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季家人已經進了門。

這回來的不止季先生和季太太, 還有季家早已成家的大兒子,以及上頭四位老人。

阿姨端來茶點,香氣四溢, 然而誰都沒有心情去品嘗, 數雙眼睛全都盯着跟在虞舒走進客廳的少年身上。

怕吓到失而複得的孩子, 大家都拼命按捺住情緒,但眼淚還是難以控制地往上湧。

客廳一片安靜。

虞太太看了眼女兒, 見她微微點頭, 知道她已經把事情跟小黑說了, 便打破沉默, 向小黑介紹:“季洲, 他們是你真正的親人,從你走丢後一直都沒放棄過找你。”

季太太再也忍不住, 眼淚縱橫,哭喊着說:“洲洲,我是媽媽啊!是懷胎十月把你生下來的媽媽!你還記得嗎?”

小黑站在原地,渾身緊繃。

剛才聽舒舒說過這件事的時候已經足夠震撼, 卻不比此刻見到親人們來得強烈。太像了!讓人半點懷疑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的視線從這些面孔上依次掃過,最後落在季太太臉上,茫然而無措地張口,呢喃着說:“媽…媽…?”

時隔多年的這聲“媽媽”, 讓季太太的情緒瞬間崩塌,她抓着小黑的手,哭得泣不成聲:

“是媽媽…洲洲, 是媽媽……”

“當初要不是我把你弄丢,你也不會吃這麽多年的苦……”

“媽媽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

兒子生來好奇心強,家裏各個角落都是他的探險地,到後來不滿足于別墅區這點地皮,便想去外面更廣闊的世界“冒險”,趁着保姆不注意,竟偷偷從花園後門跑了出去!

這一走,就再沒了蹤跡。

那時候的天網還不像如今這一發達,即便季家調取所有可以調取的監控、動用所有能夠動用的人手,都沒能把孩子找回來。

就這麽過了十一年。

小兒子的走失成了季家人心裏永遠的痛。雖然還在繼續尋找,但其實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甚至做過最壞的猜想,那就是——孩子早就已經死了。

然而虞家的一通電話卻讓快要熄滅的希望重新燃了起來!一家子連團年飯都顧不上吃,季先生陪着季太太火速趕往中心區醫院抽血做親子鑒定。在漫長的幾小時等待後,結果喜人。

他們的孩子終于找回來了!

老輩的受不了這種場面,掩面偷偷抹淚。季家長子也紅了眼眶。

季先生摟着妻子,一如既往地強調:“錯的不是你,而是拐走季洲的人販子!”

這話虞江夫婦感同身受,他們亦是受害者,得知親生女兒被惡意掉包後,恨不得将黃翠蘭二人千刀萬剮!所以季洲找回來,他們和季家人一樣高興,也和季家人一樣痛恨着拐走孩子的罪犯!

“對!這件事你沒有錯,季家上下誰都沒有錯,真的錯的,只有拐走季洲的人販子!”虞太太上前安慰,跟着濕了眼睛。

真相對于季洲,也就是小黑而言,無疑是殘忍而難以接受的。

他愣愣地擡手,捂住額角的傷疤。

明明是十一年前的傷,早就沒了感覺,這會兒卻像被強行撕開一般,支離破碎的記憶從疼痛中掙紮着湧了出來!

——“你是誰?放手!放開我!媽媽——!媽媽!洲洲害怕!媽媽——!”

——“不,她不是我媽媽!這裏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去!”

——“我要回家…放我回家……”

——“別打我…洲洲疼…別打了!我會聽話…求求你們…別打了……”

記憶的最後,是一條狹窄破舊的老巷,他拖着滿身傷拼了命地逃。

月光灑下,卻不是往昔在家時看到的那樣寧靜柔和,他望着好似永遠抵達不了的巷口,只覺這光冰冷無比。

再後來,和夢境中一樣,在即将跑出巷子的前一刻,他被人抓到。再後來,雖然不是一把鐮刀砍下來,卻也不比那樣好上多少。他的腦袋被打傷,醒來之後忘了所有。

其實現在想來,或許不是記憶受損,而是太過恐懼絕望,才選擇抛掉原本的身份來保護自己。

難怪老爹老娘對他的态度那麽奇怪,人前炫耀人後打罵,不許他讀書不許他離開村莊,甚至還要他和四姐五姐結婚生子……

原來他根本就不是那家人的孩子!而是買回去的一塊遮羞布、一個繁衍後代的工具!

如果不是舒舒姐鼓勵他堅持認字念書,他不會知道近親結婚有違科學有違道德,也就不會向她求助,他會一輩子困在那座大山裏,永遠也想不起以前的事,也永遠不可能和親人團聚!

後怕使他陣陣發冷,即便是在溫暖的室內也渾身顫抖,好似一瞬間被推進了冰天雪地,除了冷還是冷。

見他臉上迅速退去血色,蒼白得好像随時會暈倒。季太太驚慌地扶住他,急問:“季洲?季洲你怎麽了?季洲你說句話!季洲!”

季洲……

他的名字不是什麽難聽敷衍的狗蛋兒,而是季洲……

他是季洲……

是季家的孩子……

他想哭,想笑,想放聲大喊,可是喉嚨卻像被掐住了一般,什麽聲音都發不出。

強烈的感情積壓在胸口,膨脹得快要爆炸!

“季洲!呼吸!張嘴呼吸啊!”

察覺他異樣,季先生連忙把他扶到沙發上,一面給他順氣一面叫人喊醫生。

場面一度混亂。

季洲的頭腦也一片混亂。

大睜開的眼睛定定望着天花板,早就失了焦距,看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小黑!”

極度的混亂中,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溫暖一如往昔。

“舒舒姐……”

他哭着低喃她的名字。

蓄滿眼眶的淚就這麽随着緩緩阖上的眼簾滑落……

舒舒姐……

我好怕……

小黑好怕……

季洲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屋子裏一片安靜,只床頭點了一盞微弱臺燈,月光般朦胧,輕輕描繪出房間內的景致。

這是他昨晚睡的客房,牆紙上的金色薔薇蜷縮着花瓣,被夜色蒙上一層黯淡。

他偏了偏頭,看到守在一旁的少女,肩頭披着件針織薄毯,就趴在床邊離他很近的位置。也許是守得太累,這會兒閉着眼睛睡了過去。燈光映在臉上,恬靜而溫暖。

明明是春節,該和家人一起慶祝,她卻在這裏陪他……

季洲眼波晃了晃,禁不住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臉頰。

少女呼吸一深一淺,睡得很香甜。

季洲就這麽凝視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唇角無聲牽起的,都是安心又眷戀的神色。

舒舒姐……

在山裏的那些年,她是他最親的人;現在他認回家人,她在他心裏的位置,依然不變。

豈止不變,應該說,是越來越重……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從外面輕輕推開。

季洲下意識地收回手,閉上眼睛裝作還沒醒來,他也不知道在心虛些什麽,但就是心跳得飛快。

腳步聲由遠及近,而後是刻意壓低的聲音:

“舒舒,舒舒!……”

“媽媽……”

“是不是累了?你都守了一天了,換我來守吧!先下去吃點東西。”

“不用,我還不餓。等小黑醒了再說吧。”

“醫生說了季洲沒事,昏過去是情緒過激所致,等他睡吧,你午飯都沒吃,晚飯也不吃怎麽行?”

聽到這裏,季洲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睡下去,否則會耽誤舒舒吃飯。便睜開眼睛,撐手坐了起來。

床邊兩人皆是錯愕了一秒,而後欣喜:

“季洲醒了?”

“小黑你醒了!”

他沒看舒舒的眼睛,盯着被單上的花紋:“剛醒,有點餓了。”

“看來是阿姨不小心吵醒你了。”虞太太抱歉地笑笑,順着他的話說,“正好,廚房剛做了飯菜,你跟舒舒一起下樓吃。”

季洲目前适合獨自冷靜,樓下還有季家人在,虞舒擔心他又出現今早的狀況,便提議:“媽媽,要不麻煩阿姨把飯菜端上來吧,我陪小黑在房裏吃。”

虞太太點頭:“也好,你們兩個小孩子一起,說話也沒什麽顧慮。那就辛苦你多照顧照顧季洲。”

虞舒莞爾:“媽媽,不辛苦的。”

虞太太揉揉女兒的腦袋,出去了。

屋內又安靜下來。

虞舒重新坐下來,伸手在季洲眼前晃了晃:“睡醒了嗎?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季洲其實還有點頭昏腦漲,但怕她擔心,便說:“沒哪裏不舒服,就是肚子餓了。”

“你呀!”虞舒擡手想敲他腦袋,想到醫囑,擔心又把人給弄暈,便克制地收了動作,改為捏他的臉蛋兒。

“啊!舒舒姐,疼疼疼疼!”季洲擺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樣子,誇張得逗笑了虞舒。

見她笑了,他便停止了表演,跟着傻笑。

“行了,別笑了。”虞舒揉了揉他臉頰上捏出的指印,不再和他鬧了,換上一副擔憂而心疼的目光,嘆口氣說,“你今早真的吓到我了。”

季洲耷拉着腦袋,乖乖認錯:“對不起……”

“你道什麽歉?你又沒做錯什麽。”虞舒目光飄遠,“當初我剛得知自己是被惡意掉包的時候也和你一樣難以接受。我自問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麽要經歷這些不公平的事?但是後來……”

她說着,抿着唇彎出淺淺笑容,明明注視着他,卻像是在看着另一個人,眼底像鋪開了最柔軟的畫布,繪上最閃耀的星。

——是他,從沒見過的神色。

季洲微微一愣,好奇她未說完的話:“後來?”

虞舒又彎了彎唇角,語氣頗為感慨,“後來我發現,我所遭遇的也不淨是壞事,我也遇到了很好的人,經歷那些,讓我更加看清誰是真正對我好的人,也讓我更懂得珍惜。”

季洲靜靜聽完,盯着她傻傻地笑了:“就像我發現舒舒姐對我最好一樣!”

廚房的阿姨端來飯菜,打斷二人的對話。

虞舒起身幫忙,待擺好飯菜和碗筷後,這才捏了下他鼻子,應他的話:“你說這話,季叔叔他們聽見可要傷心了!”

“那……”季洲頓了頓,改口,“那就…我發現舒舒姐對我來說最重要!”

他說這話時目光灼灼,她卻當是小孩子稚嫩的宣言,往他碗裏夾了兩塊鮮美的紅燒肉,笑嗔:“快吃飯吧!別成天給我轟炸糖衣炮彈!”

見她不信,季洲有些急,抓住她手腕,又強調了一遍:“舒舒姐,我說的都是真話!你對我來說就是世上最親的人,比任何人都親!”

看着長大的小團子這麽重情重義,虞舒心下感動,伸手抱了抱他,說:“你對我來說也是親弟弟一樣的存在。”

季洲緊繃的面容這才放松下來,額頭抵着她肩膀,笑容幸福而滿足。

窗外響起爆竹的聲音,遠處,兩點煙花緩緩綻開在夜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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