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區是指C市和隔壁L市交界的一塊地方,今年剛剛劃歸C市管轄。是個有海有山的好地方,但由于種種原因,當地一直沒有開發,更沒能沾上兩市蓬勃發展的光,改革開放都快四十年了,那塊地方還是一片靠養殖生蚝和珍珠創造GDP的淳樸漁村。

劃歸C市之後,那裏定名蒲安區,同時在市政府五年計劃中被列為重點發展對象。乘着這股政策東風,本市無數企業家湧到新區,試圖早拿項目早占一席之地。這當中,嗅覺最為敏銳的自然要數康司祺。

早在風平浪靜的時候,他就親自去考察過那片土地,去年新區規劃還是捕風捉影的階段,他已經和兩個村莊把租地建度假村的事談了七八分;一轉年,規劃文件發布,他就把具體的對接事宜都移交給了一家下屬公司。

然而不料,本來十拿九穩的事情,到了今年卻卡在新區的新班子手上。

項目申報遞到新區政府手裏,涉及的幾個部門說好了似的,一個接一個找理由打了回來,公司方面幾次按要求補充材料都無濟于事。不僅如此,最近更是發生了當地村民聯名告“無良企業強占村民良田”的轟動事件。

事态至此,淩陽不得不開口請康司祺親自去新區走一遭,畢竟,當初實地考察、與村民直接接觸交涉的,都是他本人,他跟那裏許多人圍着小木桌吃過烤生蚝,是真正和村民達成了共識的。因此,“強占”一說從裏到外都透着詭異的陰謀味兒。

康司祺明白,一切阻礙産生的主要原因都不在公司和項目本身,他這是不幸成為了上面人博弈的棋子。本來,既然被擺上了棋盤,他對這杯羹便不再抱過多留戀,但項目凝聚了公司許多人的心血,他就算做樣子也要做到位,必須努力一把,不能讓付出的人看自己的付出白白被棄置,那寒人心。

所以,新區他是一定要去的。

至于那個“除了星期五下午”的行程安排限制……唉。

塗玉晴盯着老板本周的行程表,愁得直咬筆杆,因為上面空着的只有周五下午。而且,縱觀其他安排,都容不得輕易修改。她花了一下午和淩陽商量,最後只得拟了一個“周末”的計劃,然後心情忐忑地拿到康司祺面前。

康司祺沉默了一會兒,到底點了頭:“就這樣吧,好歹算是本周內。”

塗玉晴暗松一口氣。

康司祺這個人在對待一些親近關系時,相當愛走形式主義,并且頗有幾分強迫症。比如,他對康露潔的關心雖然不見得有多足斤足兩,但每周末都會盡可能留時間給她。仿佛留了這份時間,就是真心踐行了“父親的關愛”,這份形式他很少打破,因此現在同意周末去出差,等于一個不小的讓步。

他肯讓這個步解決行程問題,塗玉晴當然高興,同時更感到吃驚。

因為空白的周五下午,是他最近的新款形式主義,為的是追莊澤。一個多月了,這個形式還沒撤,也就是說——他居然還沒追到!

而且,為了這,他竟犧牲了給女兒的“周末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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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新鮮。

塗玉晴忍不住一離開康司祺的辦公室就給康露潔發微信,極盡形容之能事,花了半分鐘的語音,把康司祺這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決定繪聲繪色描述了一番,末了,大發感慨:“露露你眼光真的可以啊,給你爸招的這是什麽人?你說,你爸什麽時候打過這持久戰啊?”

康露潔秒回一串尖叫,連問三聲“真的嗎”,然後得意洋洋吹起莊澤:“跟你說你還不信,等你認識莊老師了就知道,我們莊老師那可真是人間春色!潤物細無聲!我爸現在啊,肯定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掉坑了!”

塗玉晴哈哈笑,語音道:“你把你爸說得像個小弱智,你爸能打你!”

話音剛落兩秒鐘,就見對話框上顯示“對方正在說話……”,這時,辦公室們被敲響,她頭也沒擡,回了聲“請進”,然後點開康露潔剛剛到來的語音,小姑娘聲氣十分響亮。

“姐你說得對,我爸在感情問題上就是個小弱智,他以前那是沒遇到過能讓他暴露的,莊老師就能讓他栽得很慘!”

塗玉晴笑得更樂了,一擡頭,康司祺正站在門口:“……”

咿呀,八卦亡我。

康司祺那張冷俊的臉,在這種冷峻的場面下看起來仿佛更令人顫抖了。塗玉晴心虛得想鑽到桌子下,電光火石一瞬間,甚至打好了辭職腹稿。然而那都只能想想,她确定自己目前找不到比這條件更好的工作,因而不得不迎着頭皮笑了笑。

“康總,什麽事兒啊,您還……親自過來。”

康司祺似笑非笑:“周五下午之前,幫我把瑞安裏的老房子收拾好,我要請那個能讓我栽得很慘的家夥過去。”

塗玉晴:“……”

她喉嚨裏像塞了個鹌鹑蛋,怕是要發聲不暢,只好屏着氣息點了點頭。

康司祺稍側身,像要走,又沒有邁步,停頓片刻,補充道:“你自己去打掃,不要帶別人,也不要告訴康露潔。”

塗玉晴艱難地發出一聲“哦”,康司祺總算走了。手機上,康露潔又來了一條新信息,是一張圖片,圖片裏一條寬闊大馬路,上書四個得意洋洋的鮮紅大字,一看就是小姑娘自己P的:康莊大道。

塗玉晴五味陳雜。你們家倒是走上了康莊大道,我搞不好馬上就要沒道兒了。

此前連續四個周五下午,莊澤都應了康司祺的約。雖是承着一個“約會”的名頭,實際上康司祺的安排相當随便。彼此見面,往往是一問一答。

“想去哪裏?”

“都可以。”

第一個星期,康司祺盯着他看了兩秒,用直白的眼神嘲弄他的回答,随手指了指車外的假日酒店。

對此,莊澤面不改色,回了個笑,直接對前排司機道:“去柏江植物園吧。”

柏江植物園作為本市最大的植物園,是所有學校都喜歡帶學生去逛一圈的上佳教育基地,但絕不是什麽談戀愛約會的好地方。可話說回來,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給中年人談戀愛設計場合,所有會成為處對象背景的地方,電影院、咖啡廳、公園、路邊街道……全是康露潔這年紀的人适用的。

于是,那個下午的約會內容,是莊澤帶康司祺看了一下午自己在柏江植物園做的厄瓜多爾大玫瑰實驗基地。康司祺大為驚訝,不能理解一個教哲學、美學的人,為什麽會種玫瑰花,莊老師用一個反問把這個疑問回答了:“康總平時,有什麽自己的興趣愛好嗎?”

康司祺:“……”

這仿佛是一個遙遠的問題。

他張張嘴,終究是舌尖抵了抵牙齒,老實搖頭:“早年為了巴結關系,書法和攝影都學了些,算是有話說,談不上愛好。這方面……”他挑了一抹略帶自嘲的笑意,坦然露怯,“我讀書少,沒什麽文化,可能是你們眼裏的土豪,你介意嗎?”

此人所向披靡慣了,就算手無寸鐵,也不損害他領銜千軍萬馬般的自信。這哪是問“你介意嗎”,分明就是在說“我就這樣了,你要接受就得全盤接受”。不過,倒也還算是沒把莊澤當那些好哄的小年輕,只想着甩社會地位甩錢來征服,多少投其所好打了半副真性情牌。

牌打出來了,莊澤掂了掂這牌面,一笑,滿臉和煦春風,卻不曉得他到底把牌塞到了哪個角落,只聽他輕描淡寫描出一個太極圓:“能讓你問一聲介意不介意,我有點惶恐。”

康司祺聽了,無話。

一個王八蛋花式耍流氓,一個老狐貍狡猾到骨髓,誰也占不到便宜。

第二個星期,康司祺就自備了一個具體約會項目來——帶莊澤看自己正在開發建設的社區。該社區有一個洋氣又小資的名字,叫仙蒂瑞拉小鎮。裏面将要建設辦公樓、居民樓、超市、健身房、體育場……甚至包括一座小學,全部設計都是複古歐式風格,既是普通工作生活的地方,也具備旅游景點和影視拍攝基地的功能。

“非要說愛好的話,打造這樣的樂園,就是我的愛好。我建每一個住宅小區、每一座商場、每一個寫字樓園區,都能感受到小時候在地裏用泥巴捏房子、配菜地、配池塘、配谷倉的快樂。”康總如是表示,自豪和滿足溢于言表。

誰還沒個愛好啊,呵。

就此扳回一局,成就感滿滿。

第三個星期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的傍晚。大約因為兩人都剛剛從忙碌的工作裏抽身出來,亟待放松,竟然不約而同産生出幾分處對象的實感來,便有商有量,挑了個姑且算是适合他們談戀愛的地方:C市一個著名的人工沙灘公園。

該公園建了一條環形跑道,他們就繞着那跑道一起跑了兩圈。

當日,他們被許多當地居民拍下,還有好事者投稿到一些本地生活號,配文基本表達了一個意思:城市沙灘公園跑道驚現兩位出奇英俊的大叔,成為公園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好在,他們不關心當地吃喝玩樂公衆號,并不知道自己成了網紅。

第四個星期,也就是上個星期,相較而言乏善可陳。逢康司祺有一個小的文藝沙龍,聚集一幫類似墨主任那樣的人,名為交流,實為互相滿足彼此高談闊論的心理需求,各自扯一扯自己的邏輯,吹一吹自己的觀點,當面都為對方鼓掌,背地裏使勁兒吐槽。

康司祺跟去,聽得哈欠連連,最終以一頓路邊燒烤夜宵結束約會。

至此,多少算是有來有往了,康司祺對一個人花功夫的耐心也快觸到了天花板。沒想起這份關系的實質時,他碰不到人也不感到要緊,那天想起來了,就有幾分不耐煩。何況——一個月了,踹開許意,他可謂清心禁欲。

這事兒該到頭了。

塗玉晴很利索,周四抽了時間親自去打掃康司祺指定的老房子。

那是一棟名人故居,康司祺買下它,就跟在公司對面建茶樓一樣,純屬個人喜好。約莊澤去那裏,也算投其所好了,他自認稱得上“非常用心”。

然而星期五早上,他發出信息,半分鐘後,卻收到意外回複:今天可以取消嗎?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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