起。

我就路過。

至于為什麽這麽窮,又是一把辛酸淚。

姜瑤出嫁時,姜父愧疚戰事緊迫婚事倉促,幾乎是把府庫搬了個空,十裏紅妝,羨煞旁人。

父兄戰死之後,姜瑤把積蓄都花在了一次次打聽父弟下落上。她不信世上最愛她的兩個人會屍骨無存,她甚至記得姜儀臨走前一晚,她們姐弟還在因為婚事鬧別扭。

“姐,你小心孟甫善,如果他欺負你,等我回來收拾他!”年僅十六的姜儀已經高過姜瑤一頭,仰着脖子不看她,從頭到尾不願意叫孟甫善一聲姐夫。

姜瑤終于等不到這句承諾兌現。

聯系姜瑤的人,隔幾個月捎回一些戰場的遺物,像是碎布,戰甲,不知是哪得來的,反正姜瑤一眼看出是父兄之物,于是對此人深信不疑,無底洞一般填空了所有嫁妝。

孟侜直覺姜瑤讓人騙了,否則怎會在朝廷确認死亡之後,還傾盡所有去找人?直接導致在之後的歲月裏,不得不為了兒子依附孟家生存。又到底是誰有能力得到姜家父子的遺物?背後之人與這場戰敗失蹤是否有關?

所有人屏息以待,目不轉睛,默默等孟侜吃完饅頭說兩句。

這饅頭怎麽還沒吃完?

有那麽好吃……?

有人咽了咽口水。

十米之外,楚淮引收起欲擲出的折扇,籠入袖中,待看清孟侜的容貌,鳳眼一眯。

“孟、侜。”楚淮引舌尖繞了幾繞,吐出兩個字。

身邊的季炀見主子恨不得把兩個字拆開了碾碎了念,暗暗捏一把汗。

一炷香前有人禀報姜家宅子被姜信輸掉,季炀謹記主子“看好姜家”的囑咐,立刻派人來贖。恰巧楚淮引路過,幹脆親自來走一遭。

局勢未明,楚淮引固然受人之托,但不能明着幹預。将軍府能被賣一回,就會有下一回,治标還要治本……楚淮引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姜信,嘴角一勾,把目光移向人群中心的孟侜。

這只小貓可真愛替人出頭。

沒什麽力量,又張牙舞爪的模樣,想讓人狠狠捏住爪子,讓他把張口就來的騙人話一個字一個字吞回去!

季炀跟在楚淮引身邊十幾年,仍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看懂主子的深意。比如現在。他滿臉複雜地看着旁若無人啃幹糧的孟侜,也就是他了,心大成這樣的人才能招惹閻王吧。

季炀收拾書房之時,還為“張侜”的命運哀悼,猝不及防得知他的真名是孟侜。

孟侜,那可是主子答應要護着的人。

季炀不得不感慨一句走運。

黃老板憋着氣盯着孟侜吃完,據他的消息,孟侜在孟家比下人還不如,他不信能拿出六千兩,恐怕連六十兩都嗆。但衆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等着,感覺自己像硬吞了十個饅頭一樣心塞。

孟侜今天真的只是心血來潮換了條路回家,結果就讓他遇見這麽棘手的事。他動作慢條斯理,腦內急速運轉。

白紙黑字,姜家主人簽字畫押生效,眼下除了真金白銀拿出來還債,別無他法。姜家哪怕真易主,刻在骨血裏的祖訓也不允許他們地痞流氓一般賴賬。

孟侜捉襟見肘,饅頭都吃不出甜味了。孟家被周氏把持着,不會漏給他一分錢。他來這裏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時間找不出合适的生財渠道,也沒人可借。

“六千兩!你到底有沒有?身上沒有回去拿也行,我就在這等着。”黃老板篤定孟侜拿不出,言語上假大方。

“我說我要替他還錢了嗎?”孟侜一臉奇怪。

黃老板一噎,按上面所說的孟侜的性子,難道不應該哭着求他多寬限幾日嗎?

他粗聲粗氣道:“既然這樣,來人,把匾額換下!”

“慢着。”孟侜聲音不大,在場的人卻能清晰聽見,“姜信願賭服輸,姜家決不做那沒臉沒皮賴賬之事。但将軍府乃是太祖所賜,黃老板要摘下這匾額,是否要上達天聽,奏過陛下?這樣,等本官代為禀過陛下,黃老板再動手不遲?”

能在天子腳下開賭場,那必然是合法且有靠山。黃老板豈是能被孟侜三言兩語唬住的莽夫,他略一思量,天元帝若是知道姜家把禦賜的府邸抵押給賭場,指不定倒黴的是誰。到時龍心不悅,姜家可是面子裏子都丢了,任誰都要罵一句不肖子孫。

姜家這一輩,果然都是蠢貨。

“那好,我就再等三天!”黃老板一改兇神惡煞之相,痛快允了。

孟侜望着黃老板潇灑離去的背影,打了個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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