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越安不知道季修筠到底從他的話裏領會了到了什麽。
這個人在短暫的失控之後, 以令貓瞠目結舌的速度迅速恢複了正常。
不僅恢複了正常, 甚至比之之前要放得開了許多。
他甚至會放越安一個人出去浪了——開着機甲獨自離開大隊伍四處亂蹦跶的那種浪。
季修筠他們只在S18A01星球上呆了三天。
季修筠在這顆星球上通過第十八星系的總媒體, 對整個星系發布了戰争訊息和戰事後處理預期之後,就迅速的離開了這裏, 向着距離最近的、已經成為了自由軍勢力範圍的星球飛馳而去。
對于季修筠來說,戰争是非常輕松也非常沉重的一件事。
輕松在于他總是能夠輕松的掌控戰局,哪怕整個戰局陷入不利, 憑借他自己也足夠力挽狂瀾。
而沉重在于戰争背後的東西。
季修筠已經查到了越安在來到這裏之前所呆的年代和國度,那是地球上一個歷史悠久且強大的國家,在越安所書寫的文字盛行的那段時間裏, 整個國家山河穩固,國泰民安。
在和平環境下長大的越安并沒有接觸過真正的戰争, 哪怕他總是聲稱自己已經是上過戰場殺過敵的貓了。
但他殺的敵, 都是窮兇極惡的星際海盜。
跟自由軍這種稱不上是惡人, 甚至絕大部分組成成分是平民的隊伍不同,自由軍征召民兵根本不挑。
真正碰上的時候, 季修筠很清楚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真正的戰争是殘酷的, 哪怕敵人穿着衣不蔽體,拿着極為簡陋的武器反抗, 也必須毫不猶豫的殺死對方。
這樣的情況在季修筠當初将這個星系打下來的時候, 就曾經發生過不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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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并不是能夠輕易接受并且解決的問題, 也不是單純的侵略與反侵略的鬥争。
邊境摩擦向來很多,季修筠小時候,他出生的那顆星球受足了如今的第十八星系的精兵的侵擾, 而第十七星系也向來是積極應戰打回去的。
強敵虎視眈眈,一旦表現出了軟弱不打回去,他們的家就會被侵蝕。
屈服等同于滅亡。
反抗,然後将對方吞并納入自己的版圖,才是最根本的解決方法——至少,能夠讓第十七星系歸于和平的範圍之中去。
只是對于第十八星系的非邊境星球的人來說,這場戰争是憑空降臨于己身的無妄之災。
兩邊都是為了保護家園,說不出是誰對誰錯。
就是因為無法定論誰對誰錯,頭一次上陣的士兵總是會露出不忍心的柔軟來。
在季修筠的了解中,越安是個能夠順暢的接納很多事情的乖貓。
但是他并不想讓越安過早的看到這些,因為有的時候,戰事會發展得過于慘烈。
越安心底都是燦爛的陽光,他所做的事情,都是自己心裏認定了是正确的事情。
比如跟着季修筠出來逮海盜,又比如跟季修筠出來平叛。
哪怕季修筠反複的跟越安說過很多次兩個星系之間的關系,但越安還是堅定的認為是平叛。
用他的話來講,納入了版圖之內的地方發生了反抗政府的戰事,那就是叛亂。
可事實上,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是帝國方面率先錯了。
叛亂,或者說起義,在季修筠看來并不算是很意外的事情。
至少不是能夠扯上正義和理所當然的大旗去打的類型。
季修筠也跟越安提過将會面臨的敵人是什麽樣的,而越安卻始終都不認同他說的話。
季修筠幾乎可以想象到越安腦子裏的自由軍是怎樣的了。
精兵、強将、武器裝備中等偏上還有很多陣法和符咒的加持,甚至還會用邪教給平民洗腦。
——大概是因為自由軍裏那個先知給了他這樣的錯覺。
季修筠将先頭部隊的情報擺出來,證明他說的就是真的。
同時,也擺證據講道理的表示如果自由軍真那麽牛逼,早就在這些時間裏反殺十七星系了,而不是時不時的打秋風。
打秋風還經常被攆回去。
越安覺得季修筠說得非常有道理,然後再一次對季修筠表示了醜拒。
“我覺得以人類的雞賊程度來說,說不定大招都悄咪咪的留在自己身上了,而你不能确定他會不會跑來前線。”
當時,非常擔心季修筠一言不合就翻車的越安是這麽說的。
而季修筠反問他:“那麽,如果一個平民拿着一把刀、一個尖銳物甚至是一塊石頭當做武器在你面前,你能夠下手嗎?”
回答是“我為什麽要對平民下手”的越安,下一秒就被季修筠扔出去接應後續部隊了。
連着第七軍團長、一艘驅逐艦和一個百人機甲團一起。
所以他并沒有看到一個平民拿着一把刀、一個尖銳物甚至是一塊石頭當做武器,目眦欲裂的沖殺的畫面。
越安随同後續部隊一起回來的時候,持續了半個月的戰事已經結束了。
走下飛船之前越安還在想,自由軍的反抗真是出乎意料的脆弱。
他們在一片未盡的硝煙與焦土之上着陸。
隔着老遠就聽到了孩子和女人們的哭聲,還有穿着正規軍制服的士兵們,沉默而井然有序的收殓戰友和敵方的屍體,以及被無辜波及的平民,打掃戰場,并且搭設了一個專門的難民服務臺。
漆黑的軍服在這個時候看起來就像是祭奠用的喪服一樣,沉重無言。
沒有人上來跟新到的後續部隊搭話。
一同完成了接應任務的第七軍團長也沒有絲毫的多言,直接點了幾個隊和幾個随同前來的官員,馬不停蹄的加入了其中。
他們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越安愣了半晌——他看到了不只是穿着自由軍衣服的軍士,還有不少平民的屍體,跟正規軍士兵的屍體貼在一起,表情猙獰,一副同歸于盡的模樣。
不止如此,在選擇了投降的戰俘裏,那些穿着自由軍服飾的人,舉動之間也不見絲毫的殺氣。
那種只要觸碰過人命就會沾上的氣息,在他們身上微不可見。
越安懵了好一會兒,對眼前的畫面感到猝不及防。
他似乎明白了季修筠跟他說那些話的意思。
怪不得季修筠問了他那個問題之後就把他扔出去接應了,越安想道。
如果是他呆在這裏,而對方身上真的有符咒的話,估計翻車的不會是季修筠,而是他。
因為他不會對這樣的平民動手。
自由軍的确會将符咒和陣法作為秘密武器,而且很大可能被高層留在自己身邊,這個道理,越安是懂的。
但他的邏輯是,自由軍有那麽多的手段,怎麽都不會缺少資金。
自由軍能迅速在第十八星系蔓延,再加上他們還有第十八星系舊政府軍的加入,其實力絕對非同一般。
別的不說,至少每個分部基地裏,跟季修筠他們同歸于盡的手段總會該是有的。
可事實上,沒有。
人類的自私程度遠遠超出了越安的意料。
他們寧願看着手底下的人送死,也不願意從手中露下一丁點希望。
哪怕這份希望是跟敵人同歸于盡。
越安簡直不敢相信。
符咒這種很難被察覺到的東西,都不用多高深的用法就足夠讓季修筠吃個悶虧的手段,竟然不願意分發下來哪怕一張?
他離開之前還千叮咛萬囑咐,告誡季修筠要萬分小心這種損招的來着,結果竟然一張都沒有??
那些符咒能留着帶進棺材是不是?
越安心中“人類的底線到底能有多低”的概念再一次被刷新了。
幸好季修筠不是這樣的。
幸好季修筠本質上是個好人。
越安看着最終戰場的城市裏連地皮都被削掉好幾米、大樓傾塌坑坑窪窪的情況,深吸了口氣。
他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循聲看去,是那個随軍記者。
記者問他:“您不下去幫忙嗎?”
越安沒有回答,他沉默了好一陣,反問道:“為什麽不拍這個?”
說這話的時候,越安指了指下方的慘景。
“因為民衆和官方都不需要知道這個。”記者答道,他顯得十分平靜自然,就仿佛這件事情理所當然,“他們只會聽到大捷和一個粗略的傷亡數字,就算是做戰況直播的時候,也只會拍攝遠離戰場的濃煙遠景。”
越安一愣:“為什麽?”
“一個是心理承受問題,另一個……”記者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
他偏頭看向越安,輕嘆了口氣,說道:“真的近距離看到現場的情況,會激起大規模反戰情緒。”
越安眉頭微微一皺,正想說點什麽,就聽到了下邊一個男孩兒哭嚷着喊媽媽的聲音。
他正被一個穿着自由軍服裝的男人抱着,那個男人沉默不語,正垂眼看着傾塌的房屋之下露出來的一截手臂。
他的臉上有些髒污,神情麻木而空茫,他抱着孩子筆挺的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尊雕塑。
“他在等着帝國軍幫他将那些梁柱和建築碎片移除——他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等得到。”記者這樣解釋道。
“為什麽要打仗呢?”越安聽到那個記者低聲說道,“這樣的畫面我看過很多次了,每次都想要這麽問,我都這樣了,那些身處在和平環境中的人,肯定也會這樣想的。”
反戰輿論對前線造成的影響有限,但人的感情總是偏向于弱者的。
哪怕是親手拿起屠刀造成這一切的士兵們也一樣,他們在面對崩潰的家屬的厮打與控訴的時候,都會表現出出奇的耐心來。
每個人心底都是有着善良的。
誰都不會随意的奪取無辜者的性命,尤其是弱小無力的無辜者。
士兵尚且如此,更不用提遠離戰場生活在和平環境之下、對于戰争和戰争背後的原因和意義沒有絲毫了解的平民了。
帝國方面不能讓他們的英雄凱旋歸來的時候得不到鮮花與掌聲,反而變成罵聲一片的劊子手。
越安問:“之後的流程是什麽?”
“之後至少半個月,大部隊會留在這裏,清理戰場,給所有死去的人送葬,穩定民衆情緒。然後主戰部隊出發,留下後勤和政方官員處理更多的後續,正式将地方政務引上正軌。”記者答道。
“哦。”越安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轉頭跑去找了季修筠。
三個小時之後,關閉了近三個月的貓咪直播間,在辛特斯星帝都時間晚上淩晨一點的時候,悄無聲息的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