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是誰,又是出于何種目的行刺,此時對苻堅而言,已顯得不那麽重要。他不得不再次調整自己對慕容沖的對策。
不談風月,前世他滅慕容沖之國,慕容沖也率軍攻進了他的首都;今生他與慕容沖有滅國之仇,可也有教導提攜之功,更因了苻宏而有了親戚之誼。
若算起情債來,前世他強迫慕容沖姐弟在前,慕容沖逢迎媚上、禍亂後宮在後;他許慕容沖高官顯職,為他栽下阿房十萬株梧桐,哪怕是兵臨城下都還念着一件錦衣的情意,慕容沖還他十裏焦土,廢城一座;今生倒是簡單,他強迫了慕容沖一人,低聲下氣地求其寬宥,二人之間形成一種不想不提且當不曾發生的默契,而如今慕容沖又救了他一命,這筆爛賬……這輩子倒顯得自己欠他多些。
“陛下。”致遠見苻堅足足愣了一盞茶的功夫,想起陛下每每遇到阿房侯的事體,便會失了方寸,他雖是個內侍,也知其中隐患,心中更加憂慮。
苻堅長嘆一聲,“走一步看一步吧。”
前世的慕容沖此時煙視媚行、跋扈恣肆,不似今日的慕容沖,不管實際如何,總是表現得隐忍靜默、明慧知禮。既然此間差異,有如天地,他便權當前生今世是兩個人。
畢竟前世的慕容沖不會在危難之時為自己擋刀,他只會如奸猾狡詐的野獸一般,在自己脆弱不設防之時,從後心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今生欠了人家一條命,再想致對方于死地怕是不行了……
苻堅突然目光一頓,緩緩笑了,明着殺你是不行,但朕可以捧殺你。
無度的恩寵,逾制的寵信,無限風光背後是将人架在火上烤,還無損道義。
苻堅提筆給王猛寫了一封密信,信裏提出了個自認為陰損至極的法子——将慕容氏分而治之,冷着慕容垂,寵着慕容沖,讓他們自相殘殺,最終再捧殺慕容沖。
不愧是深谙兵法的大秦天王,不戰而屈人之兵。
于是第二日天還未亮,不過兩個時辰前剛離去的天王又來探看了,探看也便罷了,還帶來了戰場上頗為奢侈的羊羹。
“得蒙陛下親臨,臣不曾遠迎,實是罪該萬死……”慕容沖掙紮着從榻上爬起來行禮,被苻堅按下。
苻堅淡淡看他一眼,“你有傷在身,此處又無旁人,這些虛禮便也不必了。”
致遠将羊羹遞上,“這是陛下連夜囑咐火頭軍現宰的羔羊,陛下自己都不曾用上一口,阿房侯,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吶。”
他這話一說,慕容沖只好再行禮謝恩,又被苻堅按住肩膀,“傷還未好,便不用掙動了,免得傷口崩開,以後再好就難了。”
說罷,苻堅親自接了羊羹遞給他,“趁熱吧。”
慕容沖哪裏知道他打的算盤,只知他一貫對自己不錯,又救駕有功,這幾日關切些也是尋常,便接過用了。
苻堅看着他小口進食,“戰場奔波,不适宜養傷,你看你是先行回長安休養,還是折返仇池?”
慕容沖想都未想,“臣既非先鋒,又非大将,不過這點小傷,難道就上不得馬了?臣還請随軍,不給地方官吏添亂了。”
苻堅也不堅持,“也罷,但好歹是皮肉傷,騎馬到底颠簸,你還是坐車吧。”
至此,慕容沖又開始了骖乘的聖眷生涯,苻晖有次來探看傷員,還取笑他,“不虧在燕做過大司馬的人,須知大司馬大将軍才能骖乘呢。”
慕容沖當時只涼涼地看他一眼,“不如我也劈你一劍,讓你也得個大司馬做做?”
此番苻堅帶去的三名勳貴子弟表現得都頗為紮眼,苻丕苻晖均斬敵軍首級十數個,俱得了封賞,而慕容沖雖然不曾殺敵一人,可救駕之功論起來,卻又關系國祚,是什麽功勞都比不上的了。
不知是否是苻堅坐鎮,王師聲勢大振,還未到年底,捷報便頻頻傳來。
直至楊安、毛當進軍,攻陷益州的消息傳到中軍。一路征伐的衆将士才終于有了實感——凱旋的日子,怕是真的到了。
慕容沖的傷好的七七八八,便又開始跟着苻堅做起主簿錄事的活計,這日他帶着西南諸夷來歸的消息進了主帳,就見苻堅冷着臉坐在上面,苻丕垂首站在一旁,苻晖跪在正中。
苻堅看他一眼,慕容沖便硬着頭皮報道:“恭賀陛下,邛、莋、夜郎諸夷來歸,楊将軍已安排妥當,只是他們想一睹天顏,不知陛下……”
“轉告他們,将士思鄉,朕回銮心切,此番便不見了,日後他們入長安朝貢時,朕再設宴款待。”苻堅冷聲道。
“是。”慕容沖剛想抽身離開,卻被苻晖扯住下裳,求救地看他。
苻堅瞥見他小動作,更是來氣,怒道:“你去拽阿房侯又有什麽用?指望他為你說半句好話麽?也罷,你自己若是不覺丢人現眼,你便大聲告訴阿房侯,你這個孽障都做了什麽!”
這麽一來,慕容沖倒是避嫌不得,只好默然聽着好比爛賬的帝王家事。
“王父,二弟只是年少氣盛,難免失了分寸,今日王父訓誡之後,他定會三省己身,引以為戒……”
“王父!”苻晖凄切道,“兒子真的知錯了,還請你饒過兒子這遭吧!”
慕容沖垂首不語,用餘光瞥見苻晖衣衫淩亂、面色潮紅,拜苻堅所賜,他也不是不通人事,立刻心裏便有了答案。
以苻晖身份之尊,自然不會與将士們一同去低賤的軍妓營取樂。
那麽在軍紀嚴苛的秦軍中,唯一可能有女人的便是……
按例帝王親征,總會帶上一兩個嫔妃,苻堅日理萬機,自然未留意此事,來了後發覺竟有兩個低品嫔妃随駕,他自信佛兩年不近後宮,此番也不破戒,便将他們留在了仇池。
難不成便是此兩人引發的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