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蛋上有道縫

說盧蠍虎活該倒不活該,倒黴是很倒黴,可憐也真可憐,別人為啥不掉這山坡底下的巨罅裏偏他滑腳滾下來,說歸其就看他這名字。

為啥叫蠍虎?

因為他沒頭發。生下來就禿,稀毛瘌痢的小腦袋上就跟戈壁灘的石縫裏随風搖曳的枯草似的,寂寞而堅定地種了幾根黃毛,彼此相距甚遠,發梢惺惺相交,努力向世人證明這顆腦袋并未完全貧瘠。

然而盧蠍虎的腦袋就是很貧瘠,不止腦袋貧瘠,整張臉都貧瘠,投胎時眉毛都沒來得及帶上,光殼雞蛋一般就滾進了人間。爹媽一看,完了完了,先天不足後天難補,生孩子沒掐對時辰,一翻黃歷果然印了個碩大的“忌”,擺明了送子娘娘活計趕得忙,沒來得及給孩子粘頭毛。不僅如此,還着急錯貼了一大塊胎記到臉上,自額際過眉端直至顴骨,好像遭人巴掌糊臉般在左頰上吧唧蓋了個指痕大印。且只有四指兒,紅褐色的一灘,跟蠍虎子的前爪爬過似的,委實是醜。

抱着這既禿又醜的娃,夫婦倆直呼晦氣。可老人有話,三日受朝、滿月剃頭、百天賜名、一歲行周,娃兒沒養過百天的都不算是人,夭而無墳,祭而無名,祖宗都不認,好與不好養養看再說。好歹是兒子呢!于是盧家夫婦就存起點希冀,死馬當活馬醫地将盧蠍虎養過了滿月,養到百天,一直活蹦亂跳地養滿孩提,別人家同齡的孩子都揪個小辮兒滿地跑了,盧蠍虎仍舊是沒長出濃密的頭發來。當然也包括眉毛。

看着那幾绺任憑撥過來弄過去正刷背梳,都不足以覆蓋整塊頭皮的柔軟黃毛在風裏羸弱地飄蕩,為娘心裏怪不落忍的,更見小兒眼中依稀羨慕的目光,便抽了根稻草,把他那稀毛都抓到頭頂,勉勉強強也揪了個小辮兒。沒扯頭繩兒,覺得就別羞辱一根可以抓緊雲鬓烏髻的有志向的頭繩兒了。甚至旁人看來,那撮少一根毛都能讓小辮兒潰散的所謂小辮兒,都是在委屈人家稻草。因此盧蠍虎自小就得了個雅號,叫一毛不拔。人家不肯拔,他是不敢拔,不能拔。

而盧蠍虎也不是大名。他沒有大名,百日前爹媽管他叫蠍虎,因為他光溜溜沒有頭發,好像個滑膩膩的蠍虎子,也因為他臉上那個爪痕一樣的胎記。尋常人家何嘗不望子成龍,母不嫌兒醜,做不成雲龍水龍當個地龍好賴也是龍,還管吞雲吐霧風調雨順呢!幹脆就叫蠍虎。再後來想着這孩子反正也不像能長出頭發來的樣子,鄉野農戶不求雅致,便将這求吉利的乳名延用了下來。

可憐盧蠍虎母不嫌父嫌,家有田可赤貧,前頭兄姐出外謀生,後邊弟妹養不大盡皆夭折,等到母親故去後,貧病交加的親爹愈加以為盧蠍虎命硬客親,加之村裏頭連年收成亦不甚好,衆人積攢的怨氣就莫名全堆到了總角小兒的頭上。在跟腦袋上的頭發一樣弱不禁風的年紀裏,小小的蠍虎被村人驅逐到了荒涼半山處的小木屋裏。那房子孤零零懸在小村的上頭,一道蜿蜒的土路成為它與人世唯一的牽系。

小孩子總不敢反抗長輩,孤獨的小蠍虎更無力為自己的命運辯白。他凄惶又順從地留在小屋裏,白天在門前望着小路盡頭等父親上來送飯,夜裏一個人縮在沒有油燈的屋角瑟瑟祈禱。他求過菩薩求土地,天上的神仙只要他記得起名字的,哪一個他都在心裏求了千百回,不含恨不吐怨,只想家鄉有豐年,得了錢父親能來接自己回家去。

他一天天地盼,一年年地等,求過了志學之年,求得稀疏的頭發居然也開始掉落,求來了父親的死訊。那以後,盧蠍虎再沒機會見着什麽人了。他沒有機會聽與講,不識字,也忘了要怎樣說話。

三年裏,他擇果蕈充饑,穿草莖補衣,采絮絨充棉,野猴子一般地活着。時而入深山覓稀見的花株移回來栽在門前,一去少則月餘,總是越走越遠,越走越深。

到頭來一腳滑下峭壁,身上無恙,卻陷入更險惡的絕境,稀裏糊塗闖進了蛇妖藏卵的石窠。山罅黝黑,伸手不見五指,盧蠍虎摸着滑不留手的石壁往前探,不知絆上了什麽,足下失衡直前跌撞,順着斜坡一路奔到底,便聽嘎啦一聲脆響,腳尖切切實踏上個物什。

初初,盧蠍虎并不清楚自己踩的是枚碩大的蛇蛋。烏漆嘛黑的洞窟裏,他只管蹲下身謹慎地摸索,就手尋見塊碎片,往上一點摸到個破口,破口裏頭還有層滑膩的膜衣。他不知自己弄壞了什麽,但隔着那層膜竟恍惚有活物在蠕動,登時把他吓得不輕,慌忙将碎片拾起來一點一點順着裂口去拼湊。好容易合上了,又覺不穩妥,于是還費力把那物什扶了扶,豎着立了起來堵住裂口。

正抹額頭的汗呢,倏來慵懶的人聲,妖嬈婉轉地問:“哪個小兔崽子又來擾本座的清靜啊?”

盧蠍虎不敢出聲。他也不會出聲。

只見無盡的黑暗那頭依稀有微弱的熒光蔓延過來。它們很不穩定,忽上忽下地飄忽,仿佛是活的,同樣在這片幽靜裏尋找出路。它們引着袅娜的步履款款行來,冷凝的微光照見了如仙的輪廓,襟口半敞的白色寝衣外頭松松系一根深色的腰帶。盧蠍虎猜那大約是胭色的,一如向晚的雲霞,绮麗而火熱,溫暖了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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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嗬,是個人!”

與面容一樣難辨雌雄的嗓音透着詭異的啞,又似空氣在聲帶上漫不經心地掠過,只帶起微末的震動,懶得叫人聽清楚。

“不像個修行的,獵戶?”

盧蠍虎搖搖頭。他頗感驚訝,因為這人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被自己的醜陋面貌驚吓到。

對方則舔舔嘴,歪着頭饒有興致地繼續猜:“采藥的?”

盧蠍虎還搖頭。

“樵夫?”

又搖頭。

“嗳你怎麽不吭聲啊?啞巴呀?”

盧蠍虎搖頭又點頭,接着還搖頭。

對面的人樂了,嘴一咧,笑出兩顆尖尖的犬齒:“嘿有意思,十聾九啞,你這人啞的卻不聾。靠近了我瞧瞧!”

經他這樣一說,盧蠍虎恍覺他似乎視力不怎麽好,仔細觀其雙瞳,更好像是核形的,同尋常人很不一樣。盧蠍虎心下狐疑,卻是可憐多過懼怕,壓根兒不去想這奇異之處怎有活人生存,唯慨嘆他年紀輕輕,模樣生得如此好,可惜眼睛壞了,老天爺不公啊!

然而盧蠍虎尚未湊到那人近前,他本該半盲的目力居然已察覺自家的東西被人碰破了。

直到聽見尖厲長嘶,盧蠍虎才明白自己踩碎的居然是枚蛋,還是枚蛇蛋,一枚将要孵出小蛇妖的蛇蛋。沒等他來得及戰栗顫抖,俏人兒就褪了衣衫化為蛇身,黑背白腹的巨大身軀頂天立地地戳在他眼前。

盧蠍虎仰着頭張着嘴瞪大眼,連口恐懼的涼氣都沒吐出來,直挺挺吓暈了過去。

是時,洞內驟然大亮,不知何處湧來的螢蟲聚成了恢弘的光源,将四周照得分明。

大蛇俯身低頭,信子往嘴裏一收,看着躺在地上的盧蠍虎禁不住咋了咂嘴:“嗬,這醜得真夠別具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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