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苻堅苦笑一聲,他披衣起身去了正殿,身邊的近侍宦官致遠正在歸并奏章,見他駕臨,立時便下跪行禮。

“都是今日的?”苻堅随手翻開幾本看了,到底是數年前之事,總覺得所述件件都覺得似曾相識,可又件件都覺得陌生。

致遠躬身,“是。”

苻堅在案邊坐下細細翻閱,最終長長嘆了一口氣,他算是搞清楚了日月年歲——如今正是建元六年,他滅燕國,遷鮮卑部人入關中,得到慕容姐弟的當日。

此時,王猛鎮守邺城方歸,正在府中休養,回頭想想,恐怕積勞成疾也便是這幾年作下的病根,思及此處,苻堅心頭一緊,于是裝作漫不經心地開口,“丞相近日身子可還康健?”

致遠愣了愣,“奴婢不知。”

苻堅相王猛的奏章密信全部挑出,一封一封地細細翻閱,“明日散朝後,朕要微服去他府上探看,對了,你去太醫院傳朕的口谕,讓院正與朕同去。”

“是。”致遠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苻堅的面色,欲言又止。

苻堅蹙眉,“有話就說。”

致遠大氣也不敢出,“王子如何安置?”

苻堅有些懊喪地嘆了口氣,他只恨自己不早些醒來,這樣便不必為慕容沖那狼心狗肺的白虜費盡思量。

已近四更,苻堅疲憊不堪地看着破曉天色,自懷身世。

大秦衰亡雖因淝水之敗,可禍根卻是在諸胡上。倘若他當年聽從王猛遺言,将這些鮮卑、匈奴、羌族降将斬草除根,淝水敗後再休養生息,最起碼可保住半壁江山,結果慕容垂等人紛紛反叛,好不容易一統的北境中原再度分崩離析。

還有慕容沖……也不會仗着自己的寵幸一路加官進爵,身居太守高位,養虎為患,最終攻占長安。

是他托大了,讓他以為他與慕容沖之間或多或少總有情義,想不到在輾轉奉承、溫順和柔背後藏着如此刻骨恨意。讓長安城下的錦衣成為千古笑談,也讓他苻堅淪為千古笑柄。

說來也是,他與慕容沖之間,互有滅國之仇,又有強逼委身之恨,唯獨沒有的,怕就是芙蓉帳暖的那缱绻情意。

這筆爛賬實在難以勾銷,可這個心腹大患總得解決。

是殺了,永絕後患?

還是不殺,軟禁起來?

亦或是幹脆在他羽翼不豐時放他出宮,讓他自生自滅?

“陛下?”

苻堅回過神來,“命人好生安置清河公主,切記,将她安置在外宮。”

至于慕容沖……

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他苻堅已錯過一次,便不會再一錯再錯。

苻堅冷冷想着,起身向內殿而去,玄黑的衣擺拖曳在地磚上,猶如黑色的巨蟒。

慕容沖顯然已經醒了,淚痕也早已拭去,正擁着錦被,滿面戒備地看他。

到底只有十二歲,縱然有天真無邪遮蓋,可眼中的仇恨屈辱如墨跡般濃重,當年到底是多麽為色所迷,才會以為他是真心臣服?

還有那漂亮眼中的絕望與驚懼——到底,此時此刻他只是個國破家亡、雌伏人下、惶然無措的少年。

苻堅看着他,原本以為會有的怒火與怨恨竟變得淡漠無比。

從昨夜起,他便一直想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可最終還是放下了這個念頭。

重活一世,應是我佛慈悲,而佛祖的本意定然不是讓他多造殺孽。此時慕容沖懵懂無知,并未作惡。若是對他痛下殺手,不僅會影響此時慕容暐和鮮卑族人半真半假的歸順,恐怕也違背了佛理,違背了他苻堅自幼苦讀聖賢書中的仁心仁術。

“朕昨夜怕是喝多了些,”苻堅聽見自己幹澀道,“日後不會再有此事,你且放心。”

慕容沖似乎是有些迷惑,但依然不曾放下戒心,一雙鳳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還時不時飄向殿外,仿佛在找什麽人一般。

上一世的苻堅順着他的目光,發現四處張望、尋覓弟弟的清河公主,當夜便也幸了她,而此世他已提前下旨,自然不會再有“一雌複一雄,雙飛入紫宮”的荒唐事,也可讓慕容沖少記恨自己一層。

“你阿姊是個妙齡女子,居住在內宮,于其清譽有礙,朕已命人将她送歸至慕容暐處,日後再為她擇一良婿。”

慕容沖似乎是松了口氣,跪伏道:“謝陛下恩典。”

他長發披散,膚白如雪,脊背上兩骨如同鳳之雙翅、蝶之雙翼,此刻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栗,像極了草場中受驚的白狐。

看着他如同小獸一般的模樣,苻堅突發奇想,上一世慕容沖或許就是當了數年禁脔,才會養成暴戾成性、乖張恣肆的性子,才會濫殺無辜,荼毒天下。倘若他此生無法逆天改命,最終慕容沖還是要舉兵反叛,攻入長安。那麽要是能好生教導,讓他最起碼有些仁義之心,或許他就不會大開殺戒,長安城乃至關中的生靈就不會遭此大難。

此生,慕容沖還一無所知一無所恃一無所有,算起來到底還是他苻堅虧欠他的多,如果好生教養他,也就能還了這冤孽情債,再不欠他什麽了。

苻堅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日後便一心向佛,戒掉所有貪嗔欲念,而不管是後宮嫔妃還是慕容姐弟,他都決意不再招惹,只富國強兵、安撫子民、贖清罪孽。

至于慕容沖,為關中百姓、為江山社稷,他都會悉心教養,不求讓他知曉仁心仁術,最起碼能讓他學會約束性子,日後若是如上一世一般戰無不勝稱孤道寡,哪怕文不成武不就,好歹也得學會做個收買民心的仁德之君。

“明日起,你便搬去外宮,與諸皇子一同教養。”苻堅沉聲道,“今日之事,是朕酒醉誤事,失了方寸體統。然而為國體論,此時不可讓任何人知曉,但凡此殿之外,任何一人知曉,朕就……”

他并未說完,但此刻殿中所有人皆是懂了,紛紛跪伏在地,口稱不敢。

慕容沖倒是愣在當場,他與阿姊清河公主自幼均以美貌著稱,早在被遷往長安之前,他就有了姊弟二人均淪為禁脔的覺悟,而經過昨夜夢魇般的一夜,自己已難逃脫,只想保全阿姊……

就在那男人壓上來的一瞬間,他甚至在心中暗暗起誓,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如先曲意逢迎讨好這個老男人,待他放松警惕後再徐徐圖之,日後定有一日要他秦國舉國來殉,要他苻堅也嘗嘗此等羞辱。

可如今苻堅的反應卻打了個他措手不及,讓他不知如何下手了。

苻堅有些好笑地看他無所遁形的小心思,不禁在心中感慨,抛卻欲念情愫,果真五感清明了。

“慕容沖,朕知曉你想報仇,可縱然是想報仇,也得先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苻堅瞥他一眼,緩緩道,“興許有一天,你會強到讓朕瞠目的地步,不過你要曉得,以兵馬之雄取一方天下不難,可若是坐不穩天下,那便是個身死國滅的下場,別說阖家上下富貴榮華,就連留個全屍都是奢望。”

慕容沖抿唇,看向苻堅,只見他剛毅面上不見半點雄心,剩下的唯有滄桑淡漠。他不禁心中納罕,苻堅此時剛過而立、有望一統中原,哪怕昨夜都是躊躇滿志、春風得意之态,如今只過了一夜,便如此淡泊超然?

慕容沖胡思亂想着,嘴上卻應付道,“臣不敢。”

苻堅低頭看慕容沖一眼,禦極數十年的雄主之氣再不掩飾,“今日我說的話,你大可不信,你也大可陽奉陰違,但你最好認清此刻自己的身份,就算你是潛龍雛鳳,在你能上天入海之前,最好還是老實本分,乖乖聽話。”

慕容沖此時一是還懵着,二是為他威壓所懾,竟當真如他所言,乖乖俯首,垂眸掩去所有的不甘與憤恨,“臣遵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