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城今年的雨特別多,已經九月份,還隔三差五黏黏答答地下。
夏志成的案子在這些沒完沒了的雨裏經過了漫長的庭審,康司祺也沒閑着,先是在夏志成的案子裏坐證人席,不久後就坐在了自己這賄賂案的被告席。集團裏過半項目和業務,或被停工,或被審查,資金也基本被凍結。這時候他也懶得再管工作和生活的區別了,為了方便,直接把鎏金頤庭的家當了辦公室用,平時一群律師聚在家裏。
倒是莊澤,帶着康露潔出去一趟再回來以後,果真應了康露潔出發前小人之心所度,搬回他的學校教職工小區去了,雖然時常過來,但很少留宿。
從九月持續到年底,康露潔都覺得自己生活在多雲轉陰、陰轉雨的氣氛之下。
起初是壓抑的,每逢周末她都不想回家,怕聽到客廳裏七嘴八舌的争論,還怕突然得知新的壞消息。然而人适應環境的潛力真是超乎想象,多見識幾次之後她就能蹲在一旁跟着看訴訟材料。
聚在家裏的律師多是她“後媽”帶她去拜訪過的,很快就聊上了。她知道,這個倒黴的律師團壓力巨大,因為康司祺不肯放棄保衛財産,他們找辯護點找得直教人禿頭。
她聽來聽去,也很愁。
顯然,律師團的意見和莊澤當初的看法是一致的 ,她個人也贊成散財消災,可她沒膽子這個時候對她爹說一句反對意見。畢竟,連續數日不帶笑容的康司祺,看上去和黑山大王之類的角色沒什麽區別。何況,她也不舍得。
康司祺沒有輕易放棄過任何事,她不舍得幹擾他盡全力。
直到今年最後一天,家裏來了個人。
也許是雨下得多了,C城這個冬天也特別冷,來人找到康家,在鐵門外探腦袋張望,整個人都是哆嗦的。這天莊澤在,他最先注意到了外面的人,定睛一看,發現是一張熟臉,姓李還是姓鄭呢?
他想了想,對康司祺道:“良坡的村支書來了。”
聞言,康司祺露出疑惑的表情,嘟囔一句“哪個”,随即便想起來了,良坡,那個他上半年雄心勃勃要建設的村莊。旁邊的康露潔察言觀色,立刻跑出去開門了。
冷得直哆嗦的村支書一進門,被屋裏的熱火朝天驚着,站在玄關搓着手沒往前走,模樣很不好意思:“康......康總,您在呢?”
這會兒上門,絕不是好事。
康司祺捏了捏眉心,站起身來,一面示意周阿姨倒茶,一面迎了上去,沒有客氣寒暄,直接做了個請的姿态:“李書記,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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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書記是個土生土長的良坡村人,文化程度不高,不過人挺會來事兒,年輕的時候折騰,年長了知道自己要得到好處,就得想法子讓一村人都看得見好處,平時在村裏左右逢源,後來給選成了村支書。不過在如今的政策下,此人做上個村支書也就到頭了。
他年紀不小了,茸毛帽子底下壓着一片霜色,冷天凍得臉紅鼻子紅,有幾分奔波滄桑相。聽了康司祺的話,急忙脫鞋進了會客廳,坐在康司祺指的大椅子裏,姿态略為拘謹,抿了幾口茶,又看看那邊一群忙着的律師,像是打了幾版腹稿,才開口。
“康總,我過來,主要是想問問您,咱們度假村什麽時候能複工?村裏那幫參加工程隊的年輕人閑了兩個來月,馬上要過年了,不開工,工程隊頭子就不發錢,我也知道這個事情本不該直接找到你頭上,但大家真的是着急啊......我,我想着,我好歹也算跟你來往過,你這個人蠻好的,你能不能……”他舔了舔嘴唇,眉頭擰了個緊,目光咬定康司祺,“給我們一個說法?”
上來不直接讨錢,要個說法。偏偏這時候,康司祺最給不上的就是說法。
他頗有幾分當軍人時留下的大義心腸,對同行臭奸商,怎麽狡猾都耍得來,對這些當初眼巴巴相信他能帶來更好生活的村民,他不願意選擇敷衍;但是蒲安新區的項目太大,工程隊人員實在可觀,對現在賬戶被凍結了一片的他來說,要撥一筆工錢,也不再是大手一揮的事兒。
他沉思低吟片刻,迎視這位李支書:“你今天急着回去嗎?”
李支書雙手互相握了握:“可能不好留夜。”
康司祺颔首,當他的面撥了個號碼:“宋總監嗎,方便的話,來一趟我家裏,帶上公司賬目和賬戶信息,最好帶上林經理。”
打完這個電話,又對他道:“我讓財務總監和財務經理過來了,我的情況你們可能已經過聽過風言風語,我也不隐瞞,現在客廳那邊忙着的都是我的律師,公司能活動出多少錢來給你們,我說不準,你不急走的話,就在這裏等等,他們過來讨論清楚了,我馬上給你交待。”
“哎哎,好好!”李支書連連點頭,面露喜色,“康總,你放心,我不是來鬧事的,我們都是有素質的人,要講道理!”
康司祺拉了拉嘴角,沒扯出笑,幹脆算了,扭頭沖廚房喊了一聲:“周姐!”
周阿姨應聲跑出來,康司祺回頭問李支書:“還沒吃飯吧?先吃點東西吧,有什麽需要,可以找周姐。”
周阿姨在康家做了那麽久的工,老板的用意她一聽就明白,當即笑容可掬地上前來,熱情招呼李支書:“是是是,家裏什麽都有,你看這大家沒日沒夜地忙,我一直煲着湯呢!你剛從外面進來,冷壞了吧?”
真是說到心坎裏去了,李支書捧起茶杯,沖康司祺笑着道謝,跟周阿姨走了。
客廳之中,最關心會客廳情況的莫過于康露潔,眼看客人去了餐廳,她悄悄戳了戳莊澤,眨了眨眼睛。現在,她和這位“後媽”的默契度應非常高了,“後媽”和她對視一眼,了然點點下巴,小聲允道:“去吧。”
康露潔立刻丢下材料,先往衛生間拐了一下,再出客廳,就直往廚房去了。
李支書已經吃上,康露潔也裝了碗湯坐下,眼睛笑眯眯像月牙兒,開口也甜:“李伯伯,我是康露潔,那個康總的女兒,不介意我跟你一塊兒吃個飯吧?”
誰介意跟漂亮小姑娘一起吃飯?李支書打量了她一番,停手伸過來,康露潔也笑眯眯地遞過去,兩人禮貌地握了個手。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手觸感好得不可思議,李支書收手的一瞬間就開始暗暗回味了,再看一眼康露潔,真是怎麽看怎麽可愛。
康露潔邊吃邊閑聊:“李伯伯,您是從蒲安來的吧?”
李支書點點頭,話語間有些驕傲:“良坡,蒲安最大的漁村,出産好珍珠,你們戴的珍珠,很多都是我們養的呢!不過啊——”他搖頭嘆氣,“現在養珍珠的人少了,養生蚝的也少了,很多池塘和田地,都劃到度假村去了,村裏有些人出來了,有些參加了工程隊建度假村,可是現在一停工就一兩個月,大家都說……”
他猝然停頓下來,康露潔則認真地看着他,渾然不在意似的,一臉關切:“都說什麽?您直說吧,我爸想給你們解決問題,我也想了解情況啊!”
小姑娘笑容收斂起幾分,看着确實真誠,李支書放下筷子,停頓想了一會兒,就唉聲嘆氣訴起苦來:“大家都說,康總可能簍不住,我們的度假村十有八九要爛尾。可是很多地基都打下了,池塘和田地都破壞了,要重新圍上養生蚝養蚌,實在不容易啊!”
“村裏有個小夥子,他老母親癱在床上好幾年了,大姐還有精神病,本來全家都靠他養生蚝過日子,現在他那片田填了,開春要種上草皮,将來做高爾夫球場的,他自己呢,就在工程隊裏建房子,兩個月不拿錢了,又要過年,他前兩天來找我借錢……唉,一個一米八的大高個兒,跟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們村吧,一直都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地理蠻好,家家戶戶其實不算窮,大家本來是不太願意改變的,但康總說,時代在變,我們不變,遲早被抛下,跟我們說得很好的嘛,我也想給大家謀發展,就說服村裏人簽了你們的合同……我們村有個單身漢,今年就要六十了,他早年腿傷過,做農活也不方便,康總這個項目一來,他本來很高興的,誰知道,這一趟趟不順利……”
李支書越說越帶感情,連續講了好幾個例子,筷子放下就沒拿起,一口氣說到客廳又有動靜了,才停下來。
客廳那邊的動靜,正是剛才康司祺打電話叫的財務總監和財務經理到來,兩人也是冒着嗖嗖冷風,鼻子都是紅的。
李支書呆呆地看着他們,直看到兩人坐下,才收回目光,憂愁地問康露潔:“康總這次,能簍住嗎?”
康露潔臉上已經全然沒有剛剛過來時那種甜美的笑,她腦子裏被這些活生生的故事占滿,沒經歷過什麽困苦的心靈挺受震撼——這和看微博上那些關于底層生活狀态的帖子不一樣,講述人就在眼前,故事的主角離她也不超過三個人,而且,這一切都由她爸而起,他們的生活如果毀了,都是因為信了她爸……
這麽往下想,她簡直有些打起抖來,對李支書的話沒辦法給出肯定的回答,只好放下筷子,誠懇地望着他,道:“李伯伯,你先吃,等一等,我們一定努力給大家發上錢,過上好年。我現在就去那邊聽聽情況,您別着急。”
李支書抿抿唇,笑笑,又恢複原來的和氣:“去吧去吧,這麽小年紀,就會幫家裏忙了,真出息!”
出息的康露潔心情複雜地回到客廳,仍舊坐在莊澤身邊,默默聽客廳裏的讨論。
現在讨論的焦點,是怎麽從公司可活動的資金裏撥出一筆款來,給良坡工程隊中那些本地人發工錢。公司兩個握着財務大權的人東拉西扯,磨了半天也沒有滿意結果。
康露潔這幾個月聽了那麽多讨論,對眼下大局心裏有數,越聽這裏拿不出款來,就越難過——蒲安的事情,并不是沒有解決之道,唯一的阻礙,其實就是她爸不願意。
她有些走神,想起和莊澤從外地回來的飛機上,她自問自答的那句話。
平安總是要有代價,他們鑽過空子撿過便宜也總會走到要還的一天,努力本來就是人生的常态,憑什麽她爸的努力成果就不能被辜負和摧毀……想多了,一股沉甸甸的氣堵在了胸口,她突然有種受夠了的感覺,覺得她爸放棄就好了。
她這麽想,眼睛盯着康司祺,也就那麽說了:“爸爸,我們別保了,好不好?”
話音一落,滿客廳都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望着她,表情各異、心思各異。康司祺的臉很黑,眉頭緊蹙,目光有點冷。
她就迎着這樣一個眼神,回手握住莊澤的手腕,仿佛找點兒什麽能量,嘴裏一字一句慢慢地說:“良坡是幹淨的,不是嗎?如果我們不去保那些不屬于我們的,交出去讓他們沒收,結了案,幹淨的就可以解凍了,對不對?”
康司祺不語,冷冰冰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片刻,緩緩移開視線,望向莊澤,接着又一一掃過客廳裏的人,當看到財務總監宋的時候,停住了。
宋被他盯得不由自主屏息,過了好一會兒,才依據自己對這位老板的揣摩開口:“完全依照規定如數上繳的總額,我們也算過了,刨去之後,集團的資産還有原來的百分之三十左右……不過,一旦蒲安那邊開始營收,我們的流動資金很快就能補回來,另外,柏江樂園和柏江植物園的投入也能快速獲利……”
“知道了。”康司祺擡手打斷,宋立即噤了聲。
少頃,康司祺雙手在膝蓋上撐了撐,好像要起來,又沒真動,他就着這個姿勢,有些疲憊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傳出來:“那就準備新材料吧,做幹淨點,不要讓人刮到骨頭裏來。”
他擡起頭,揚了揚嘴角:“大家這麽長時間辛苦了,今天商量個差不多的方案,就回去吧。明天元旦,大家去玩玩吧,以後也不用聚這麽齊了,八號法庭聚就好。”
說完,終于撐着膝蓋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不知落在何處。片刻,捏了捏額頭,轉身默然向樓上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