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苻堅還不及頭疼慕容沖之事,一個更壞的消息傳來。

七月初一,王猛的病情突然有了反複,俨然已有了瀕死之象。

苻堅不顧群臣的非議,幹脆紮根在了清河郡侯府,每日和禦醫們一同研究脈象、翻閱醫術。

每每看着王猛不斷垂危昏睡,又不斷憑借驚人的意志力蘇醒過來,他便在想倘若不能延緩王猛的死期,上蒼讓他重生一次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慕容沖中間來過數次,不是給苻堅遞奏章,就是來探看王猛,數次見苻堅憔悴清減,都欲言又止想要關切,可最終到底還是說不出口。

七月十六那日,王猛突然開始抽搐吐血,禦醫們束手無策,眼看就藥石無效了。

苻堅幾乎當場就要暈厥過去,此時有個年輕禦醫取了慕容沖給的《金匮藥方》求苻堅容他一試。

到了這一步,死馬都要當活馬醫,苻堅點了頭。

剩下的幾日實在難熬,苻堅每日都吃齋念佛,甚至要求整個長安戶戶齋戒為宰相祈福禱祝。

七月十九日夜,慕容沖當值,剛進清河郡侯府,就見院內烏壓壓跪了一地,苻堅跪在最首,手持念珠,焚香禱祝。

致遠求助地看他,指了指不遠處絲毫未動的素齋。

慕容沖會意,壓下心內的尴尬不快,在苻堅身後跪好,輕聲在他耳邊低語:“陛下,張天錫那邊有消息。”

“不去管他。”苻堅依稀記得前世也是此時,自己仿佛也是在清河郡侯府,聽聞涼國張氏有所動向,感覺王猛似乎有所好轉,便決定暫離一會,從而與這位賢臣良弼生死相隔。

換言之……苻堅感覺渾身發冷,幾乎無法站立。

慕容沖看他面白如雪,搖搖欲墜,絲毫不曾猶豫,用自己的身軀抵住他的背,“陛下,宰相已在病榻,你可不能再倒下了,務必保重。”

禦醫從裏間出來,跪在地上,“陛下,郡侯今日病勢極其兇險,微臣想鬥膽下一劑猛藥,再冒險用針。”

說罷,便将那《金匮藥方》奉上,苻堅不通醫理,便只淡淡道:“朕便不說什麽治不好宰相,你們提頭來見的這些喪氣話,你們且記住,今日但凡誰治好了宰相,所有人立賞黃金百兩,官升三級,子弟蔭封。若是治不好,也只是天命難違,朕也不會怪罪你們,放手去做吧。”

禦醫們紛紛松了一口氣,趕緊回身進去。

慕容沖在背後幫苻堅順氣,手觸及他背才發覺盡是冷汗,不由得也想起苻堅對他說過的那場噩夢來,他不得不多想,或許這場夢是對苻堅、對秦的一個警示也說不定。

“陛下,”慕容沖對致遠使眼色,取了那托盤上的一點羊乳,喂到苻堅嘴邊,“您常對臣等說,盡人事聽天命。現下就是這個時候,您可千萬不能自己亂了陣腳。否則既讓禦醫們慌亂,于宰相病情無益,更會使得朝野上下人心不定。陛下,您……”

苻堅黑如點墨的眸子微微動了動,張嘴就着他手将那羊乳吞咽下去。

不知為何,慕容沖竟是大喜過望,趕緊接着将一碗羊乳盡數喂了,見他吃完才放下心。

太子苻宏與清河公主也跟着前來探看,見此場景,苻宏對着太子妃欣然一笑,“弟弟的聖眷,怕是連孤都趕不上,也只有他能勸住王父了。”

清河公主看着帝王身側錦衣玉冠、貌若天人的弟弟,實在無話可說,只好默然笑笑。

不知過了多久,裏間突然傳來驚呼聲,慕容沖此時已很有經驗,趕緊上前一步抵住苻堅的背。

苻堅定定地看着門被推開,院判踉踉跄跄地走出來,“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郡侯的脈象穩住了,假以時日好生調養,兩月之內定然大安。”

苻堅一口氣松下來,靠在慕容沖身上動彈不得,此時東方欲曉,紅日将天邊雲層劃出一道裂縫,他此時才恍惚發覺,原來很多事情真的是可以改變的。

慕容沖一時間也是怔怔不語,他獻上的《金匮藥方》既然今日救了王猛,後者就絕無可能再對自己下殺手,他在苻秦的勝算又大了一分。

懷中并非絕色美人,乃是北地霸主,身上也并未染着沁人心脾的名貴香料,不過是沉郁檀香,可慕容沖即使是這麽半摟着他,都感到心旌搖蕩,與他背部相貼的部分仿佛都被業火灼燒。

他突然感到恐懼,不知該為自己順從于有亡國之恨的仇雠而羞愧,還是應為自己恬不知恥地對一個強迫過自己的老男人産生欲念恐懼。

可他也舍不得推開他。

畢竟入秦以來,不提那夜,過問過他吃穿用度,關切過他學問文章,提點過他處世之道,帶着他上沙場,為他阿姊張羅親事,給他宦途鋪路的,不是慕容氏的兄長叔父,都是眼前這個男人。

可他也恨他,亡國之恨不談,苻堅幾乎斷送了自己整個人生。

不是沒有想過娶妻生子,他也曾夜入秦樓楚館想試試女人,可衣裳還未褪又開始覺得惡心。

每每當他推開面前的女人,對上妓子或憐憫或嘲弄的目光,他總是格外地恨苻堅,也格外恨那一夜。

就如此刻,他既為大秦天王難得的軟弱而着迷,又為他倚靠自己而竊喜,他更為這樣為苻堅患得患失的自己感到不恥。

如果苻堅是想折磨他,他的目的顯然已經達到了。

“陛下,”慕容沖聽見自己緩緩開口,聲音輕的只有苻堅能聽見,“若是要對姑臧用兵,臣請披挂上陣。”

苻堅并未回頭,也不回應。

慕容沖繼續道,“若陛下不放心,臣可以不帶鮮卑一兵,只願為先鋒,若陛下還是無法安心,臣也可以為大軍一走卒。請陛下成全。”

“朕知道了。”苻堅并未問慕容沖為何要去,興許他明白,興許他不明白。

慕容沖只想遠遠逃開這裏,其餘的,他都不關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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