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神容再回到礦眼附近, 那裏已經恢複原樣,仿佛之前那點騷動根本沒發生過。

但她還是一眼就注意到那群重犯口鼻上的黑罩沒了。

“怎麽回事?”她問東來。

東來聽出她語氣裏的不悅,近前低語了幾句。

神容往前看, 山宗先一步回來,正抱着刀站在那裏盯着。

東來說這是他的安排。

難怪他剛才說他們以後不敢了,原來已經教訓了那個不要臉的。

神容找了一下那個未申五,他此時已被反手綁了起來, 扔在一堆碎石之間, 脖子上血跡和嘴角血跡都無人處理, 歪在那裏怪聲粗喘, 碎發雜亂得更像個野人。

東來按着刀問:“少主是否還要處置他?”

神容冷冷轉開眼說:“反正馬上也要入坑開挖了, 他下了山坑深洞中, 還能胡說什麽?”

“那就讓他第一個下去。”山宗忽然接話。

神容轉頭看他。

山宗盯着那頭說:“叫他下去打頭陣,若是失手被埋在下面, 也省得我動手了。”

未申五憤然地一動,被左右看着他的兵卒一人一腳踹了上去,又倒回亂石間。

但大概是怕山宗真去割了那四個人的舌頭,他也只狠狠喘氣,一個字沒說。

山宗慢條斯理地走過來,拇指抵着刀柄,一幅随時都會動手的模樣,看起來倒比他還要更狠, 甚至又激了他一回:“早點這樣, 也就不至于成這德行了。”被拔了牙的猛獸也不過如此。未申五咬牙,怪聲陣陣, 終是忍了,卻仿佛比當場殺了他還難受。

山宗經過神容身邊, 停了一下腳步,低聲說:“現在信了?我說過他不敢了。”

神容看他,剛才就覺得他是故意的,竟然是真的,倒好像是在替她出氣。

她心裏也的确出了口氣,僅剩的一點不快也沒了,臉上卻波瀾不驚:“嗯,信了。”

山宗一笑走過,往另一頭去了。

神容再去看未申五,他已被東來拖着推去礦眼的坑洞前。

綁縛松開,開山的鐵鎬丢了過來,在一片刀口的押持下,他果然被第一個摁入了坑中。

……

有山宗親自鎮守,那群人再沒出什麽動靜。

神容離開山裏時,其餘的犯人也被兵卒們趕了過來。

甲辰三拖着鐵鎬第二個下去,陸陸續續所有人都下了坑洞。

鑿山聲從地上轉到地下,變得又沉又悶。

天色将暮,大風竟然吹得更烈了,從出山到回城的一路上都是漫卷的塵沙。

負責護送神容的一隊兵卒也被吹得前行緩慢。

她坐在馬上,正攏着兜帽遮擋,聽見後方山宗不緊不慢的聲音下令說:“行軍式,斜行繞一段再入城。”

他也出了山,就策馬跟在後面。

衆兵卒稱是。

等快到城門口,城牆如龍圍攔,風勢才轉小。

神容揭下兜帽,扭頭發現他還在。

“怎麽今日你也有事?”

山宗單手扯缰,一手拍打着衣擺上沾上的灰塵,反問了句:“難道沒事我就不能入城了?”

神容還沒說什麽,又是一陣風攜塵而來,立即擡手遮住眼。

東來敏銳察覺,自旁打馬近前:“少主可是眼迷了?”

她悶聲嗯一聲:“進了沙子。”

因為她那身本事,她的眼睛自然也十分重要,只是被粒沙子鉻一下也不能不管。

東來立即取了塊幹淨帕子給她。

神容拿在手裏,遮住那只眼。

身下馬蹄未停,已進了城門。

有道女子的聲音喚了一聲:“山使。”

神容臉微微一偏,看見熟悉的身影站在城下的醫舍外。

趙扶眉正攏着手在那裏,面朝着城門,看起來就像是在等人。

山宗跨馬而入的身影剛出現,她便喚了,接着就看到了神容,頓了一頓,緩緩露出絲笑,又欠身見禮:“貴人。”

神容以帕遮眼不太方便,沒有說話。

山宗已下馬,忽然說:“幫她打理一下。”

趙扶眉聞言一怔,而後過來請神容下馬。

神容這才知道說的是她,還以為方才只有東來發現她眼睛被迷了。

“貴人這是怎麽了?”趙扶眉扶她進醫舍,進門時看了看,便明白了:“不過是迷了眼,小事,小心清洗一下就好了。”

她端了只裝了清水的淺口銅盆過來,請神容坐下。

外面衆人正暫停等待。

等神容眼睛舒服了些,才發現這醫舍裏已收拾過,桌上擺着只軟布包裹。

趙扶眉在旁擦着不小心濺出來的水跡,沖她笑了笑:“這裏很快就要有新軍醫來接替了,我一個女子,年齡大了,再處理這些軍中傷病不方便,以後就不過來了。”

神容點頭,一只手仍拿着帕子又輕輕擦了兩下眼睛才放下。

趙扶眉疊一下手裏拿着的幹布,看她一眼:“其實貴人只要少出城入山,也就沒有這等惱人不适的小事了。”

神容覺出這一句話裏有話,稍稍擡起頭:“我入山是有事要辦。”

趙扶眉擦去最後一滴水跡,看着她還泛紅的那只眼:“那這事,莫非是每日要與山使一起才能辦的嗎?”

神容此時才注意到她今日頗有些不同,一向都是素淡衣飾,今日居然穿了一身漂紅,腰間搭着條印花的簇新系帶,就連頭發都仔細梳過,發間斜斜插着一支珠釵。

她不禁朝外看了一眼,沒看見山宗人影。

多少已猜到了,趙扶眉剛才可能就是在等他,偏偏見了自己與他一道回來,口中說:“不錯,的确需要他同辦。”

趙扶眉沒有作聲,擦完了桌子,又端開銅盆,返身回來時才又笑道:“山使其實可惜了。”

神容問:“怎麽?”

趙扶眉不坐,只在她面前站着,溫溫和和地道:“以前曾聽老軍醫解釋過,嫡長為宗,尊崇為宗,萬心歸向亦為宗。山使的名字便代表了他在山家的地位,卻又聽說他一心和離便決絕地離了家族,怎能叫人不可惜。”

神容神情瞬間淡下。

的确,這才是山宗名字的含義,不是她戲言的那句“萬山之宗”。

他是山家嫡長,都說他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才有了這個名字。後來他也的确年少有為,是衆望所歸的山家繼承人。

趙扶眉看似無心的一句,卻是在提醒她這段過去,是她與山宗姻緣破裂,讓他遠走幽州,光輝不再。

所以她這樣一個被和離的外放之妻,就不該總出現在前夫跟前。

神容手指搓着那塊遮眼的帕子,端端正正坐着,忽而就笑了。

她眉眼豔麗,一笑便如風吹花綻,奪人目光。就連趙扶眉也晃了下神,卻又詫異:“貴人因何而笑?”

神容眉眼有笑,口氣卻淡:“我只是覺得有趣,與誰的事便去找誰就是了。我與他之間的事,我只找他,與你無關。同樣,你要與他如何,又何必來找我,我并不在乎。”

趙扶眉一時沒了話。

剛才那番話的用意被她聽出來了,沒想到她竟會是這樣的反應,還以為她這樣的高門貴女會頃刻惱羞成怒。

神容起身出去。

下一刻東來就走了進來,放了枚碎銀在案上算作答謝。

等屋內沒了人,趙扶眉才動了下腳,往外看了一眼。

神容出去沒走幾步,便見山宗一手拎刀,從隔壁屋中走了出來,彼此正好迎面相遇。

她停下,眼神斜睨他:“她就是你的經驗?”

“什麽?”山宗起初不知她在說什麽,稍一回味才想起曾經回敬過她的話,沒想到她還記得,上下看了看她,又問:“誰是我的經驗?”

神容一只眼泛紅未褪,只冷冷淡淡的一瞥,其餘什麽也沒說,越過他就走了。

山宗看着她踩镫上了馬,帶着東來和長孫家的護衛們沿街而去,轉頭朝醫舍看了一眼。

趙扶眉走了出來,向他福身:“已等山使多時了。”

山宗走過去,她側身讓開,請他進門。

裏面收拾過後,地方也顯得大了一些。

山宗看了一圈,在神容之前坐過的胡椅上坐了下來,看一眼趙扶眉:“老軍醫叫你留了什麽話給我,說吧。”

趙扶眉今日托人去軍所帶話給他,說老軍醫臨行前留了話給他,不好傳遞,要當面告知,請他來這裏一趟。

出山後他指揮神容一行入城時想了起來,便跟着過來了一趟。

趙扶眉只疊手站着,沒有做聲。

山宗拿刀的手指點了點刀鞘,站了起來:“想不起來就不用說了,等你哪天想起來告訴胡十一就行了。”

趙扶眉忙喚一聲:“山使等等,是我自己有話說。”

他站住了,眉峰略沉:“有什麽話不能大大方方說,需要捏造個理由?”

趙扶眉垂低頭,手指捏着衣擺,“山使恕罪,自是不好直言的話,才不得不如此。”她聲音稍低下去:“這話我認識山使三載,便已藏了三載。”

山宗手指仍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刀鞘,臉上沒什麽表情:“既然是三載都沒說的話,現在又何必說。”

趙扶眉忍不住擡頭看他:“莫非山使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麽?”

一個女子寧願編造理由也要将他請來,來了後就只有她一個人,能說什麽?

除非山宗是毛沒長齊的黃毛小兒,才能睜着眼睛在這兒裝傻充愣。

他轉身要走:“只要你不說,我便當不知道。”

趙扶眉竟追了一步:“山使,我只怕現在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她怕山宗說走就走,一鼓作氣道:“山使和離三載,至今獨身一人,縱然你我過往沒有深交,卻也相識了三年,你既然了斷了前緣,那何不看看新人?”

這番話過于大膽,以至于她說完時早已雙頰紅透。

山宗轉過身,神情幾乎沒變:“你也知道我和離了,方才坐在這兒的女人是誰你不知道?”

趙扶眉有些錯愕:“自然知道,長孫女郎是山使的前夫人。”

若要說從什麽時候起了今日的念頭,大概就是從軍所裏傳出這消息時起,她聽說他的前夫人如今就在幽州。

真正下決心卻是在那日放河燈時,她在對岸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二人站在一處,時而低語幾句的模樣,時近時遠。

“既然知道還說什麽?”忽聽山宗笑了一聲,她看過去。

他臉上那點笑已沒了,整個人黑衣凜凜,出口無情:“那是我當初三書六禮迎娶回去的正室夫人,照樣和離兩散,你又憑什麽覺得我對你就會特別?”

趙扶眉竟然找不到話來應對。

山宗說完就出了門。

上馬時,他想起了神容臨走時的話。

她竟以為趙扶眉是他的經驗。

他提了提嘴角,真要論經驗,難道不該是她這個前夫人排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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