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糖糕
黃家大年三十的習慣比較與衆不同。按照往年慣例, 真正的年夜飯放在中午,黃太忙忙碌碌,做出一大桌菜, 四條腿的兩條腿的肉類一應俱全。中午和老黃吃着飯, 喝點小酒, 下午睡個兩小時午覺,到五六點鐘, 再起來包餃子。
晚上就簡單熱一下中午的菜, 水餃蘸醋, 吃完一起看春晚。不管春晚爛不爛, 守着一起看是黃家近二十年的保留節目。
黃時雨原本想利用這個時間段溜出去找盛遠川, 誰料今天黃太和老黃情緒非常亢奮,喝過酒也不睡, 一個在客廳打開曲藝臺,吊着嗓子唱《四郎探母》,另一個在廚房剁肉,乒乒乓乓好像剁在了時刻想出逃的小黃的心尖上。
盛遠川發來消息, “下午的時間空出來了。”
“……dbq我出不去了,我爸媽居然沒睡午覺。”黃時雨拿起手機錄了一段老黃的戲曲腔,老黃發現小黃在錄他,唱得更起勁, 金鐘撞響,玉泉迸濺,咿咿呀呀, 賣力到小黃看着直樂,拿着手機的手一直在抖。
“dbq”盛遠川有段時間沒網上沖浪,一時跟不上她的潮流度。
“對不起。”
“沒事,晚上有空出來一會嗎?我去你家附近找你。”盛遠川在家簡單炒了幾個家常菜,都是清淡口的,揉面剁餡做了些餃子,都裝在保溫桶裏,打算給還在醫院的盛明光和夏歌送去。
“十分鐘應該夠吧。”黃時雨說,“再多就被發現了。”
“不夠吧。”
“啊啊啊啊啊你好污!”十分鐘不夠,難道一小時才夠嗎?黃時雨的思緒朝着不可描述的危險方向飄過去。
盛遠川拎着保溫桶,出門去醫院,“嗯?”
女孩心海底針,小腦子整天都在想什麽?
“無視我吧,在家憋瘋了。”
老黃唱完一段,見閨女捧着手機一臉傻笑,以為她一直在錄,“九啊,給我發到家族群裏。”
“……”本着辣眼睛不能一個人辣的原則,黃時雨給他發到了“小黃人大家庭”和“明家有你我”兩個家族大群裏,讓他不休息,讓他不睡覺,出風頭出個夠。
“好聽嗎?”老黃意氣風發。
“嗯嗯嗯好聽!爸爸始終是爸爸!”
盛遠川進了醫院,按了十七樓的電梯按鈕。俊挺的身形和濃墨寫就的眉眼格外出衆,即便戴了口罩,也惹得同在電梯裏的小姑娘大嬸子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有個奶奶問他,“小夥子,你也去十七樓?”
盛遠川颔首,只聽奶奶又說,“去看家人?”
“恩,看我哥哥。”
“那你做好心理準備啊。今天有個年輕人去世了,比你大一點,看起來不到三十。他旁邊那姑娘哭得可厲害了,拽着他的手不讓別人碰,那囡囡看起來小小的,勁大得很呦,幾個護工才把她拉開,還有個被咬了一口,要去打破傷風針。唉,年輕人得了癌,那是發展得比我家老頭子都快啊。受罪了。”
“您說的那個人叫什麽?”
“我老啦,眼睛花啦,看不清。”老太太說,“就在我家老頭病房正對面,1720那間。”
1720正是盛明光的病房號。盛遠川如墜冰窖,老太太滿臉深重的皺紋在他眼中異常清晰,每一根紋理都在提醒他——生死有命,人間實苦。
八樓是兒科,十樓是産科,每次到了這兩層,出出進進的人很多,電梯都會停好幾分鐘。盛遠川等不及那幾分鐘,從十樓出了電梯,走旁邊的樓梯道飛奔上樓。
他年輕力健,兼之腿長,一步可以上三四節樓梯,慢悠悠的路人反應不及,身邊有一陣風刮過,再想仔細看人已經沒了蹤影。
盛遠川到了1720門口,一時竟不敢進門,他轉了個方向去護士站問情況。
“29號床的病人走了嗎?”口罩被上樓時倉皇的呼吸噴得潮濕,他問得焦急又突兀。
護士正吃着盒飯,許是在這一層見慣了生死,午餐被打斷了也不惱,糾正道,“走的不是29號床,是28號。”
她遞了張紙巾給頭上滿是細小汗珠的大男生,“擦擦汗吧,盡人事聽天命,別想太多,好好陪家人過個年。”
盛遠川道了謝,拎着保溫桶回了1720,果然,29號床上睡了個少女,而盛明光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陽光,他一動不動,不知站了多久。
昨天下了一夜雪,今晨出了太陽,照在雪上轟然折射開萬道金光。整個世界被白雪覆蓋,大地上行走的人如浮世間的蝼蟻,各自為着各自的願望奔忙。
只是天總會放晴,雪總會化,糖衣再香甜誘人,剝開之後,沒人敢嘗。如果他堅持不了多久,希望夏歌能勇敢咽下去吧。
離別也是一劑苦藥,讓人清醒之後能孤身繼續向前走。
盛遠川在他身後輕喚,“哥?”
“你來了。”盛明光轉身,站得太久,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盛遠川忙伸手去扶,見他的手背的血管已經被紮得千瘡百孔,手也瘦得只剩了一層皮。
盛遠川只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在醫院也得過年,我炒了幾個菜,包了餃子。吃午飯吧,我去喊夏歌。”
“讓她再睡會吧。”盛明光說,“昨天她睡得晚,上午鄰床走了,她也哭了一陣。累了。”
盛遠川打開保溫桶,“那你先吃點,餃子放久了容易坨。”
傅夏歌聞着味兒睜開眼睛,見有餃子,一骨碌爬了起來“小哥,這是你自己包的?”
“對,兩種餡,上層是肉的,中間是三鮮的,下面兩層是家常菜。”盛遠川邊說邊把幾格飯盒取下,“時間急,沒空燒湯,待會喝牛奶将就一下吧。”
“好羨慕黃姐姐。你這麽細心,她以後可以不下廚了。”傅夏歌之前哭得太用力,此時紅着兔眼,仍不放棄打趣盛明光,“學着點啊。”
“她也會。”盛遠川槽她,“你先提升自己吧。”
“盛明光!你弟弟欺負我!快去揍他!”
盛明光撕開一次性筷子,夾了個餃子喂給她,“別鬧,那也是你哥。”
小家夥哭起來可真醜。再同老天搏一次吧,生則為你,至死方休。
黃太把包餃子常用的那個案板拿出來,黃時雨幫她擀皮。黃太包得慢,她擀完了皮之後再來幫她包。老黃在廚房剁蒜泥,時不時咿咿呀呀來兩段戲,完全是中老年企業家的畫風。
“餡兒裏沒放蔥吧?”包着包着黃時雨突然又發出了靈魂質問。
“年年問年年問,問不夠是吧!”黃太擡頭看了她一眼,“不想吃別吃。自己買肉自己包去。”
“我就問問啊。整那麽兇。”小黃覺得異常委屈。扭頭看了下時間,六點半,這夫妻倆從早上六點就起床開始忙活,中午一人小半斤白酒,竟然沒放倒一個,越忙越亢奮了還。
“你不在家你媽都懶得包餃子。”老黃從廚房探出頭,“今兒還是托你的福。”
“大聲點,今兒懶,沒戴小耳朵。”
“……沒聽見拉倒。”耳朵如何如何在家裏已經不再是敏感話題,有時候還能侃幾句,長進了。
“幾點有空出來?”盛遠川在微信上問她。
黃時雨包完滿滿一桌餃子,才有空拿手機看一眼,這一看腦內就有了形象,盛遠川望眼欲穿殷殷期盼,而她是個門都出不了的大豬蹄子。
“哎,我盡量吧,大概要十一點左右了。”她如是回。
“沒事,不行就改天見。”盛遠川哪怕當了望妻石,也是善解人意的望妻石。
“今天可以的!再等等!”小黃思念成疾,盼了十幾天了,斷然不允許橫生差池。
想問他盛明光怎麽樣了,又怕大年三十問了平白讓人心情沉重,她正胡思亂想間,老黃端了盤水餃出來,面上帶笑,“開飯了豬仔!”
黃時雨心裏有鬼,被叫豬仔也不生氣,她跑去幫忙擺筷子,夾了一個試了,“好吃,我媽調的餡兒是世界第一!”
明梅端着盤金澄油亮的糖糕出來就聽她誇了這麽一句,手中的盤子放在桌上,“再嘗嘗糖糕。”
黃時雨和老黃一人夾了一塊,因為老黃喝酒喝出了脂肪肝,明梅沒敢放太多糖,倒歪打正着地合了正在減肥的小黃的心思。
“比在外面買的還好吃哎!”黃時雨仿佛發現了寶藏,“要不是怕胖,我可以再來兩塊。”
老黃也豎起大拇指:“老婆太厲害了。”
明梅面上帶了七分驕傲三分羞澀,“過獎過獎。還是趁熱吃吧,等涼了再熱就沒這個味道了。”
“我可以的,吃飽了明天再減肥。”黃時雨又吃了兩個糖糕,餃子減了一半,瘋狂蘸醋壓下滿喉嚨的甜膩。
為了見盛遠川一面,她今天包了上百個餃子,吃了三個糖糕,聽老黃唱了一下午的戲,瘋狂裝乖的小黃已經盡力了。
老黃和黃太守着春晚,時不時點評一句,酒勁上頭,倆人磕着瓜子昏昏欲睡。
黃時雨又吃了幾包零食,包裝袋終于把垃圾桶塞滿了,她拎起垃圾袋,故作漫不經心,心裏小鹿撒野,“我去倒垃圾。”
“倒什麽垃圾,這都是財,別給倒出去了。”老黃擡手喝止。
黃時雨瞎扯不打草稿,“我去透透氣!滿屋子酒味,我快醉了。”
黃太又抓了把奶油西瓜子,“怪不得臉這麽紅。外面下雪了,多穿點。帽子圍巾帶上。”
“好嘞。”黃時雨戴了那個白絨絨的兔耳朵帽子,用手捏垂下來的線尾的球,耳朵還會上下晃動。她偷偷把早就買好的鋼絲棉手搖仙女棒放在粉色羽絨服的寬大口袋裏,另一個口袋中是個糖糕,她包了裏三層外三層,怕漏油。
扔了垃圾,她熟門熟路地摸出大門,一路小跑着穿過小巷,盡頭是放假以來就沒見過面的男朋友。
盛遠川站在路燈下面,發梢和肩上都落着雪花。
“你等很久了嗎?”她突然覺得自己太不懂事,大年夜還折騰他過來。
盛遠川擡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兔耳朵,“剛到沒多久。不然你見到的就是雪人了。”
“我給你帶了一個糖糕,我媽媽做的。”她極力推薦,“很好吃,你嘗嘗呀。”
盛遠川接過,和糖糕一起遞過來的還有個暖身貼。她有些得意,“怎麽樣,這樣就能一直暖着,不會涼。”
“聰明。”盛遠川正要裝進口袋,被她攔住,“快吃吧,外面這麽冷,別着涼了。你穿得這麽少,是來見我還是來找罵的?”
黃時雨把纏了幾圈的袋子打開,糖糕遞到他唇邊,盛遠川先往後讓了一下,問她,“考試怎麽樣,成績出完了吧。”
“……”糖糕不客氣地怼到他口中,“大年三十提成績,過分了啊。”
“沒挂科吧。”他咬了一口,糖汁在舌尖化開,這個年終于有了點甜味,剩下的拿在手中,“你把最大的一個拿出來了?”
“特等獎學金選手。”黃時雨說,“沒你影響,沒人打擾我好好學習,怎麽可能挂科。”
他聽出了她言不由衷的淡淡諷意,眉眼溫和,“還氣着呢?”
“我不該氣,我哪敢氣。”
“看我給你帶了什麽?”盛遠川把手放進口袋,黃時雨忍不住跟着他的動作去看——
他掏出了兩根煙火棒。他的大衣口袋淺,那煙火棒只有巴掌大,委實有點寒碜。
黃時雨噗嗤一聲,搖着頭,“你這樣不行啊少年。”
她拿出自己的,在他旁邊一放,比他的大出一倍不止。
盛遠川:“我原本買了一桶大的,想帶你去郊外放一次,結果你說只有十分鐘。”
黃時雨顯擺的心思頓時被澆滅,“啊真是,咱們來點吧。”
“剛想起來,我沒帶打火機。你有嗎?”
黃時雨愣了一下,摸了摸口袋,窘了,“我也沒帶。”
兩個人大眼瞪大眼,黃時雨發現了端倪,捶他兩下,“別逗了,快點拿出來,我爸媽一會見我不回去該出來找了。”
盛遠川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她的大仙女棒,焰火熱切,他握着她的手,在空中靈動騰挪,一顆心的形狀清晰展現。
好撩啊。黃時雨心裏的小鹿橫沖直撞,幾乎要撞死在今天晚上。
“哎呀快燒到頭了我要松手了——”
她笑着,腳印在雪地上踩出深淺不一的坑。手機鈴聲同時響起,盛遠川提醒她,“叔叔阿姨催你了。”
黃時雨接起電話,黃太即使醉酒,聲音依然中氣十足,“倒個垃圾,把自己也倒掉了?”
“馬上回去!這就回去!我玩了一會雪嘛!”
挂了電話,她歉然,“我要回家了。”
“去吧。”盛遠川說,“阿姨做的糖糕味道很好。等你拿到特等獎學金,我再送你一份禮物。”
她跑出去幾步,跺了跺腳,又突然折回,盛遠川仿佛早已料到她會來這麽一出,張臂把這顆小炮彈接得穩穩當當。
黃時雨踮腳親他,“我們私奔吧。”
盛遠川低頭把她的帽子往上方捋了捋,在她光潔白皙的額頭上落了個吻,他聲音低啞,“我現在還沒有資本娶你。”
且不談長輩的恩怨糾葛,現在的盛世,如果盛明光哪天撐不住了,股票必将動蕩一番,能不能守住、走穩,還需要一段時日。
“別讓我等太久。”雪夜中,她的眼睛晶亮,眼底一片澄明,“奴家可以跟少爺吃糠咽菜,他日發達了,別忘了槽糠之妻呀。”
盛遠川失笑,她本就是作話本似的那麽一演,偏偏他當真得不得了,于是擡手在她身後拍了下,“快回去吧,小朋友太淘氣了會被打|屁|股。”
“你家暴!我要回娘家告狀了!”她笑嘻嘻地跑遠了。
松軟的雪被踩得咯吱作響,她的背影歡快跳脫,是他沉重生活中的一點甜。盛遠川從袋中掏出剩下的糖糕吃完,點燃剩下幾個仙女棒,拍了幾張照片。
黃時雨剛到家就收到陸珂的奪命連環轟炸,她跟黃太和老黃打了個招呼,進自己房間接電話。
陸珂朝她暴風嘆氣,“我訓練都已經夠辛苦了,好不容易刷一次微博,還得被你們倆塞狗糧,你問過狗的意見嗎?”
不等黃時雨接話,她又義正辭嚴地譴責,“誰跟我哭了一天,說今天父母管得嚴,沒法會情郎了,可轉臉就出去約會了哈!親親抱抱啥的沒少幹吧!”
“你……在我手機上裝了定位?還是裝了微型攝像頭?”黃時雨越想越覺得走向懸疑,“我沒發微博呀。你兇個毛?神志不清看錯了吧?”
“我有那麽變态嗎!吃飽了撐的沒事監視你?”陸珂說,“你是沒發,你們家川哥發了,唏,可膩死我了。”
“他發了什麽?”黃時雨問。
“你自己看,反正一切都逃不過列文虎克女孩的火眼金睛。要發就要做好被扒的準備。”
“……啊?”怎麽又扯上列文虎克了?
“啊什麽啊,快去看!轉贊都超過兩萬了。估計你的號也快炸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勤奮的阿奚想要多多的評論支持【滄桑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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