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直到出城十裏, 神容才勒住了馬,這一路跑得太快,停下了她還有些氣喘籲籲。

山宗在她前面停下, 扯缰回頭,遙遙往後看了一眼:“甩掉了,他沒追上。”

神容瞄瞄他,喘口氣說:“可真是個絕情的大哥。”

山宗看着她被風吹得微亂的發絲, 微微泛紅的雙頰, 笑着問:“那你又如何?”

“我如何?”神容理所當然地回:“我又不是山家人, 我走本就是應該的, 怎樣都不能說是絕情。”

說話時, 她扯着缰繩打馬從他身旁越過。

山宗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轉了半圈, 笑有點變了味,因為她沒說錯。

“我自然絕情, 你是最知道的。”他扯着缰繩,緩行跟着。

神容聞聲回頭,他就那樣眼神幽沉地看着她,仿若在打啞語。

她忍不住鼻間輕哼一聲,轉回頭,低聲說:“沒錯,我最知道了。”

一路下來,還是個絕情的壞種。

遠處, 軍所兵馬已經以行軍速度趕來, 紫瑞和東來領着剩下的長孫家護衛随從緊跟着就到了。

畢竟兩個為首的已經溜了,山昭不會阻攔他們。

隊伍拖着塵煙, 過來與他們會合。

紫瑞從馬車上下來,請神容換馬登車。

神容剛要下馬, 旁邊男人綁着護臂的胳膊伸過來,攔了她一下。

“我要是你,就還是騎馬。”山宗說。

神容不禁奇怪:“什麽意思?”

“會比較方便,”他玩味地笑:“放心,我沒必要拿這個騙你。”

神容想了想,剛才直接離開也是他的主意,倒是省去很多麻煩,便沒下馬:“那就勉強信你一回。”

山宗手裏刀鞘這次在她身下馬臀上輕拍了一下,帶頭往前先行。

……

隊伍又繼續啓程。

之後的路上,神容果然沒再乘車,只要上路,便一直都是騎馬與山宗同行。

時日推移,山昭連同他駐守的河東大地都被甩在了身後。

冬日也漸漸深了,日頭離得更遠,再無絲毫熱度,但好在一直是好天氣,無風無雪。

神容坐在馬上,身上罩上了厚厚的披風,兜帽戴得嚴嚴實實。

遠遠的,視野裏露出了一片山嶺,如劍出鞘,遙指天際。

神容對走的這條捷徑的确算不上多熟悉,但對山是熟悉的。馬一路往前時,她邊行邊看,恍然間就明白了:“原來就快要到洛陽了。”

看這山脈走勢,分明就是洛陽附近的山嶺。

山宗在她旁邊并駕同行:“嗯,沒錯。”

洛陽在東,神容看着他行馬的方向,卻是朝着另一頭,會意地說:“看來你并不想從洛陽過。”

山宗臉偏過來:“難道你想從洛陽過?”

她毫不意外地回:“不想。”

山家就在洛陽,她來時那趟就特地繞路避開了,回去時又怎會經過。

山宗看見她轉開臉時眉眼神色都淡了,便知她在想什麽,扯了下嘴角,什麽也沒說,只擡手朝後方揮了兩下。

軍所兵馬看出軍令示意,立即緊跟而上。

山宗靠近神容馬旁,指一下後方的東來:“我的人帶着,還是得要叫他們再落後一回了。”

神容心不在焉地問:“你又想如何?”

“往右一路而去有個小城,可以繞過洛陽,我們走那裏,才不會被截住。”

她這才凝起精神,看着他,“截住?”再一想,前後全明白了:“所以你才讓我這一路都騎馬而行,莫非是随時準備着還要再跑一次?”

山宗盯着她,黑如點漆的眼忽而一動,往那片山嶺方向掃去個眼色,示意她看。

神容扭頭,隐約間看到那片山下拖拽一股細細煙塵,一群渺小如黑點的馬上人影就在那裏,若隐若現。

“發現了?”他說:“和山昭手底下那群領兵一樣的下屬,麻煩得很,一旦見到了你我,争着拜見,沒個十天半月就別想脫身了,你又是否想見?”

神容心想見什麽,那些人與她何幹:“自然不想。”

“那還等什麽?”山宗忽笑一聲:“再不跑就來不及了。”說完刀鞘精準地抽到她的馬身上。

神容立即就被奔馳而出的馬帶着疾掠了出去。

山宗帶着兵馬緊跟而出。

他早知道一旦遇上山昭,他回來的消息就一定會被送去洛陽。

以山家在洛陽的勢力,只要他在洛陽附近任何一片地域現身,都逃不過他們的雙眼。

果然,這次還沒等到他們抵達洛陽城門,就已有人盯上來了。

想必是收到消息後徹夜趕來這裏等着的。

遠處那群渺小的黑點似乎有所察覺,細煙扭轉,往他們這裏接近。

神容嫌麻煩,遙遙疾馳出去時就喚了一聲:“東來!”

後方東來的回應随風送至:“少主放心!”

這是要他幫忙擋着那群人的意思。

被撇下的長孫家護衛們于是轉向,去半路上橫攔那群黑點。

另一頭,兩匹快馬已經競相追逐着奔出去很遠,後方是齊整的兵馬縱隊,拖着沒來得及被吹散的灰塵。

……

疾馳幾十裏外,城鎮已至。

一座灰撲撲的高大城門正在前方巍巍敞開着。

神容的馬一路快跑入了城,才放慢下來。

城裏居然很熱鬧,沿途都是人,她不慢也不行。

待她扶着被風吹歪的兜帽回頭看時,才發現不見了山宗的身影。

方才明明還聽見他和軍所那陣齊整馬蹄聲就緊跟在後,入城一陣喧鬧,只這一下功夫,竟就不見了。

人還沒找到,路上的人卻已越來越多。

神容的馬被擠着順流往前了好一段,才看出城中是有廟會。

沿街都是攤點鋪子,行人如織。

街心架着高臺,附近廟宇裏的僧人們正在高臺上谒經誦佛,下方是如潮的善男信女。

神容抓着缰繩打馬到那臺下,再也無法走動了,幹脆停了下來。

她眼睛掃視四下,仍未看見山宗身影,不禁蹙起眉,前後圍洩不通,也進退不得。

山宗還在城外。

他發現有幾個沒被攔住,還是跟了上來,嫌礙眼,進城前指揮人兜着他們轉了一圈,徹底甩開了,才入了城。

沒想到今日敞城,裏面竟然如此熱鬧。

神容不在入城處,只這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他只掃了幾眼,便示意左右上前。

軍所兵馬分兩側開道,再擁擠的路人也得避讓。

中間只勉強讓開兩人寬,山宗已直接策馬經過。

直到人聲鼎沸的大街中心,那處高臺誦經聲裏,他看見了下方還坐在馬上的神容。

她一只手扶着兜帽,眼睛慢慢掃視着四周,眉心微蹙。

山宗見到她人在視線裏便勒了馬,擺手叫左右收隊,一邊緊緊盯着她。

神容時不時被推擠一下,也不能全然專心找人,眉頭蹙得更緊,咬了咬唇,甚至想張口喚一聲,看看這麽多人,還是忍了。

那邊山宗将她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一只手輕輕摸着刀鞘,看她何時能發現自己。

忽聞高臺上一聲敲缽聲響,某個僧人念起了《壇經》:“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

經聲裏,神容的臉終于轉到了這個方向。

山宗與她對視,耳裏清晰地聽見僧人念出後半句經文:“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他嘴邊的笑又揚起來。

神容卻已在對着他擰眉了,動了一下,似想打馬過來,又不得其法。

山宗也幹脆,手擡起來,故意抽了一下刀。

半截刀出鞘,聲音不高不低,緊靠左右的百姓已經被吓得避讓開了。

軍所的人馬又聚攏而來,分開人群。

高臺上僧人仍在安然念經,不問俗事。

山宗打馬過去,周圍的人雖避讓,也都忍不住打量他們,尤其是往神容身上瞧。

他掃了兩眼,伸手抓住神容馬上的缰繩,往身邊一扯:“走了。”

神容的馬完全由他掌控,被他牽出這泥淖一樣的人堆裏。

“差點都把人給弄丢了,你便是這樣護送的?”出人群時,她故意盯着他問。

山宗看她一眼,笑:“你不也沒丢。”

神容輕輕白他一眼,本想說什麽,看到前方已往城外而去,又沒做聲。

馬受缰繩牽扯,不自覺就挨近,彼此的小腿幾乎貼在一起,輕綢飄逸的衣擺蹭着硬革的馬靴,@。

神容忍不住動了一下腿。

山宗感覺腿側有她腿蹭過,垂眼看了看,反而把缰繩又扯一下。

離得更近,她動不了了。

直接穿城而過,從另一道城門出去,就到了城外。

彼此緊挨的兩匹馬才分開,山宗松了缰繩:“這裏沒人堵着了,東來如果夠聰明,可能已經從另一頭繞了過來。”

這裏是洛陽附近,他自然了如指掌。神容聽了沒說什麽,抓住缰繩:“真快。”

山宗看她:“什麽真快?”

她看了一眼頭頂沉沉的天光,忽而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說完下了馬,一面暗暗動了動腳。

都怪他馬靴壓着她的小腿太久了。

山宗盯着她,缰繩一扯,打馬靠近,也下了馬。

神容沿着城外的路,看過四面山嶺,走上一處坡地。

迎風一吹,兜帽都被吹開,露出她如雲的烏發。

山宗跟在後面:“你在看什麽?”

“你說我在看什麽?”她回頭,看着他:“難道你會不知道,洛陽之後,不遠就是長安了麽?”

山宗眼睛擡起,盯着她。

他當然知道。

神容其實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并沒有去看長安方向。

她回頭走到他身邊,停在他面前,眼光淡淡地看着他:“一路護送到了這裏,不久就要到長安了,你就沒什麽要與我說的?”

山宗與她對視:“比如?”

“比如……”神容拖着語調,白生生的下颌微微擡起,遲遲不說完。

離得這麽近,山宗幾乎看清了她鼻尖剛剛被人潮擠出來的微汗,又被這城外的風吹出微紅,只要一低頭,便要彼此鼻尖相觸。

他覺得喉間都有她的呼吸,喉頭微動,嘴角也動了動,露出痞笑:“你如此有本事,理應回到長安享榮華富貴。”

神容盯着他,黑亮的眼在他臉上轉了轉,還是那幅壞相,撇開了臉:“這還用你說?”

她已懶得再說,轉過身,沿原路返回。

遠處忽然傳來東來的聲音,他果然從另一頭繞過來了。

“少主!”

神容擡頭望去,東來和紫瑞帶着長孫家的護衛随從們都在前方官道上等候着,也不知是何時到的。

他們的身後,是另一波人。

一人從其後打馬出來,圓領寬袍,玉冠束發,眉目朗朗,笑着喚她:“阿容。”

神容怔一下:“大表哥?”

來人居然是裴家大表哥裴元嶺。

她這個大表哥向來辦事穩妥可靠,深得兩家長輩喜愛,與長孫家也有姻親,會來倒是不意外。她只是不知道他是怎麽來的,何時來的。

裴元嶺笑着點頭:“你哥哥猜想你快到了,早留心着,你二表哥卻還不知你所在,所以托我來接你。”

神容明白了,微微偏頭看一眼身後:“接我的人來了。”

山宗站着:“看到了。”

她又說:“那我就過去了。”

“嗯。”他沒說別的,仿佛一樁任務突然結束了,似乎沒什麽可說的,只一直盯着她身影。

神容心想絕情就是絕情,一路也沒叫他低頭,咬了咬唇,毫不停頓地往前走了。

裴元嶺臉上帶笑,看着她到了面前,紫瑞立即上前來伺候她登車。

神容走去車邊時,忽見大表哥沒動,目光就看着那頭的山宗:“崇君,許久不見了。”

山宗颔首:“确實許久不見了。”

她這才記了起來,大表哥與他是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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