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花落花開

第七十六天。

湛容站在城門上,望着那條一直延伸到城外盡頭的筆直大道,那裏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卻從不曾出現他等待的那個身影。

他不知她是否還活着,這讓他心急如焚,期望,又不敢面對。

他原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出現這種無助的情緒,但他終是有了弱點,原本以為理性保持與她之間的距離便能順利回到原來的位置,也能讓她安全,卻不料世事無常。他假裝不知道她的心意,不給她任何承諾是為了保護她,可如今他只覺得這自以為是的保護一文不值。

“殿下。”傅煙雨款款來到了他身旁,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遠處,頓了頓,似有些沉重地道,“聽爺爺說,陛下發了密令要殺她。”

湛容一怔,驀然轉頭,臉色一白:“他明明答應我……”但說到這裏,他卻自己咽了聲,只覺可笑。

答應了又如何?一國之君,為了他心中的大局,犧牲一些小節和一些于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人不是常有之事麽?他居然還相信君無戲言!多年的軟禁生涯,他原本早就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的話,但他這次居然這樣輕易地就相信了自己這位為了江山連親生骨肉傳承都可以放棄的叔叔,相信他會真的會允許自己動用力量救她。

湛容苦笑,他實在太過天真。

“想不到,這樣的機密,竟然是由你來告訴我。”

“殿下還記得煙雨說過,自小我便知道自己将來的命運,所以與殿下結為夫妻,既是我早已有所預料之事,也是我想真誠對待之事。”傅煙雨柔柔一笑,“我願與殿下結為互相信任的伴侶,所以會盡力守護殿下心愛之人,但,更加注重殿下的安危。殿下若有此同心,可否聽我一言?”

湛容默默看向她。

“盡早定下大婚之期。”傅煙雨定眸看着他,如是說道。

***

齊王府裏這幾日忽然傳出了瘟疫蔓延的消息,已經接連病倒了好幾個侍衛和下人,就連索致遠都開始感覺到身體不适。

“王爺。”有人小心翼翼卻面露忐忑地來報,“那個人……好像死了。”

正心煩氣躁喝使下人使勁搖羽扇的索致遠聞言先是一怔,繼而一腳踢翻了小桌,皺眉大怒:“不是讓你們好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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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背脊一抖:“是……是好好看着了,為她喂藥也給她吃飯的。但是,但是不知道怎麽地,她就,就死了。”

索致遠氣急敗壞地一路奔向了地牢,進門,下石階,轉角。

然後一眼望見閉目倒在地上的晏滄雲。

“媽的!”他一試鼻息便暴怒,一腳狠狠踹在她的腰上,“死的那麽快!”

“王爺……”身旁有人道,“是不是最近府裏的病……”說着示意索致遠去看晏滄雲的身上。

“你說因為她?”他臉上更顯厭惡,“真是晦氣,趕緊把她給我弄出去扔了,丢遠點兒。”

“是。那,要和宜安郡主說一聲麽?”

“說什麽說?人都死了還說個屁!何況白環對她的命又沒興趣。”索致遠不耐說完,又看着晏滄雲,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跟随湛晴芳安排的禦醫喬裝來到齊王府的顧昔,終于等到了被蒙着白布擡出來的屍體。

她心裏激動又忐忑,趕緊和同伴小心跟上。但因為太過專注,也沒有想到在智月國竟然還會有自己的舊識,所以,她并沒有發現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少婦是誰。

這一路,便一直跟到了城郊的亂葬崗。

立刻吩咐同伴去準備馬車的顧昔在長草叢裏等着那幾個家丁離開,确認他們已經走遠,才連忙從草叢裏出來,一邊從腰間拿出湛晴芳給她的假死藥解藥,一邊奔了過去。

猛一掀開白布,她卻倏然愣住。

淚水毫無預兆地霎時便湧了出來。顧昔擡手捂住嘴,随即又連忙把布重新拉上來蓋住了晏滄雲的身子,然後輕輕托起她的頭,将小瓷瓶裏的藥水給她灌了下去。

片刻後,晏滄雲忽然嗆咳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雲姐,我是小昔。”見晏滄雲目光渙散無力,顧昔連忙喚她,“我來救你了。”

片刻之後,晏滄雲的眸中終于有了焦點。

“……小,小昔?”她的聲音沙啞的不像話,顧昔幾乎要埋下頭才能聽清她在說什麽,但晏滄雲卻看着她笑了,努力擡起左手摸了摸她的臉,“原來不是做夢。你還好麽?”

“嗯……”顧昔哽咽着勉力朝她笑,“我很好。雲姐,你再等等,我這就帶你回大燕。”

晏滄雲疲憊的眼中流過一抹光彩:“我,我還可以走的。”她說着,就要試圖起身,“我每天都有吃他們給我的飯,我知道我一定有機會逃走……”話音剛落,她便突然坐倒,險些摔在地上,幸好被顧昔一把扶住。

“雲姐,你的右手……”顧昔忽然瞥見那垂在身側,卻顯得無力支撐的手,心頭一沉。

晏滄雲垂眸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沒事。”

顧昔流淚咬牙:“我會找最好的大夫來醫你。”

晏滄雲嘴唇動了動,剛要說什麽,便被她不忍心地打斷:“不要再說話了,再說下去,你的嗓子要壞了。”

晏滄雲低下頭,默默将身上破損的衣服抓緊了些。

馬車終于噠噠而至,顧昔和湛晴芳派來的侍衛哈圖趕緊将晏滄雲擡上了車廂,然而,剛剛快馬加鞭地跑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車輪便忽然驟停。

“有人追來了。”哈圖一把掀開門簾沖着她們道,“你們先走,我殿後。”

“不行!”顧昔與晏滄雲異口同聲沖口而出。

但顧昔知道晏滄雲要說什麽,她立刻搶道:“咱們都要留下,因為你們跑也跑不掉,但是一定要聽我的安排。”言罷沖着哈圖道,“為了王後娘娘,你也要聽我的。”

片刻後,雜草叢生的黃土大道上停了一輛馬車,馬兒兀自悠閑地東張西望,不時打着響鼻。

趕來的追兵勒住馬,心生疑惑。

“來的這麽遲啊?葬禮已經結束了。”一個清麗明亮的女聲忽然從河岸邊傳來。

顧昔正坐在那裏,一下一下,往河水裏丟石子打着水漂。

“人呢?!”來人大喝。

“死了。”顧昔起身,回頭,眸色一冷,“剛剛順着這河将她葬了。怎麽,你們也知道自己罪該萬死,所以來送死麽?”

“我看你才是找死!”那人拔出佩刀,“跟我回去見王爺!”

顧昔冷冷一笑:“做夢。今天我讓你們有來無回!”

……

遠處的長草叢中,晏滄雲被緊緊捂住了口,她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做不到,嫣紅的血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剎那心痛如絞,想要拼盡身上最後的力氣卻也力不從心,心口又是一陣刺痛,她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半個月後。

躲在東境境內一家農舍裏休養的晏滄雲得到了哈圖從城裏帶回來的消息。

——少君大婚,君上特許大赦天下。

“晏姑娘,大燕國君大赦天下了,你怎麽想?”哈圖說。

晏滄雲沉默不語。大赦天下,卻不是赦的她。這一點,自從哈圖費盡心力把她送來東境,準備找東侯靳岳倫幫忙的時候,她就已經明白了。

那時,靳岳倫對她說:“原本見着你是要立殺的。但是,葉侯曾寫了書信給我說你曾救助過他的夫人,請我留你一命。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以留你在東境悄悄安頓下來養傷。但,條件是,傷好之後你須得立刻離開,只當我們從未見你,你也再不許出現在少君殿下面前。”

她什麽也沒有再說。

這一夜,尚要拄着拐杖行走的晏滄雲留書離開了。

前半夜的悶熱已過,後半夜時,刮起了陣陣夾帶着濕氣的涼風。晏滄雲向着離開東境的方向失魂落魄地慢慢走着,忽然,腳下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她毫無防備,加上腿腳本就不靈便,這一跤讓她摔得不輕,也磕傷了她的額頭,流出血來。

晏滄雲昏昏沉沉地翻過身來,費力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雨滴接連不斷砸在她的臉上,越來越密,很快便打濕了她的面頰。

但她閉上眼,卻哼哼地笑。

腦海中一幕幕碎裂的畫面拼湊,清晰。

——“明明你才是後來的,明明你才是沒人要的孤兒……”

——“你不是不給我碰麽?我倒要看看,我今天碰了你,湛容又能如何。”

黑影,惡臭,腥味,瘋犬的吠叫,刺的她腦中層層劇痛。

——“雲姐,我來救你了。”

血光,鋪滿了她的整個視野。

——“原本見着你是要立殺的……”

——“大燕少君即将大婚了。”

普天之下,她已無存在的必要。

暴雨終至。

所有的堅持,都是自以為是。

***

半年後。

北境邊界,積白山下積白城內,一大戶正逢婚嫁之喜,于是特意在府門外設棚派發錢糧,幾乎吸引了全城的普通百姓聞訊而來。

府內府外,一時皆熱鬧非凡。

君意揚正假模假樣的揉着胳膊,一臉不耐煩地看着眼前正在與人交談的中年婦人:“說完了沒?還不走?我手酸死了。”

中年婦人笑眯眯地和對方道了別,然後轉頭數落他道:“你一個練武之人裝什麽手無縛雞之力。我跟你說啊,你再對我沒禮貌,我就跟你師公爺爺告狀。”

君意揚抽了抽嘴角:“得了吧,你能找得到他人再說。都不知道和你娘跑哪兒去過膩歪日子了。”

“嘿!我發現你小子真是除了你爹你誰都不怕啊,你連洛叔叔都敢擠兌。”中年婦人笑道,“難為你還肯為了我這個挂名姑姑來搭把手做力氣活。”

他不以為然随口道:“吃你的住你的,我也是有廉恥心的。”說着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回頭道,“我要去崖上看看那朵花,你先回去吧。”

他說完,剛轉過身,忽地便被人給撞在了身上。

撲鼻而來的酸臭的氣息讓君意揚立刻皺起了眉,迅速往後退了好幾步,然後看着眼前這個或許是被領錢糧的人群推出來摔在地上的人,這人套在頭上的麻布鬥篷已經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君意揚的眉頭皺的更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正準備繞開,便被人從身後拉了一把。

“哎你真是的,對姑娘家幹嘛這麽粗魯?”他的挂名姑姑蘇玉芳一邊走上來準備幫一把這個還在拄着拐杖,看起來行動不方便的乞丐女,一邊說君意揚,“難怪你到現在都沒找到媳婦兒。”

然後她撿起掉在地上封好的錢糧遞給眼前的女子,關切道:“沒摔壞吧姑娘?”

女子搖了搖頭,擡眸,剛要接過,君意揚便走過來沖着蘇玉芳淡淡道:“我走了。”

穿着麻布鬥篷的女子伸出的左手驀然僵在半空,微微發抖。

“等等。”蘇玉芳叫住他,“順路幫我挖兩根雪參回來吧,過幾天蕭随他們來了我給你們炖雞吃。”

君意揚意興闌珊地嗯了一聲,收回目光時,不經意掃了一眼那雙被麻布鬥篷半遮半掩的眼睛,心中閃過一絲莫名,卻也不以為意,舉步徑直離去。

“也不知道這小子怎麽回事,以前提到這些事情還要跳腳自大一番,現在卻提都不能提了。”蘇玉芳笑着自言自語完,忽然發覺對方還沒把東西接過去,于是疑惑喚道:“姑娘?”

但她卻低着頭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仿佛被洪水猛獸追着一般逃似的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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